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要我们大家戒备,各自收拾东西。家里没有什么细软,但是重要契据文件打了两个小包袱。我们弟兄姊妹每人都有一点体己。我有一个绒制小口袋,原是装巧克力的,是祁罗福洋行老板送给我的,我二姊说那种黑不溜秋的糖像猴屎不会好吃,我就把糖果抛弃留下那只口袋装钱,全部积蓄有三十几块。我把口袋放在桌上,若有个风吹草动,预备抓起口袋就跑。
胡同里有了呼唤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嘈嘈杂杂,像潮水涌来。家门口响起两声枪,子弹打在门上,门皮比较厚,没有打穿,随后又有砸门声。看门的南二慌慌张张地跑进里院,大喊:"来了,来了!"我们立刻集中到后院,搬梯子,翻墙,躲在墙外邻家的天沟上。打杂的佣人辛二仓皇中躲进了跨院的煤堆后面,幸亏有他留在地面,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变兵打不开大门,就爬电线杆翻入临街的后窗,然后开启大门放进大批的弟兄。据估量,进来的大兵至少有十个八个,因为他们搜劫东西之后抛下的子弹一排排的不在少数。算是洗劫,不过洗得不干净,一来没有电灯照明,二来缺乏经验不大知道挑拣,三来每人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许多,抢劫历时约二三十分钟,呼啸而出,临去还放几枪留念。煤堆后面的辛二听得没有响动,蹑手蹑脚地出来先关上大门,然后喊我们下地。比兵劫更可怕的是地痞流氓乘机接着抢掠,他们抢起来是穷凶极恶细大不捐,真能把一家的东西搬光,北平语谓之"扫营儿"。辛二把大门一关,扫营一幕幸而得免。
事后我们检查,损失当然很重,不过也有很多东西该拿而没有拿,不该拿而拿了的。我的那一小袋储蓄,我临时忘携带,平白地奉献了。北平住家的人,家里没有多少贵重物品,箱柜桌椅之类死沉死沉的,抬也抬不动,所以大兵进宅顶多打开钱柜(北平家家都有的木箱形上面开盖的那种钱柜)拿去几十包放在钱板子上的铜板,运气好些的再拿去几只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再不就是从墙上表盒里拿去十个二十个形形色色的怀表。古玩陈设,他们不识货,只知道拣大个的拿。所以变兵真正地大发利市,另有两种去处,一个是当铺,一个是票庄。前者有物资,后者有现款。大票庄大当铺都集中在东城,几乎无一幸免,而且比较黑心的掌柜于劫掠之后自己放一把火,混水摸鱼。从此票庄完全消灭,大当铺也无复昔日的繁荣,多少和票庄当铺保有密切关系的中产阶级家庭,也从此一蹶不振而中落了。
变兵在东城闹了一夜,黎明波及西城。东城只剩下一般宵小纷纷做扫营的工作。我从大门缝往外看,看见一位苦哈哈抱着一只很大很大的百鹿敦,踽踽而行,路面冰冻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敦破,洒在地上的是一堆白米!变兵少数在城内逗留,大部分出西直门而去。这时候驻扎在张家口的姜桂题部下的军队(号称"毅军")奉命开来平乱。正遇见大队变兵,于是大举歼灭。可怜的人,辛苦了一夜,命在须臾。城里面的地痞流氓正在得意忘形自由行动,想不到突然间有人来执法以绳,于是又有不少的人头挂在高竿之上了。我和哥哥商量,想出去看看人头,父母不准我们去,后来看到了照片,那样子很难看。
戏剧性的一场灾祸在新年演出,幕启幕落都十分突兀。那些放枪的,扫营的,不过是跑龙套的而已。演重头戏的是曹锟,而发纵指使的是民国第一任总统袁世凯。他当选总统而不欲南下就职,为寻求借口,于是导演了这样的一出独幕闹剧,为几十万北平居民作新春点缀!迩后又有一出新华春梦,一出贿买大选,丑戏连台,实在不足为怪,我们应该早看出一点头绪。
火
忽然听得人声鼎沸,门外有跑步声。如果我有六朝人风度,应该充耳不闻,若无其事者然,这才显得悠闲高旷,管宁华歆割席的故事我们不该忘怀。但我究竟未能免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年来乱杂的经验太多,听见一点儿声响就悚然而惊,何况是嘈杂的人声发于肘腋,焉能不矍然而作,一探究竟呢?
走到户外,只见西南方一股黑烟矗立在半天空,烧烤的味道扑鼻而来,很显然的,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我打开街门,啊,好汹涌的一股人流!其中有穿长袍的,有短打的,有趿着拖鞋的,有抱着吃奶的孩子的,有扶着拐杖的,有的是呼朋引友,有的是全家出发,七姑姑八姨姨,扶老携弱,有说有笑的向着一个方向急行。
我随波逐流的到了巷口。火势果然不小。火舌从窗口伸出来舐墙,一团团的火球往天空迸,一阵阵的白烟间杂着黑烟,烟灰被风吹着像是香灰似的扑簌而下。街上挤满了人,黑鸦鸦一片,凡是火的热气烤不着的地方都站满了人,人从四面八方的赶了过来。有一家茶叶铺搬出好几条板凳,招待亲友,立刻就挤满了,像兔儿爷摊子似的,高高的,不妨视线,得看。有一位太性急的观客,踩了一位女客的脚,开始"国骂"。这是插曲,并不被人注意。
有一个半大的小子爬上树了,得意的锐叫起来,很多的孩子都不免羡慕。邻近的屋顶上也出现了人,有人骑在屋脊上。
火场里有人往外抢东西,我只见一床床的被褥都堆在马路边上了。箱笼,木盆,席子,热水壶……杂然并陈。
一面是表演,一面是观众,壁垒森严。观众是在欣赏,在喝彩。观众当然不能参加表演。
哗唧哗唧的响,消防队来了,血红的车,晶亮的铜帽,崭新的制服,高筒的皮靴,观众看着很满意,认为行头不错。
皮管照例是要漏水的。横亘在马路上的一截皮管,就有好几处喷泉,喷得有丈把高。路上是一片汪洋。
水像银蛇似的往火里钻,澌澌的响。倏时间没有黑烟了,只剩了白烟,又像是云雾。看样子,烧了没有几间房。
"走罢!没有什么了。"有人说。老远的还有人跑来,直抱怨,跑一身大汗,没看见什么,好像是应该单为他再烧几间房子才好。观众渐渐散了,像是戏园子刚散戏。
狗
我初到重庆,住在一间湫溢的小室里,窗外还有三两棵肥硕的芭蕉,屋里益发显得阴森森的,每逢夜雨,凄惨欲绝。但凄凉中毕竟有些诗意,旅中得此,尚复何求?我所最感苦恼的乃是房门外的那一只狗。
我的房门外是一间穿堂,亦即房东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远卧着一条脑满肠肥的大狗。主人从来没有扫过地,每餐的残羹剩饭,骨屑稀粥,以及小儿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罗棋布着,由那只大狗来舔得一干二净。如果有生人走进,狗便不免有所误会,以为是要和他争食,于是声色俱厉的猛扑过去。在这一家里,狗完全担负了"洒扫应对"的责任。
"君子有三畏",狮犬其一也。我知道性命并无危险,但是每次出来进去总要经过他的防线,言语不通,思想亦异,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酿成冲突,日久之后真觉厌烦之至。其间曾经谋求种种对策,一度投以饵饼,期收绥靖之效,不料饵饼尚未啖完,乘我返身开锁之际,无警告地向我的腿部偷袭过来,又一度改取"进攻乃最好之防御"的方法,转取主动,见头打头,见尾打尾,虽无挫衄,然积小胜终不能成大胜,且转战之余,血脉偾张,亦大失体统。因此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里又不敢多饮茶。不过使我最难堪的还不是狗,而是他的主人的态度。
狗从桌底下向我扑过来的时候,如果主人在场,我心里是存着一种奢望的:我觉得狗虽然也是高等动物,脊椎动物哺乳类,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我是属于较近似的一类,我希望他给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错了,主客异势,亲疏有别,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场。我并不是说主人也帮着狗狺狺然来对付我,他们尚不至于这样的合群。我是说主人对我并不解救,看着我的狼狈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种得意之色,面带着笑容对狗嗔骂几声:"小花!你昏了?连×先生你都不认识了!"骂的是狗,用的是让我所能听懂的语言。那弦外之音是:"我已尽了管束之责了,你如果被狗吃掉莫要怪我。"然后他就像是在罗马剧场里看基督徒被猛兽扑食似地作壁上观。俗语说:"打狗看主人",我觉得不看主人还好,看了主人我倒要狠狠地再打狗几棍。
后来我疏散下乡,遂脱离了这恶犬之家,听说继续住那间房的是一位军人,他也遭遇了狗的同样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样的待遇,但是他比我有办法,他拔出枪来把狗当场格毙了,我于称快之余,想起那位主人的悲怆,又不能不付予同情了。特别是,残茶剩饭丢在地下无人舔,主人势必躬亲洒扫,其凄凉是可想而知的。
在乡下不是没有犬厄。没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应付的,除了菜花黄时的疯犬不计外,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边幅的夹尾巴的可怜的东西,就是汪汪地叫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不像人家豢养的狗那样振振有词自成系统。有些人家在门口挂着牌示"内有恶犬",我觉得这比门里埋伏恶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我遇见过埋伏,往往猝不及防,惊惶大呼,主人闻声搴帘而出,嫣然而笑,肃客人座。从容相告狗在最近咬伤了多少人。这是一种有效的安慰,因为我之未及于难是比较可庆幸的事了。但是我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索兴养一只虎?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岂不是更为体面么?
这道理我终于明白了。雅舍无围墙,而盗风炽,于是添置了一只狗。一日邮差贸贸然来,狗大咆哮,邮差且战且走,蹒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我顿有所悟。别人的狼狈永远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交的人同样的可笑。养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状。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它生蛋一样,假如一只狗像一只猫一样,整天晒太阳睡觉,客人来便咪眯叫两声,然后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认为狗是克尽厥职,表面上尽管对客抱歉,内心里是有一种愉快,觉得我的这只狗并非是挂名差事,它守在岗位上发挥了作用。所以对狗一面呵责,一面也还要嘉勉。因此脸上才泛出那一层得意之色。还有衣裳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获我心"之感。所可遗憾者,有些主人并不以衣裳取人,亦并不以衣裳废人,而这种道理无法通知门上,有时不免要慢待佳宾。不过就大体论,狗的眼力总是和他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这样多的人家都养狗。
黑猫公主
白猫王子今年四岁,胖嘟嘟的,体重在十斤以上,我抱他上下楼两臂觉得很吃力,他吃饱伸直了躯体侧卧在地板上足足两尺开外(尾巴不在内)。没想到四年的工夫他有这样长足的进展。高信疆、柯元馨伉俪来,说他不像是猫,简直是一头小豹子。按照猫的寿命年龄,四岁相当于我们人类弱冠之年,也许不会再长多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