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呼海啸般地轰鸣,毫无疑问只有大群的战马奔腾起来才有这种气势,听到愈来愈近的排山倒海的蹄声,战场上的所有的虞军将士们心中不由地一沉,而夏楚军们则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欢呼,他们知道虞军哪怕只是十人十马一小队的骑兵也没有,这种万马奔腾的气势只能来自于定阳隘口的龙翔军大队。
不过夏楚军士们只猜对了一半,马儿确实是龙翔军的,但马上却不是夏楚军的人!当第一匹通体黝黑一丝杂色鬃毛都没有的骏马越过路基,飞腾到战场东边的草地上时,马儿似乎是在厮杀的人群中认出了自己的主人,蓦然停下了脚步,甩动着长鬃,奋力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声的嘶鸣。
应和着头马的悲鸣,大群大群的马儿若一阵阵的烈火般掠过官道,似乎都发现了还活着的主人或是嗅到了死去的主人的味道,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悲鸣震天撼地,悲愤的马儿们四蹄翻飞的嘶号挣扎,想要飞奔到主人身旁,却被一根根的长槊刺痛,被一根根的马鞭狠狠地抽打着,不得不低下头来盘桓着被驱赶着离去。
因为攻山不利于骑兵,被卸下马甲和鞍笼的龙马和骁骑的突厥马,由几十名龙马监的恩军和马奴们看守,龙翔军中郎将带来的六百骑兵全部投入到和虞国僧兵的战斗中,中郎将爱护马匹和轻敌被山上的王钻了空子,他看到僧人们死死地缠住了下马的骑兵,令他们无法分身,就派出两百押粮队的士兵们,沿着战场东边的溪流堤岸下,绕到南面的灌木丛地带。
养马的恩军和马夫尽管也是佩带着武器的,但是和正规军相比,一接手只有赶紧逃命的份,这两百名从荒草和灌木中突然杀出来的军人们,如狼似虎地闯入到军马的临时营地,转眼就控制了大半的马倌和全部的战马。
龙马再神骏也是马,装配上铁具装和驮上主人才能冲锋陷阵英武非凡,卸掉了具装落到了一点不怜香惜玉的粗劣步兵手里,和拉车干活肉还能吃的劣马没什么两样,宿粮卫这帮子参军前也就是驭过牛车的主们,对付这些桀骜不顺的战马,办法就一个,用步槊戳刺和马鞭子劈头盖脸的狠揍。
这场景就和衣着光鲜不可一世的公子哥遇到了蛮横不讲理的街头混混一样,搬出某某头衔某某背景某某干爹亲爹的,一概不好使,谁的拳头硬谁的心肠狠,才有话语权,战马们很快就在遍体鳞伤下屈服了,被敌人驱赶着惊恐不安地离开了营地。
被长槊和刀尖逼着的恩军和马奴们,自然比马儿懂事的多,这不是有奶就是娘的简单问题,大家都是在养马界混饭吃的,管你夏楚还是虞国呢,谁给钱多给谁干,反正这当官的不是说了吗,给什么王养马去,发三倍的薪水,还有节假日,过年过节发红包,五险一金的全包,死了家属还能领巨额的慰问金,傻子才不跟着走呢!
个别思想转变特别快的恩军还问人家,这些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铁甲具装、鞍笼、用具等等的怎么办?要不要打包带走?那队正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么多东西太沉,再说王说了,只要马别的先不要,王说没到打扫战场的时候。
然后在步军长槊和马鞭子的威胁下,在饲养伺候自己的恩军和马奴的蒙哄下,战马们虽然很委屈的不想背叛自己的主人,但还是戚戚哀哀地悲鸣了半天后,被驱赶过了草地尽头的溪流,转过山丘不见了。
龙翔军们哭了,真的哭了,这么残酷的战斗他们都没掉一滴眼泪,这么多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死伤,他们没掉一滴眼泪,自己心爱的战马被掳走了,很多骑士们泪洒当场,骑兵的马那就是他们的命啊!望着他们舍不得动一指头的战马被人戳刺被人鞭打,一个个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啊。
而龙翔军的领军将军受到的打击还不仅仅是自己军队的“腿”被人家锯了,而是他一下子意识到苦撑了半天,眼见得就要压倒对方的优势,就在这一瞬间崩溃了,被掳走的战马带走的不仅仅是武士们的眼泪,还有最最重要的求胜的意志,一支骑兵下马作战不可怕,和一群人数少于己方的僧人打个平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瞬间集体飙泪而无法再战。
而惊喜的发现友军把敌人的战马都给弄跑的僧人们,苦斗之下就快支撑不住的身体里,仿佛召唤出了魔法兽一般,趁着对手伤心难过的机会,大喊大叫的一个个像扑向瑟瑟发抖的猎物的巨犬一样,沾满碎肉血浆毛发泥土的刀斧一轮接一轮的剁砍向玄甲武士们。
龙翔军的中郎将挥舞着长槊怒吼着大声鼓舞颓丧的骑士们,徒劳地用槊杆推搡着催迫他们不要停了战斗。龙翔军的武士们在战斗中打的很英勇很顽强,可惜此刻他们已经丧失了要夺取胜利所必需的狂热和斗志,而僧人们现在却把这两点发挥的是淋漓尽致。僧人们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衣衫零碎,甲胄残破,满身的血污,手掌虎口震裂了手指头麻木的直不起来,依然拿着破损的刀斧,毫不畏惧地向着密集的龙翔军的槊矛冲过去。
中郎将突然意识到这场战斗已经无法取胜了,现在马匹都没了,能不能体面的撤回到定阳隘口去都成问题,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战马前,丢下手里的长槊翻身上马,十几名随从面色凝重的勒住马匹,目光死死盯着刀光斧影的战场,有的在马背上立起身环顾四周,好像在给自己找条退路一样,片刻后夏楚军在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掌旗使身上铁甲丢掉了三分之一,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左臂去抵挡了下重斧的磔击,所以多半个左侧的札甲被劈碎脱落了,现在他把大纛旗搂在怀里,用那支受伤的胳膊把一根马槊夹在腋下,阻挡着敌人的进攻,当他被几名玄甲武士护着退回到中郎将身边时,几乎疲惫的就要瘫倒在地上了。
三十名弓弩手勉强的在二十名铁甲武士的遮护下排成两排,他们是整个军阵撤退的后卫,不断有铠甲凌乱步履蹒跚的武士们从他们身旁经过,互相搀扶着沿着官道徐徐回撤,而有些被僧人们追上不得不返身搏斗以求暂缓敌人攻势的武士们,往往就倒在后卫部队的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那些伤重的倒在血泊中还在徒劳的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武士们,或是听到了撤军的号角声却发现自己被包围了的武士们,还有在血雾里迷失了方向,背离着撤退的方向越来越远的武士们,中郎将在官道上默默地看着他们,却无能为力。
山上的号角声也呜呜地吹响了,宿粮卫的那面不算宽大的军旗再一次摇晃起来,王下令收兵,他没有发出将军们这时应该发出的趁胜追击的军令,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场前哨战而已,真正的决战还没有到来,让这些筋疲力竭的步行战士去追击残敌,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
龙翔军们摇摇晃晃地渐渐地离开了他们洒下太多鲜血的战场,稀稀落落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的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三百人还剩下的都站在这里了,在大堆的折断的矛槊和残肢断臂中,在被厚厚地血浆和泥浆包裹着的还温热的尸体中,一百零三个胜利者目送对手离去。
雨水终于落下来了,那整个夜晚笼罩在天空中的厚实的云朵,白天躲藏在山谷中,当日光西斜时,它们随着山风从谷涧中钻出来,很快地在山丘谷地上积聚成像锅底一般的乌云,一阵风掠过,雨点哗啦啦地倾盆而下,五者呆滞的目光中,龙翔军们的背影渐渐地模糊了。
在山丘后看守军粮的县丞大人和几百名民夫被王派出的传令者召唤到山前,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打扫战场,把所有能收集到的武器甲胄辎重等物全部打包带回来,不管完好无损的还是破碎的看不出原来样子的,统统收回来,虞国战死的僧人们都被抬回到山丘上,而夏楚军被剥去甲胄的死者们,也被头脚相连的摆在官道下的草地上。
大雨把死者和生者们身上的血污和泥污冲涮的干干净净,那些面无血色的死者的面容看上去就和刚刚睡着一样,密密麻麻的雨点中,王看着山下草地上如蝼蚁般渺小忙忙碌碌的人们,再转身看看一具具摆在山丘上的僧人们的尸体,他内心一阵绞痛,从昨天接到父皇的谕令,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些他并不想看到的景状。
秘密,所有的秘密,不管是十年前一个孩子眼中的秘密,还是被文字所掩盖了真相的秘密,统统对王没有意义,他不喜欢这种杀戮,但却不得不眼睁睁地观望杀戮的全过程,这些昨天他还以为是修行僧人的人们,现在就躺在那里,只因为父皇的一纸谕令。王自以为用十年的时间洞悉了一切的秘密,现在才意识到真正的秘密刚刚揭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