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石韦亦心绪不宁,得到严祈中箭不治的消息不久,便接到加急军情,却是高昌呼颉可汗趁石韦远征中州,领十万部众犯境,掳走数万人丁牛羊。
四国之中,最让石韦头疼的便是高昌。高昌民风彪悍,以游牧为生,人人皆擅骑射,来去如风。北梁铁骑所向披靡,一定程度上也拜高昌所赐。数年来,与高昌的短兵相接,锤炼出一支顾盼自雄的重骑兵。
此番进犯中州,石韦调出三万原本防守西境的重骑兵,不想高昌趁机进犯境。石韦左右两难,若继续强攻中州,只怕高昌长驱直入,危及上京。若就此撤军,面对如此大好的形势,石韦又心有不甘。但等待数日,却仍不见中州举丧,严昂、严湛又陆续入城,石韦不由怀疑起严祈不治消息的可靠性了。
正在石韦举棋不定之时,忽报魏世功求见。石韦正想唤他来见,当下便令快请。魏世功入帐行礼后,道:“陛下,臣闻听高昌犯境,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魏公以为该当如何?舜城眼下难以一时得手,只怕耗费时日,上京危矣。真应了魏公所言,中州国祚绵长,难灭其国。”
魏世功道:“陛下,此番高昌犯境,必知我境内空虚,不可轻视。但如此便弃取舜城,却是无功而返。臣已令敝徒周良洛前往舜城,诈投中州,眼下已然得手,深受信任。昨夜臣得其密信,严祈并未身亡,已用百草毒护住心脉。”
石韦闻听,不由大失所望,道:“天意让孤回还,只是如此劳而无功,令人十分不甘。”
魏世功笑道:“陛下勿扰,虽然严祈护住心脉,但无异于苟延残喘。眼下,中州立严昂为太子,代为摄政,却是利好北梁。”
石韦大喜,道:“那严昂鼠目寸光,严祈何以如此糊涂,不立文韬武略超乎常人的严湛为太子?真是天佑北梁,中州当有此劫。”
魏世功道:“陛下,严昂摄政后,与严湛不睦,昨夜又令赵拱围住骠骑营,若其同室操戈、兄弟倪墙,臣料中州必定军心浮动、将士思归,北梁尽可一战。只是虑及高昌犯境,此次也难以尽灭中州,若得云衮二州,也可为不世之功。”
石韦颌首道:“国师言之有理,此番宜趁中州不睦,速战速决,若可取二州之地,即可尽快班师,以却高昌之兵。”当下便召来文武,令其号令三军,即日攻城。
攻城伊始,石韦亲自督战,才知投石车不可或缺。鏖战半日,北梁伤亡数千,中州亦多有折损,但舜城仍坚不可破。石韦不知,严昂虽目光短浅,但摄政之后,守城事宜尽付赵拱决断。赵拱身经百战,攻防之术深谙于心,舜城并非不堪一击。
入夜,石韦召来文武、魏世功相商。文武建言道:“中州倾举国之兵,依托深沟坚壁,死守舜城。眼下,北梁抛石车尽为损毁,想数日破城,近无可能。而盘城自严昂贸然出战,实力大损,仅有雷岳领五千人守城。陛下可佯攻舜城,实攻盘城,挟雷霆万钧之势,数日可下。”
魏世功也深以为然,道:“盘城战略地位不如舜城,但若下之,则进可以断舜城粮道,退可从容渡河。如若得之,亦可令一将固守,陛下领军会还,以却高昌之兵。”
石韦一声叹息,本以为远征中州,定然摧古拉朽、一战定鼎,不想却枝节横生,事与愿违。更让石韦没想到是,高昌国弱民贫,虽数年摩擦不断,但不似此番近乎倾举国之兵来犯。
高昌不似中州,可攻城拔寨。国人多为柔然族后裔,以游牧为生,来去如风。与之交战,欲要大胜,需深入高昌境内,而其间大多为戈壁荒滩,环境难以适应尚且不论,便是粮草、辎重也要耗费无数。舍弃舜城,攻击盘城,却也是无奈之举。石韦便令文武全力进攻盘城,自己与魏世功则佯攻舜城,以为牵制。
北梁接连三日攻城,但在赵拱看来,除去首日还有些威胁,这两日便若过家家一般,出工不出力。就在赵拱不解之时,忽有信使来报,北梁进攻盘城,形势岌岌可危,正苦守待援。
赵拱去见严昂,道:“近日北梁进攻舜城,看似疾风横雨,实则虚张声势。适才信使来报,北梁正全力进攻盘城,依末将来看,石韦攻击舜城是假,欲下盘城是真,还望殿下速速派人增援。”
严昂因岱山被围,十分谨慎,只怕北梁又使出围城打援的计策,踌躇再三,也未能决断。
赵拱再三恳请,道:“盘城与舜城互为犄角,若失则北梁可扰我粮道。且殿下摄政不久,便丢盘城,只怕军心浮动,士气低落。”
严昂方才下了决心,道:“既如此,舅父可择将领兵前往,诸事皆由你决断。”
赵拱道:“此事非殿下亲自决断不可,北梁佯攻舜城,实攻盘城,已然势在必得。文武为防殿下分兵救援,必在去路上设伏打援,而舜城可与北梁铁骑野战的仅为骠骑营,故将兵之人非宣王不可。”
严昂未料到赵拱举荐严湛将兵,一时难以应允。虽然严昂撤去围营之兵,但一直多加防备,令人时时观察严湛举动。此刻令严湛领兵出战,无异于虎入深山、龙归沧海。以严湛之文韬武略,若不增援盘城,而领兵还都宛城,则只怕帝位旁落。
赵拱知道严昂为何忧虑,道:“宣王自诩国之砥柱、为国为民,值此危难之际,定然以时局为重,必不会做出亲者恨、仇者快之事。”
若非出自赵拱之口,严昂定然觉得是讥讽自己,但饶是如此,仍不觉面上微赤。思量许久,严昂道:“御林军右统领丁昌,文韬武略,谋无遗策,可令其将兵,驰援盘城。”
御林军身居皇城,养尊处优,数次与北梁交战,未尝胜绩,如何能让丁昌领兵驰援。但赵拱却不能拂了严昂的脸面,只得委婉地道:“御林军虽然兵强将勇,气吞万里,但奈何不长野战,若殿下不愿严湛出战,末将举荐章邗将兵驰援。”
章邗是云州部将,素得赵拱喜爱。但驰援盘城,章邗并非上上之选,奈何严昂不愿严湛将兵,赵拱只得退求其次。严昂并无异议,同意丁昌将兵五千,驰援盘城。
赵拱又道:“章邗虽骁勇善战,但亦难与北梁野战。若能避开北梁,安然入城,则盘城无虞。”赵拱也曾多次思量,云州甲士数万,却无可与北梁野战之师,而骠骑营仅以数千之众,屡挫强梁,何故?一因严湛战则奋勇,临危当先,才得将士归心,众志成城;二因漕帮众将为人中翘楚,皆具出将拜相之才,严湛得漕帮众将,无异如虎添翼,方才所向披靡。
赵拱念及此间,亦觉得与严昂把控行宫,矫旨自立为太子,也是胜得侥幸。若严湛非胸襟磊落之人,时时处心积虑,只怕太子之位已然旁落。严祈也是伤得及时,否则加以时日,严湛一家做大,有漕帮众将相助,只怕难挽败局。
但赵拱深知严湛为人,必以大局为重,故此力荐严湛。不想严昂投鼠忌器,不同意严湛将兵。严昂忧虑并非全无道理,严湛与漕帮瓜葛相连,千丝万缕。漕帮又为中州第一大帮,帮众数万,人才济济。若严湛领兵还都宛城,由漕帮鼎力相助,承继大宝亦非难事,如此置严昂与何地?况且严昂虽矫旨自立为太子,取得先机,但数日前圣旨被盗一事,仍让严昂耿耿于怀,若严湛得之,更添胜算。
章邗出行前,赵拱又多加嘱咐,令其悄然进兵,避开北梁,尽快入城相助雷岳。章邗领令,选得精兵五千,将士口衔竹箭,马摘响铃,连夜驰援盘城。
是夜,袁乘风带来盘城危急的消息。严湛心中苦闷,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想起此番出征,力御强梁,首战斩杀正副先锋;随即佯攻上庸,尽焚投石车;后又解岱山之围,救出严昂,皆为赫赫战功。而严昂却工于心计,危难之际却趁机把控大局,裹挟严祈,号令诸将。
严湛并非垂涎帝位,在他想来,穆王严茂为嫡长子,册封太子是早晚的事情,本无意相争。只是此番北梁犯境,国步艰难,严湛更愿将兵守境,定倾扶危。不想仅建数功,便为严昂忌惮,后又兵戎相见。此番严昂摄政,更是多加提防,严湛空负文韬武略,无处施展,真是“弹剑作歌奏苦声”。
袁乘风静静地站在严湛身畔,许久未有言语。严湛昂首,望着夜空中的繁星,道:“国师,你精于占星卜卦之术,但你可曾注意过这浩瀚的星海?这夜空里,繁星璀璨,银河辽阔,更让我觉得人之渺小,匆匆如过客,又何必在意悠悠身后名?”
袁乘风缓缓地道:“微臣仍记得,首战初胜,也是在这里,言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劝殿下不可无防人之心。微臣知殿下不愿处心积虑地谋求大位,清高自赏虽无不可,但殿下可曾想过漕帮众将?他们愿意追随殿下蹈百死而不辞,即便无意功名富贵,而殿下不当思之?”
严湛看着袁乘风,觉得此刻他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神神道道,神情肃穆,正色凛然。严湛不经意间问出了让他后悔一生的言语:“那么国师呢?追随我,只是为了功名富贵?只怕我永远给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