杖所以扶衰弱,但是也成了风雅的一种装饰品,"孔子蚤作,负手曳杖,逍遥于门",《礼记·檀弓》明明有此记载,手负在背后,杖拖在地上,显然这杖没有发生扶衰济弱的作用,但是把逍遥的神情烘托得跃然纸上。我们中国的山水画可以空山不见人,如果有人,多半也是扶着一根拐杖的老者,或是行道上,或是伫立看山,若没有那一根杖便无法形容其老,人不老,山水都要减色。杜甫诗:"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这位杜陵野老满腹牢骚,准备明天上山看云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带一根藜杖。豁达恣放的阮修就更不必说,他把钱挂在杖头上到酒店去酣饮,那杖的用途更是推而广之的了。从前的杖,无分中外,都是一人来高。我们中国的所谓"拐杖",杖首如羊角,所以亦称丫杖,手扶的时候只能握在杖的中上部分。就是乞食僧所用"振时作锡锡声"的所谓"锡杖"也是如此。从前欧洲人到耶路撒冷去拜谒圣地的香客,少不得一顶海扇壳帽,一根拐杖,那杖也是很长的。我们现在所见的手杖,短短一橛,走起路来可以夹在腋下,可以在半空中画圆圈,可以滴滴嘟嘟地点地作响,也可以把杖的弯颈挂在臂上,这乃是近代西洋产品,初入中土的时候,无以名之,名之为"斯提克"。斯提克并不及拐杖之雅,不过西装革履也只好配以斯提克。
杖以竹制为上品,戴凯之《竹谱》云:"竹之堪杖,莫尚于筇,磥砢不凡,状若人工。"筇杖不必一定要是四川出品,凡是坚实直挺而色泽滑润者皆是上选。陶渊明《归去来辞》所谓"策扶老以流憩","扶老"即是筇杖的别称。筇杖妙在微有弹性,扶上去颤巍巍的,好像是扶在小丫鬟的肩膀上。重量轻当然也是优点。葛藤做杖亦佳,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阿里山的桧木心所制杖,疙瘩噜苏的样子并不难看,只是拿在手里轻飘飘,碰在地上声音太脆。其他木制的铁制的都难有令人满意的。而最恶劣的莫过于油漆贼亮,甚而至于嵌上螺钿,斑斓耀目。
我爱手杖。我才三十岁的时候,初到青岛,朋友们都是人手一杖,我亦见猎心喜。出门上下山坡,扶杖别有风趣,久之养成习惯,一起身便不能忘记手杖。行险路时要用它,打狗也要用它。一根手杖无论多么敝旧亦不忍轻易弃置,而且我也从不羡慕别人的手杖。如今,我已经过了杖乡之年,一杖一钵,正堪效法孔子之逍遥于门。《武王杖铭》曰:"恶乎危于忿霪,恶乎失道于嗜欲,恶乎相忘于富贵!"我不需要这样的铭,我的杖上只沾有路上的尘土和草叶上的露珠。
滑竿
从前在学校读英国诗人米尔顿的《失乐园》,读到卷三第四三七行:
……在中国的荒原上中国人驾驶着挂帆的轻便的藤车教授抬起头来往下面扫视,看见只有一个人是黑头发黄面孔的,便问道:"你们贵国是真有这样张帆的车子么?"我告诉他说,敝国地方很大,各地风俗不同,我到过的地方有限,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车上挂帆,教授的结论是,无论如何,车上挂帆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过了好几十年我才有机会听人讲起我们西南一带确有帆车。台湾的电影上也有帆车在海滩上飞驰的外景,自己的见闻之简陋实在是无话可说,米尔顿博学多识,对于我们文明古国当然不胜其景仰了。可是他还没有看见过我们的滑竿。
滑竿是两人抬的一种轿子,其简单轻便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两根长长的竹竿,往两个人的肩膀上一架,就是交通工具。有人说抬轿的人之所以称为轿夫,是因为那"夫"字是象形的,像一个人肩膀上放两根竿。两竿之间吊起一块麻布,自成一个软兜,活像外国的帆布吊床,乘客往上一躺,软糊糊的一点也不硌得慌,怕两只脚没交代,前面有系着的一根竹篾,正好把脚放上去,天造地设。根本没有零件,所以永远没有修理的问题。有客来,往肩上一搭;没有生意,一个人把两根竹竿并在一起,往腋下一夹就可以走路。停放的地方么?那更简便了,竖着在墙边一靠,不占空间。
小时候到杭州外婆家去,母亲嘱咐我,下了火车要坐轿子,千万不可以动弹,否则有翻落之虞。我心想八人大轿抬着焉有翻落之理。到了杭州,才知道所谓轿子竟是那样寒伧的东西,像是一个黑油篓,细细高高,头重脚轻,前后一共只有两个人抬,没有人坐进去也好像是摇摇欲坠。滑竿比较稳当多了,坐在软兜里想挣脱出来都不大容易。只是坐滑竿必须用半卧的姿式,直挺挺地抬着招摇过市,纵不似舁尸行殡,也像是伤患病残,样子不大雅观。从前皇帝出行,"乘肩辇,具威仪",必定不是躺着的。可是滑竿在上山下山的时候就非常方便;例如登好汉坡,坐在滑竿上可能微有倒悬之感,腹内的东西决不至于吣了出来,下来的时候也不会一头栽了下去。而峰回路转,左弯右旋,无不夷犹如意。登山喝道的八人大轿反倒觉得笨重难行了。
滑竿夫太苦。有人坐人力车犹嫌其不人道。车下究竟有轮,轮子就是机械,那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里程碑。滑竿也利用上了杠杆原理,并不算是太原始,不过简单得多。一个人的重量由四个肩膀承之,问题在那一个人的重量究竟有多少。三五个人雇乘滑竿,其中若有一位是"五百斤油",那几个滑竿夫要发生一阵骚乱,谁都想避重就轻,不幸的那一对一路上要呶呶不休。这也怪不得他们,看看他们的脚杆,细得像是秫秸,任重而道远。坐滑竿的人是"人上人",不会听不到滑竿夫的咻咻的喘息,以及脚后跟走在石板上通通地响,不会看不到他们腿上网状的静脉瘤,以及肩膀上摩擦出来的厚厚的茧。
滑竿夫没有不是鸠形鹄面的,他们一排靠在墙根上站着,像是风干了的人,像是传说中辰州赶尸的人夜晚宿店时所遗弃在路边的货色!可是他们每人一袭蓝布长衫,还少不了一顶布缠头。多半是伶牙利齿,能言善道。腰间横系着一根褡布,斜插着一根短烟管,挂着一只烟荷包。除了烟草之外,当然还有更能提神解乏的东西,精神兴奋的时候,议论风生。有一回我到四川北碚的缙云山,一路上听滑竿夫边走边说一些唱和的俚语:
甲:"前面靠得紧!"乙:"后面摆得开。"甲:"亮光光!"乙:"水波浪。"甲:"滑得很!"乙:"踩得稳。"甲:"远看一枝花。"乙:"走近看是她!"甲:"教我的儿喊她妈。"
唱到这里,路边的那"一枝花"红头涨脸地啐他一口。滑竿夫们胜利地笑了起来,脚底下格外有力,精神抖擞,飞步上山。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否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舍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市容
在我居住的巷口外大街上,在朝阳的那一面,通常总是麇聚着一堆摊贩,全是贩卖食物的小摊,其中种类甚多,据我所记得的有--豆汁儿、馄饨、烧饼、油条、切糕、炸糕、面茶、杏仁茶、老豆腐、猪头肉、馅饼、烫面饺、豆腐脑、贴饼子、锅盔等等。有斜支着四方形的布伞的,有搁着条凳的,有停着推把车的,有放着挑子的,形形色色,杂然并陈。热锅里冒着一阵阵的热气。围着就食的有背书包戴口罩的小学生,有佩戴徽章缩头缩脑的小公务员,有穿短棉袄的工人,有披蓝号码背心的车夫,乱哄哄的一团。我每天早晨从这里经过,心里总充满了一种喜悦。我觉得这里面有生活。
我愿意看人吃东西,尤其这样多的人在这样的露天食堂里挤着吃东西。我们中国人夙来就是"民以食为天"。见面打问讯时也是"您吃了么?"挂在口边。吃东西是一天中最大的一件事。谁吃饱了,谁便是解决了这一天的基本问题。所以我见了这样一大堆人围着摊贩吃东西,缩着脖子吃点热东西,我就觉得打心里高兴。小贩有气力来摆摊子,有东西可卖,有人来吃,而且吃完了付得起钱,这都是好事。我相信这一群人都能于吃完东西之后好好的活着--至少这一半天。我愿意看一个吃饱了的人的面孔,不管他吃的是什么。当然,这些小吃摊上的东西也许是太少了一些维他命,太多了一些灰尘霉菌,我承认。立在马路边捧着碗,坐在板凳上举着饼,那样子不大雅观,没有餐台上放块白布然后花瓶里插一束花来得体面,这我也承认。但是我们于看完马路边上倒毙的饿殍之后,再看看这生气勃勃的市景,我们便不由得不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