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二十年来,医学进步甚为可观,而且此时此地的人才与设备,也迥异往昔。事实证明,对于开刀前前后后之种种顾虑,全是多余的。二十二日这一天,忙着作各项检验,忙得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晚上服一颗安眠药,倒头便睡。翌日黎明,又服下一粒MorphineAtroprin,不大功夫就觉得有一点飘飘然,忽忽然,软爬爬的,懒洋洋的,好像是近于"不思善,不思恶"那样的境界,心里不起一点杂念,但是并不是湛然寂静,是迷离恍惚的感觉。就在这心理状态下,于七点三十分被抬进手术室。想象中的手术前之紧张恐怖,根本来不及发生。
剖腹,痛事也。手术室中剖腹,则不知痛为何物。这当然有赖于麻醉剂。局部麻醉,半身麻醉,全身麻醉,我都尝受过,虽然谈不上痛苦,但是也很不简单。我记得把醚(ether)扣在鼻子上,一滴一滴的往上加,弄得腮帮嘴角都湿漉漉的,嘴里"一、二、三……"应声数着,我一直数到三十几才就范,事后发现手腕扣紧皮带处都因挣扎反抗而呈淤血状态。我这一回接受麻醉,情形完全不同。躺在冰凉邦硬的手术台上,第一件事是把氧气管通到鼻子上,一阵清凉的新鲜空气喷射了出来,就好像是在飞机乘客座位旁边的通气设备一样。把氧气和麻醉剂同时使用是麻醉术一大进步,病人感觉至少有舒适之感。其次是打葡萄糖水,然后静脉注射一针,很快的就全身麻醉了,妙在不感觉麻醉药的刺激,很自然很轻松的不知不觉的丧失了知觉,比睡觉还更舒服。以后便是撬开牙关,把一根管子插入肺管,麻醉剂由这管子直接注入到肺里去,在麻醉师控制之下可以知道确实注入了多少麻醉剂,参看病人心脏的反应而予以适当的调整。这其间有一项危险,不牢固的牙齿可能脱落而咽了下去;我就有两颗动摇的牙齿,多亏麻醉师王大夫(学仕)为我悉心处理,使我的牙齿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手术是由张先林先生亲自实行的,由俞瑞璋苑玉玺两位大夫协助。张先生的学识经验,那还用说?去年我的一位朋友患肾结石,也是张先生动的手术,他告诉我张先生的手不仅是快,而且巧。肉窟窿里面没有多少空间让手指周旋,但是他的几个手指在里面运用自如,单手就可以打个结子。我在八时正式开刀,十时抬回了病房。在我,这就如同睡了一觉,大梦初醒,根本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猛然间听得耳边有人喊我,我醒了,只觉得腰腹之间麻木凝滞,好像是帮硬的一根大木橛子横插在身体里面,可是不痛。照例麻醉过后往往不由自主的吐真言。我第一句话据说是:"石头在哪里?石头在哪里?"由鼻孔里插进去抽取胃液的橡皮管子,像是一根通心粉,足足的抽了三十九小时才撤去,不是很好受的。
我的胆是已经割下来了,我的太太过去检观,粉红的颜色,皮厚有如猪肚,一层层的剖开,里面像石榴似的含着一大堆湿粘乌黑的石头。后来用水漂洗,露出淡赭色,上面有红蓝色斑点,石质并不太坚,一按就碎,大者如黄豆,小者如芝麻,大小共计一百三十三颗,装在玻璃瓶里供人参观。石块不算大,数目也不算多,多的可达数百块,而且颜色普通,没有鲜艳的色泽,也不清莹透彻,比起以戒定慧熏修而得的佛舍利,当然相差甚远。胆不是一个必备的器官,它的职务只是贮藏胆液并且使胆液浓缩,浓缩到八至十倍。里面既已充满石头,它的用处也就不大,割去也罢。高级动物大概都有胆,不过也有没有胆的,所以割去也无所谓。割去之后,立刻感觉到腹腔里不再东痛西痛。
朋友们来看我,我就把玻璃瓶送给他看。他们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说:
"啊哟,这么多石头,你看,早就该开刀,等了好几个月,多受了多少罪!"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当然非开刀不可,吃药是化不了的!"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可以留着种水仙花!"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外科医师真是了不起!"随后便是我或繁或简的叙述割胆的经过,垂问殷勤则多说几句,否则少说几句。
第二天早晨护士小姐催我起来走路。才坐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心悸气喘,勉强下床两个人搀扶着绕走了一周。但是第三天不需扶持了,第四天可以绕室数回,第五天可以外出如厕了。手术之后立即进行运动的办法,据说是由于我们中国伤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表现的惊人的成效而确立的。我们的伤兵于手术之后不肯在床上僵卧,常常自由活动,结果恢复得特别快,这给了医术人员一个启示。不知这说法有无根据?
我在第九天早晨,大摇大摆的提着包袱走出医院,回家静养。一出医院大门,只见一片阳光,照耀得你睁不开眼,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新鲜世界!"
乞丐
在我住的这一个古老的城里,乞丐这一种光荣的职业似乎也式微了。从前街头巷尾总点缀着一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缩头缩脑地挤在人家房檐底下晒太阳,捉虱子,打磕睡,啜冷粥,偶尔也有些个能挺起腰板,露出笑容,老远的就打躬请安,满嘴的吉祥话,追着洋车能跑上一里半里,喘得像只风箱。还有些扯着哑嗓穿行街巷大声地哀号,像是担贩的吆喝。这些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据说,残羹剩饭的来源现在不甚畅了,大概是剩下来的鸡毛蒜皮和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都被留着自己度命了,家里的一个大坑还填不满,怎能把余沥去滋润别人!一个人单靠喝西北风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追车乞讨么?车子都渐渐现代化,在沥青路上风驰电掣,飞毛腿也追不上。汽车停住,砰的一声,只见一套新衣服走了出来,若是一个乞丐赶上前去,伸出胳膊,手心朝上,他能得到什么?给他一张大票,他找得开么?沿街托钵,呼天抢地也没有用。人都穷了,心都硬了,耳都聋了。偌大的城市已经养不起这种近于奢侈的职业。不过,乞丐尚未绝种,在靠近城根的大垃圾山上,还有不少同志在那里发掘宝藏,埋头苦干,手脚并用,一片喧豗。他们并不扰乱治安,也不侵犯产权,但是,说老实话,这群乞丐,无益税收,有碍市容,所以难免不像捕捉野犬那样的被捉了去。饿死的饿死,老成凋谢,继起无人,于是乞丐一业逐渐衰微。
在乞丐的艺术还很发达的时候,有一个乞讨的妇人给我很深的印象。她的巡回的区域是在我们学校左近。她很知道争取青年,专以学生为对象。她看见一个学生远远的过来,她便在路旁立定,等到走近,便大喊一声"敬礼",举手、注视、一切如仪。她不喊"爷爷"、"奶奶",她喊"校长",她大概知道新的升官图上的晋升的层次。随后是她的申诉,其中主要的一点是她的一个老母,年纪是八十。她继续乞讨了五六年,老母还是八十。她很机警,她追随几步之后,若是觉得话不投机,她的申诉便戛然而止,不像某些文章那样罗嗦。她若是得到一个铜板,她的申诉也戛然而止,像是先生听到下课铃声一般。这个人如果还活着,我相信她一定能编出更合时代潮流的一套新词。
我说乞丐是一种光荣的职业,并不含有鼓励懒惰的意思。乞丐并不是不劳而获的人,你看他晒得黧黑干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何曾安逸。而且他取不伤廉,勉强维持他的灵魂与肉体不至涣散而已。他的乞食的手段不外两种:一是引人怜,一是讨人厌。他满口"祖宗"、"奶奶"的乱叫,听者一旦发生错觉,自己的孝子贤孙居然沦落到这地步,恻隐之心就会油然而起。他若是背有瞎眼的老妈在你背后亦步亦趋,或是把畸形的腿露出来给你看,或是带着一窝的孩子环绕着你叫唤,或是在一块硬砖上稽颡在额上撞出一个大包,或是用一根草棍支着那有眼无珠的眼皮,或是像一个"人彘"似的就地擦着,或者申说遭遇,比"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还要来得凄怆,那么你那磨得邦硬的心肠也许要露出一丝的怜悯。怜悯不能动人,他还有一套讨厌的办法。他满脸的鼻涕眼泪,你越厌烦,他挨得越近,看看随时都会贴上去的样子,这时你便会情愿出钱打发他走开,像捐款做一桩卫生事业一般。不管是引人怜或是讨人厌,不过只是略施狡狯,无伤大雅。他不会伤人,他不会犯法;从没有一个人想伤害一个乞丐,他的那一把骨头,不足以当尊臂,从没有一种法律要惩治乞丐,乞丐不肯触犯任何法律所以才成为乞丐。乞丐对社会无益,至少也是并无大害,顶多是有一点有碍观瞻,如有外人参观,稍稍避一下也就罢了。有人以为乞丐是社会的寄生虫,话并不错,不过在寄生虫这一门里,白胖的多得是,一时怕数不到他罢?
从没有听说过什么人与乞丐为友,因而亦流于乞丐。乞丐永远是被认为现世报的活标本。他的存在饶有教育意义。无论交友多么滥的人,交不到乞丐,乞丐自成为一个阶级,真正的无产阶级,(除了那只沙锅。)乞丐是人群外的一种人。他的生活之最优越处是自由;鹑衣百结,无拘无束,街头流浪,无签到请假之烦,只求免于冻馁,富贵于我如浮云。所以俗语说:"三年要饭,给知县都不干。"乞丐也有他的穷乐。我曾想象一群乞丐享用一只"花子鸡"的景况,我相信那必是一种极纯洁的快乐。chadesLamb对于乞丐有这样的赞颂:
"褴褛的衣衫,是贫穷的罪过,却是乞丐的袍褂,他的职业的优美的标帜,他的财产,他的礼服,他公然出现于公共场所的服装。他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追在时髦后面。他无须穿着宫廷的丧服。他什么颜色都穿。什么也不怕。他的服装比桂格教派的人经过的变化还少。他是宇宙间唯一可以不拘外表的人。世间的变化与他无干。只有他屹然不动。股票与地产的价格不影响他。农业的或商业的繁荣也与他无涉,最多不过是给他换一批施主。他不必担心有人找他做保,没有人肯过问他的宗教或政治倾向。他是世界上唯一的自由人。"话虽如此,谁不到山穷水尽谁也不肯做这样的自由人。只有一向做神仙的,如李铁拐和济公之类,游戏人间的时候,才肯短期的化身为一个乞丐。
算命
从前在北平,午后巷里有镗镗的敲鼓声,那是算命先生。深宅大院的老爷太太们,有时候对于耍猴子的,耍耗子的,跑旱船的……觉得腻烦了,便半认真半消遣地把算命先生请进来。"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人生哪能没有疑虑之事,算算流年,问问妻财子禄,不愁没有话说。
算命先生全是盲人。大概是盲于目者不盲于心,所以大家都愿意求道于盲。算命先生被唤住之后,就有人过去拉起他的手中的马竿,"上台阶,迈门坎,下台阶,好,好,您请坐。"先生在条凳上落坐之后,少不了孩子们过来罗唣,看着他的"孤月浪中翻"的眼睛,和他脚下敷满一层尘垢的破鞋,便不住地挤眉弄眼格格地笑。大人们叱走孩童,提高嗓门向先生请教。请教什么呢?老年人心里最嘀咕的莫过于什么时候福寿全归,因为眼看着大限将至而不能预测究竟在哪一天呼出最后一口气,以至许多事都不能做适当的安排,这是最尴尬的事。"死生有命",正好请先生算一算命。先生干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眨一眨眼睛,按照出生的年月日时的干支八字,配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不惜泄露天机说明你的寿数。"六十六,不死掉块肉:过了这一关口,就要到七十三,过一关。这一关若是过得去,无灾无病一路往西行。"这几句话说得好,老人听得入耳。六十六,死不为夭,而且不一定就此了结。有人按算命先生的指点到了这一年买块瘦猪肉贴在背上,教儿女用切菜刀把那块肉从背上剔下来,就算是应验了掉块肉之说而可以免去一死。如果没到七十三就撒手人寰,那很简单,没能过去这一关;如果过了七十三依然健在,那也很简单,关口已过,正在一路往西行。以后如何,就看你的脚步的快慢了。而且无灾无病最快人意,因为谁也怕受床前罪,落个无疾而终岂非福气到家?《长生殿·进果》:"瞎先生,真圣灵,叫一下赛神仙来算命。"瞎先生赛神仙,由来久矣。
据说有一个摆摊卖卜的人能测知任何人的父母存亡,对任何人都能断定其为"父在母先亡",百无一失。因为父母存亡共有六种可能变化:(一)父在,而母已先亡。(二)父在母之前而亡。(三)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在而母将先亡。(四)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将在母之前而亡。(五)父母双亡,父在母之前而亡。(六)父母双亡,父仍在之时母已先亡。关键在未加标点,所以任何情况均可适用。这可能是捏造的笑话,不过占卜吉凶其事本来甚易,用不着搬弄三奇八门的奇门遁甲,用不着诸葛的马前时课,非吉即凶,非凶即吉,颜之推所谓"凡射奇偶,自然半收",犹之抛起一枚硬币,非阴即阳,非阳即阴,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早已在握,算而中,那便是赛神仙,算而不中,也就罢了,谁还去讨回卦金不成?何况卜筮不灵犹有不少遁词可说,命之外还有运?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以道统自任,但是他给李虚中所作的墓志铭有这样的话:"李君名虚中,最深于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曰所值日辰干支,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言人之休咎,百不失一二,即是准确度到了百分之九十八九,那还了得?这准确的纪录究竟是谁供给的?那时候不会有统计测验,韩文公虽然博学多闻,也未必有闲工夫去打听一百个算过命的人的寿夭贵贱。恐怕还是谀墓金的数目和李虚中的算命准确度成正比例吧?李虚中不是等闲之辈,撰有命书三种,进士出身,韩文公也就不惜摇笔一谀了。人天生的有好事的毛病,喜欢有枝添叶地传播谣言,可供谈助,无伤大雅,"子不语",我偏要语!所以至今还有什么张铁嘴李半仙之类的传奇人物崛起江湖,据说不需你开口就能知晓你的家世职业,活龙活现,真是神仙再世!可惜全是辗转传说,人嘴两张皮,信不信由你。
瞎子算命先生满街跑,不瞎的就更有办法,命相馆问心处公然出现在市廛之中,诹吉问卜,随时候教。有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私订终身,但是家长还要坚持"纳吉"的手续,算命先生折腾了半天,闭目摇头,说"嗳呀,这婚姻怕不成。乾造属虎,坤造属龙,"虎掷龙孥不相存,当年会此赌乾坤"。……"居然有诗为证,把婚姻事比做了楚汉争。前来问卜的人同情那一对小男女,从容进言:"先生,请捏合一下,卦金加倍。"先生笑逐颜开地说:"别忙,我再细算一下。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龙骧虎跃,大吉大利。"这位先生说谎了么?没有。始终没有。这一对男女结婚之后,梁孟齐眉,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