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就是一个小品:梁实秋快乐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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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纵写香笺(6)

如果算命是我们的国粹,外国也有他们的类似的国粹。手相之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亦不讳言之。罗马设有卜官,正合于我们的大汉官仪。所谓Sortes抽卜法,以圣经、荷马,或魏吉尔的诗篇随意翻开,首先触目之句即为卜辞,此法盛行希腊罗马,和我们的测字好像是同样的方便。英国自一八二四年公布取缔流浪法案,即禁止算命这一行业的存在;美国也是把职业的算命先生列入扰乱社会的分子一类。倒是我们泱泱大国,大人先生们升官发财之余还可以揣骨看相细批流年,看看自己的生辰八字是否"蝴蝶双飞格",以便窥察此后升发的消息。在这一方面,我们保障人民自由,好像比西方要宽大得多。

骆驼

台北没有什么好去处。我从前常喜欢到动物园走动走动,其中两个地方对我有诱惑。一个是一家茶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一片釉绿的田畴,小川蜿蜒其间,颇可使人目旷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双骆驼了。

有人喜欢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动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简陋,于是令人不由的生出优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掷进去。有人喜欢看狮子跳火圈,狗作算学,老虎翻筋斗,觉得有趣。我之看骆驼则是另外一种心情,骆驼扮演的是悲剧的角色。它的槛外是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杉木横着拦在门口。地上是烂糟糟的泥。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像是大块的毛姜。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驳的皮肤上隐隐的露着血迹。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的在喘。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好像是眼泪扑簌的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又细又长,尾巴像是一条破扫帚。驼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只麻袋搭在背上。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过如是么?

我心目中的骆驼不是这样的。儿时在家乡,一听见大铜铃叮叮当当就知道送煤的骆驼队来了,愧无管宁的修养,往往夺门出视。一根细绳穿系着好几只骆驼,有时是十只八只的,一顺的立在路边。满脸煤污的煤商一声吃喝,骆驼便乖乖的跪下来给人卸货,嘴角往往流着白沫,口里不住的嚼--反刍。有时还跟着一只小骆驼,几乎用跑步在后面追随着。面对着这样庞大而温驯的驮兽,我们不能不惊异的欣赏。

是亚热带的气候不适于骆驼居住。(非洲北部的国家有骆驼兵团,在沙漠中驰骋,以骁勇善战著名,不过那骆驼是单峰骆驼,不是我们所说的双峰骆驼。)动物园的那一双峰骆驼不久就不见了,标本室也没有空间容纳它们。我从此也不大常去动物园了。我尝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这骆驼之黯然消逝,也许就是类似"人地不宜"之故罢?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顿以死。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的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叹!

其实,骆驼不仅是在这炎蒸之地难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陆其命运也是在日趋于衰微。在运输事业机械化的时代,谁还肯牵着一串串的骆驼招摇过市?沙漠地带该是骆驼的用武之地了,但现在沙漠里听说也有了现代的交通工具。骆驼是驯兽,自己不复能在野外繁殖谋生。等到为人类服务的机会完全消灭的时候,我不知道它将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惨的是,大家都讥笑它是兽类中最蠢的当中的一个:因为它只会消极的忍耐。给它背上驮五磅的重载,它会跪下来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数哺乳动物所拒绝食用的荆棘苦草,它肯饮用带盐味的脏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并不是因为它的肚子里储藏着水,是因为它在体内由于脂肪氧化而制造出水。它的驼峰据说是美味,我虽未尝过,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过尔尔。像这样的动物若是从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惋惜。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家所最欢喜豢养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骆驼这样的"任重而道远"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声不响的从这世界舞台上退下去罢!

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几棵相当大的树。前院一棵大槐树是很平常的。槐荫满庭,槐影临窗,到了六七月间槐黄满树使得家像一个家,虽然树上不时地由一根细丝吊下一条绿颜色的肉虫子,不当心就要粘得满头满脸。槐树寿命很长,有人说唐槐到现在还有生存在世上的,这种树的树干就有一种纠绕蟠屈的姿态,自有一股老丑而并不自嫌的神气,有这样一棵矗立在前庭,至少可以把"树小墙新画不古"的讥诮免除三分之一。后院照例应该有一棵榆树,榆与余同音,示有余之意,否则榆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令人喜爱的地方,成年地往下洒落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榆钱作糕也并不好吃。至于边旁跨院里,则只有枣树的份,"叶小如鼠耳",到处生些怪模怪样的能刺伤人的小毛虫。枣实只合作枣泥馅子,生吃在肚里就要拉枣酱,所以左邻右舍的孩子老妪任意扑打也就算了。院子中央的四盆石榴树,那是给天棚鱼缸做陪衬的。

我家里还有些别的树。东院里有一棵柿子树,每年结一二百个高庄柿子,还有一棵黑枣。垂花门前有四棵西府海棠,艳丽到极点。西院有四棵紫丁香,占了半个院子。后院有一棵香椿和一棵胡椒,椿芽椒芽成了烧黄鱼和拌豆腐的最好的佐料。榆树底下有一个葡萄架,年年在树根左近要埋一只死猫(如果有死猫可得)。在从前的一处家园里,还有更多的树,桃、李、胡桃、杏、梨、藤萝、松、柳,无不俱备。因此,我从小就对于树存有偏爱。我尝面对着树生出许多非非之想,觉得树虽不能言,不解语,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荣枯,它也晓得传宗接代,它也应该算是"有情"。

树的姿态各个不同。亭亭玉立者有之;矮墩墩的有之;有张牙舞爪者:有佝偻其背者;有戟剑森森者;有摇曳生姿者;各极其致。我想树沐浴在熏风之中,抽芽放蕊,它必有一番愉快的心情。等到花簇簇,锦簇簇,满枝头红红绿绿的时候,招蜂引蝶,自又有一番得意。落英缤纷的时候可能有一点伤感,结实累累的时候又会有一点迟暮之思。我又揣想,蚂蚁在树干上爬,可能会觉得痒痒出溜的;蝉在枝叶间高歌,也可能会觉得聒噪不堪。总之,树是活的,只是不会走路,根扎在那里便住在那里,永远没有颠沛流离之苦。

小时候听"名人演讲",有一次是一位什么"都督"之类的角色讲演"人生哲学",我只记得其中一点点,他说:"植物的根是向下伸,兽畜的头是和身躯平的,人是立起来的,他的头是在最上端。"我当时觉得这是一大发现,也许是生物进化论的又一崭新的说法。怪不得人为万物之灵,原来他和树比较起来是本末倒置的。人的头高高在上,所以"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有道行的人,有坐禅,有立禅,不肯倒头大睡,最后还要讲究坐化。

可是历来有不少诗人并不这样想,他们一点也不鄙视树。美国的佛洛斯特有一首诗,名《我的窗前树》,他说他看出树与人早晚是同一命运的,都要倒下去,只有一点不同,树担心的是外在的险厄,人烦虑的是内心的风波。又有一位诗人名Kilmer,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诗--《树》,有人批评说那首诗是"坏诗",我倒不觉得怎样坏,相反的,"诗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做的,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树",这两行诗颇有一点意思。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侈言创造,你能造出一棵树来么?树和人,都是上帝的创造。最近我到阿里山去游玩,路边见到那株"神木",据说有三千年了,比起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还差一大截子,总算有一把年纪,可是看那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只是一具枯骸,何神之有!我不相售"枯树生华"那一套。我只能生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想。

我看见阿里山上的原始森林,一片片,黑压压,全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但与我从前在别处所见的树木气象不同。北平公园大庙里的柏,以及梓植道上的所谓张飞柏,号称"翠云廊",都没有这里的树那么直那么高。像黄山的迎客松,屈铁交柯,就更不用提,那简直是放大了的盆景。这里的树大部分是桧木,全是笔直的,上好的电线杆子材料。姿态是谈不到,可是自有一种榛莽未除入眼荒寒的原始山林的意境。局促在城市里的人走到原始森林里来,可以嗅到"高贵的野蛮人"的味道,令人精神上得到解放。

升官图

赵瓯北《陔馀丛考》有这样一段:世俗局戏,有升官图,开列大小官位于纸上,以明琼掷之,计点数之多寡,以定升降。按房千里有骰子选格序云:"以穴骰双双为戏,更投局上,以数多少为进身职官之差,丰贵而约贱,有为尉掾而止者,有贵为将相者,有连得美名而后不振者,有始甚微而倏然于上位者。大凡得失不系贤不肖,但卜其偶不偶耳。"此即升官图之所由本也。

这使我忆起儿时游戏的升官图,不过方法略有不同;门口打糖锣儿的就卖升官图,一张粗糙亮光的白纸,上面印满了由白丁、秀才、举人、进士、以至太师、太傅、太保的各种官阶。玩的时候,三五人均可,围着升官图,不用"明琼"(骰子之别称),用一个木质的方形而尖端的"拈拈转儿",这拈拈转儿上面有四字"德、才、功、赃",一个字写在一面上,用手指用力一捻,就像陀罗似的旋转起来,倒下去之后看哪一个字在上面,德、才、功都有升迁,赃则贬抑。有时候学优则仕,青云直上,春风得意,加官进爵。有时候宦情惨淡,官程蹭蹬,可能"事官千日,失在一朝",爬得高跌得重,虽贵为台辅,位至封疆,禁不住几个赃字,一连几个倒栽葱,官爵尽削,还为庶人。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一张升官图,可以玩个好半天。

民国建始,万象更新,不知哪一位现代主义者动脑筋到升官图上,给它换了新装,秀才、举人、进士换了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尚书换了部长,巡抚换了督军,而最高当局为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官名虽然改变,升官的道理与升官的途径则一仍旧贯,所以我们玩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且反觉得有更多的真实之感,纵然是游戏,亦未与现实脱节。

我曾想,儿童玩具有两样东西要不得,一个是各型各式的扑满,一个是升官图。扑满教人储蓄,储蓄是良好习惯,不过这习惯是不是应该在孩提时代就开始,似不无疑问。"饥荒心理"以后有的是培养的机会。长大成长之后,把一串串钱挂在肋骨上的比比皆是。升官图好像是鼓励人"立志作大官",也似乎不是很妥当的事。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尤其是升官图,是颇合现实的一种游戏,在无可奈何的环境中不失为利多弊少的玩艺儿。

有人说:"宦味同鸡肋",这语未免矫情。凡是食之无味的东西,弃之均不可惜。被人誉为"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那位先生就弃官如敝屣,只因作官要看三件难看的东西:犯人的屁股,女尸的私处,上司的面孔。俗语说:"一代为官,三辈子擂砖。"这话也未免过于偏激。自古以来,官清毡冷的事也是常有的。例如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段记载:"李京兆诸父中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像这样的径径自守的人,他的子孙会跪在当街用砖头擂胸口吗?所以,官,无论如何,是可以成为一种清白的高尚职业,要在人好自为之耳,升官图可能鼓舞人们的作官的兴趣,有何不可?升官图也可以说是有益世道人心,因为它指出了官场升黜的常轨。要升官,没有旁门左道,必须经由德行、才能、事功三方面的优良表现,而且一贪赃必定移付惩诫,赏罚分明,毫无宽假,这就叫做官常。升官图只是谨守官常,此外并无其他苞苴之类的捷径可寻。假如官场像升官图一样简单,那就真是太平盛世了。升官之阶,首重在德,而才功次之,尤有深意。宋史记寇准与丁谓的一段故事:"初丁谓出准门,至参政,事准甚谨,尝会食中书,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谓甚愧之。"为官长拂须,与贪赃不同,并不犯法,但是究竟有伤品德。恐怕官场现形有甚于为官长拂须者。在升官图上贵为太师之后再捻到德字,便是"荣归",即荣誉退休之意,这也是很好的下场,否则这一场游戏没完没散,人生七十才开始,岂不把人急煞!

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新的更合时代潮流的升官图?

正月十二

一九一二年二月,正是阴历辛亥年的年下,那时我十岁,刚剪下小辫不久。北平风俗过年,通常是从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起,一直到正月十五灯节为止,足足要热闹半个多月。那一年的阴历新春正月十二日是阳历二月几日,我已记不清楚,不过那个阴历的正月十二日却是所有北平人都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这个日子距今六十年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想起来如在目前。

每逢过年,自除夕起,我家里开赌戒。我家里根本没有麻将牌,听说过,没见过。我到二十多岁才初次看到别人作方城戏。所谓开赌戒,不过是从父亲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打开包包取出一个象牙盒,打开盒子取出六颗骨头做的骰子,然后把骰子放在一只大海碗里,全家大小十口围着上屋后炕上的桌子哗喇哗喇地掷状元筹,如是而已。可是每个人下三十二个铜板的赌注,堆在大碗周围,然后轮流抓起骰子一掷,呼卢喝雉,也能领略到一点赌徒们所特有的紧张与兴奋。正月十二那天晚上,大家饭后不期而集,围着后炕桌子,赌兴正酣,忽然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大家一愣。爆竹一声除旧,快吃元宵了,还放什么鞭炮?父亲沉下了脸,皱起眉头说:"不对,这声音太尖太脆,怕不是爆竹。"正惊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更紧凑更响亮了。当然比爆炒豆的声音大得多,而且偶然听到划破天空的呼啸而过的嘶响。

我父亲推开赌碗,跑到西厢房去打德律风。德律风者,那时的电话之称,安装在墙上,庞然大物,呜呜地摇半天才能叫号通话。德律风打到京师警察厅,那边的朋友说,兵变了,拱卫京师的曹锟部下陆军第三镇驻扎在东城城根儿禄米仓的士兵哗变了!未得其详,电线中断,随后电灯也灭了,一片黑暗。禄米仓离我家不远,怪不得枪声那么清脆可闻。

枪声越来越密,比除夕热闹多了。东南方火光冲天,把半边天照得通亮,火星飞舞,像是有人在放特大号太平花。后来知道这是变兵劫掠东安市场,顺手放一把火示威。这时候天上疏疏落落地掉下了一些雨点,有人说是天哭了!胡同里出奇地寂静,没有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