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天白出营,据实以告。严昂知道严湛从不妄言的脾性,但此等大事,却容不得半点马虎,一时间进退维谷,难以决断。
赵拱劝道:“殿下,既然宣王已经言明,不若退兵。何况王朝忠已依附殿下,即便宣王拿出旨意,也不过摄政而已,而眼下形势,岂能仅靠一纸圣旨可以改变?”
严昂道:“舅父如何得知,那日拟定圣旨后,待你回营,父皇又令王朝忠重拟一道,不仅要宣王摄政,而且要立其为太子。若这圣旨落在宣王之手,只怕掀起滔天巨浪。”
赵拱不由愕然,想来那时严祁对自己好似十分倚重,实则暗中防范,沉吟许久,方道:“如此倒也不妨,殿下知晓此事,想来杨长使已然为我所用,不妨让王朝忠矫旨一道,再至杨长使处加盖玉玺。即便日后严湛拿出圣旨,又有何人能甄别真假?”
严昂方才释然,又想起杨长使的种种好处,便与卢天白同回行宫,但仍令赵拱围住骠骑营,若无将令,不得放一人进出。严湛得到严昂回撤的消息,方才退去众将,仅留袁乘风、邓贺、解风,详细询问经过。
邓贺并不赘述过程,但当提及屋顶偷窥的那一段,袁乘风奇道:“惠王此行并未有妻妾随行,能与何人缠绵悱恻,邓将军可否看清那女子模样?”
邓贺一时语塞,偷窥本不是光彩的事,原本想轻描淡写地数语带过,却未料到袁乘风兴致盎然。只是那时室内光线暗淡,如何能看得清楚?
解风见状,插言道:“末将虽未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听惠王亲昵地喊其长使。”
严湛与袁乘风一时愕然,已然猜出那女子便是杨长使了。严湛先入为主,断定以杨长使招蜂引蝶的性子,定是耐不住寂寞,勾引严昂,并在言语间多加挑拨,方才致使兄弟阋墙。
袁乘风却将事情串在一起,断定放在杨长使处的圣旨必然在今夜丢失,便详细询问。邓贺、解风二人如何得知,只道自己见都未见,又何谈盗取。
袁乘风向严湛道:“殿下,依微臣猜想,今夜邓贺、解风入宫之时,有人盗取了圣旨。故此严昂才不顾一切追至骠骑营,兵戎相见。只是不知何人盗取圣旨,是敌是友也不可知。”
邓贺联想起严祁身中三毒的事来,道:“殿下,今夜末将为陛下把脉,除去三虫三草毒、百草毒之外,还身中曼陀花毒。此毒虽不致命,但却可令人沉睡,神智不清。”
严湛闻言错愕,便欲召集众将,前去与严昂理论。袁乘风苦苦相劝,道:“陛下虽身中曼陀花毒,但尚不致命,若贸然而行,只怕适得其反,与陛下反而不利。况且殿下麾下仅千余人马,唐突行事,无异于以卵击石,于事无补,更徒增话柄,给了惠王剿灭骠骑营的由头。不若厘清头绪,静观待变,择机而动。”
严湛方才静下心神,袁乘风又道:“行宫守卫森严,饮食更是层层检验,寻常人难为投毒之事。如此看来,陛下神智不清,惠王最为受益,只怕是其所为。”
邓贺道:“末将对陛下周遭详加勘察,发现在熬药处的房梁之上,有数个蜂蜡封住的孔洞,里面便是曼陀花毒。想来有人事先将毒封与孔洞内,待熬药之时,蜂蜡融化,曼陀花毒便飘落在器皿内。曼陀花毒虽与常人不利,但眼下却利好陛下,可静人心神,让陛下不觉苦楚,安然沉睡。”
袁乘风愈加奇怪,严昂已然掌控大局,若是想为此事,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若非严昂,又是何人所为,与盗取圣旨之人存在什么关系?饶是袁乘风黠慧过人,亦不得要领。
翌日一早,便有太监传旨,令严湛、袁乘风二人觐见。众将担心此行凶险,皆曰不可。
严湛道:“诸将勿虑,想那严昂已得赵拱、卢天白投效,云州兵将、御林锐士皆为所用,即便置身骠骑营,亦难言万全。况且我也非那畏首畏尾、贪生怕死之人,此去只管带着小心,见机行事便可。”袁乘风也以为然,众将便不再言语。
待到来至行宫门前,侍卫卸下严湛携带的兵器,引着二人来至大殿。严祁也被搀扶至大殿之上,殿内诸将云集。严湛上前请安,却见严祁目光空洞,神智不清,只是微微抬手示意。
严昂见人已到齐,便令王朝忠宣旨,却是立严昂为太子,代为摄政,诸将勠力同心,辅佐严昂,同御强梁。宣读完毕,诸将山呼万岁。严湛望向严祈,却见愈加苍白的脸上没有愉悦之情,目光呆滞、神色木然。王朝忠带着两位太监,搀扶严祈前往内院。诸将起身后,多去恭贺严昂。
严湛心中失落,偕袁乘风径直出了行宫,自回骠骑营。袁乘风亦十分不快,倒也未加劝慰,一路无话。诸将在营门等候,见严湛平安归营,悬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及至大帐,得知立严昂为太子,代为摄政,诸将却是忿忿不平,皆言严昂朽如草木,有何德何能可据太子之位。
严湛道:“穆王为嫡长子,按照本朝立嫡立长的惯例,自是应立穆王为太子。只是眼下强敌压境,朝局动荡,惠王年长,立其为太子更利时局。望诸将慎言,如此悖逆不道的言语不可再说。”众皆默然,袁乘风见状,便散去诸将。
严湛想起此行的种种,数战强梁,屡立战功,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力感充斥全身。眼见父皇为严昂挟制,自己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袁乘风坐在严湛对面,从不离手的羽扇也不知丢在何处,宽慰道:“殿下,此番惠王得继太子之位,倒也不必太过悲观。料想惠王见大局已定,必然放松对殿下的提防。殿下可早作谋划,寻找时机,及早离开舜城,摆脱惠王掌控。”
严湛苦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严昂已是太子,早晚承继大宝,天下虽大,何处又是容身之地。”
“殿下兄长贤王严卓,早前被陛下分封至重镇碎叶城,远在西域,距国都宛城千里之遥,殿下可前去相投,徐图大事。殿下与南平国嫡公主凌汐已有婚约,也可前往,但若惠王即位,只怕此间存在太多变数。南平国弱民贫,多年来皆仰中州鼻息,只怕不愿轻易开罪惠王。”
严湛喟然长叹,道:“我本无意争夺太子之位,但不想惠王处心积虑,挟持父皇,昨夜更欲兵戈相见。平日里,他便视我为争夺帝位的最大威胁,只怕即位后,对我更会处处提防。”
袁乘风宽慰道:“这是命数使然,出征前,微臣观天象,太白冲撞紫薇帝星,便多番阻止陛下御驾亲征,但陛下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若陛下肯听臣言,何以至此。”
严湛一时默然,许久才道:“国师,你擅长占卜相术,不知我命相几何?”
袁乘风一扫脸上的阴霾,道:“殿下,如若微臣言你可为天下共主,一统六合,你可相信?”
严湛哭笑不得,以为袁乘风宽慰自己,道:“我是郑重相询,休要戏谑与我。当下惶惶不知去处,何来天下共主、一统六合?”
袁乘风笑道:“将来的事又有谁说得清楚,人在世间,便若叶片浮与海上,被浪涛推动着不断前行。出生之际,人的运数便已定下,是为天命。但后天的努力和际遇却可以把握,是为随命。殿下命宫主星紫薇,古来有云‘紫府武相,位居人上’,又生于帝王家,天命富贵。若此后把握机缘,一统六合、权倾天下,又有何难?”
严湛不以为然,权且当做戏谑之语。但袁乘风却煞有其事,接着道:“惠王被立为太子,此时观之巍巍然帝王之相。微臣送殿下十六字谶言——非都是都,非皇是皇;东来再造,日月复光。殿下可牢记心中,日后自然应验。”
严湛如坠雾中,前半句尚可猜出大概,“非都是都”估计说的是舜城虽是陪都,但严祈亲至,却似都城一样;“非皇是皇”难不成是说惠王已掌控大局,虽无皇帝之名,却行皇帝之实?而“东来再造,日月复光”又是何含意,严湛却是无解,东来似乎与龙脉之地东来山有关,难道是中州倾覆,又得以复国吗?
严湛想问明白,袁乘风却不愿多言,只道天机不可泄露,殿下牢记即可,早晚必得应验。严湛深知袁乘风自有道理,倒也不愿勉强。及至正午,想来严昂觉得大势已定,令赵拱尽撤围营之兵。严湛紧绷着的弦方才松弛下来,想来不至于同室操戈了,只道严昂念及手足之情。
严湛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严昂心胸狭窄,为斗筲之人,一直视严湛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朝掌控全局,如何不欲除之而后快?况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是因严湛现在已然是中州旗帜,若剿灭骠骑营、除掉严湛,定然令三军寒心,将士思归,如何再御强梁?而且严昂初登太子之位,虽有赵拱、卢天白追随,但位置却并不牢固,此时大开杀戒,若引起哗变更是得不偿失。权衡再三,严昂只得令赵拱撤去围营之兵,徐图计议。
严湛紧绷的弦松弛不多时,便听见城外杀声阵阵,消停数日的北梁军重整旗鼓,又开始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