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楚天梅摁下接听键,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楚天梅把电话拨过去,那边却没人接。她想,如果有重要事情,对方还会再打过来,于是把手机收起来,对许燕妮说:“你的评书我是非听不可了。”
等到丁丁睡了,许燕妮这才叹息一声说:“我真的不知从何说起。这么说吧,是我嫁错了郎,其实我对他没有太高要求,只想得到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可这对我来说是奢望,你不要告诉我他是警察,警察不是和尚,该结婚的都结婚,但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不让自己老婆幸福。我知道他是个好警察,但我需要的不是好警察,是个好丈夫,是个有安全感的家。不知道的,看着我在舞台上风风光光的,家里有个当经侦队长的老公,我们这个家,也许算是个很体面的家,可这内里的苦、这内里的空,有谁知道?”
楚天梅暂不插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许燕妮继续说道:“我先和你说说我是怎么和他认识的吧。我们认识是在1995年,那年八月北京来了位部长,省里安排了接待演出,丁尚龙那个时候在市局宣传处,本来是刑警队负责安全保卫,可是他也来了,还扛着个摄像机。当时我还以为他是电视台的,扛着个机子跑上跑下的。演出结束后团长带我们吃宵夜,把他和另外几个警察也叫上了。本来我没和他坐在一桌,可团长非要把我叫过来陪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如果就是这么认识也不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就是国庆节,公安局搞大合唱,团长派我去他们那辅导,他是宣传处的,大合唱正好是他们宣传处的事,是他开车把我接到公安局的,就这样,等到大合唱结束,我们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
楚天梅说:“这也挺浪漫的啊。”
许燕妮说:“当时我也这么认为,以为这就是浪漫。当时对他的印象很好,虽然不是多么帅气,但也是我喜欢的那种阳刚型男人,再加上他能说会道,各方面都很体贴,我就一下子找不着北了。我们认识了才半年,他就提出结婚,当时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家都不在南昆,早早结婚有个自己的家也好,再加上我父母特别喜欢他,他这人可会蒙事了,第一次到我家就管我妈叫妈,出来进去一口一个妈,我妈高兴得抬头纹都开了,说自己的儿子也没他叫得这么亲。我爸更是喜欢他,喜欢他的人、他的工作、他的学历,你们政法大学毕业的人都特别牛,而且前途都很光明。就是这些因素,我们认识六个月零五天就结了婚。现在想想,我们的这份婚姻,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楚天梅说:“难道那时候你不爱他吗?”
许燕妮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当时,爱是有的。刚结婚的那两年觉得还不错,尤其是生了丁丁,把他高兴坏了。可是好景不长,丁丁不到一周的时候他非要调到刑警队去,说是宣传处太没意思了。我当时特别反对,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要说我们矛盾的根源,就是从他调到刑警队开始的。他这个人本来家庭观念就不强,干了刑警就更有理由了,一天到晚总是理直气壮,一句我有案子抬腿就走。有一次我犯了腮腺炎,烧的厉害,本来他要送我去医院,可队里来了电话,他把我扔下就走了。”许燕妮说到这里看一眼楚天梅:“你看,我像不像个家庭妇女,真的跟你讲开评书了。”
楚天梅笑道:“有些事情,堵在心里会不舒服,反正我今天没事,你想说什么就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许燕妮说:“那我抄近路吧。其实我想得到的东西在别的女人那里就是家常便饭。比如说,我想得到一点温情,可这根本不可能。案子办得顺利,还能在他脸上找到一点笑容,案子如果不顺,他那张脸就拉得像八达岭。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他越来越不把我放在心上,越来越嫌我没文化,我是没受过高等教育,可你早干吗去了?说我俗气,没素质,我整天像一盆冷饭被你扔在一边,我的素质好得起来吗?每次同学或朋友聚会,别人都是成双成对,男女声二重唱,我可倒好,永远是女声独唱,就这还得在众人面前做幸福秀,违心说自己老公多么好,你说我亏不亏?有一次他忽然问我,你眼角怎么有皱纹了,我说这皱纹两年前就有了,他说没注意过,你说我心里这个气,他就很少拿正眼看我,回到家就闹累,经常是话没说几句人就睡到爪哇国去了,我心里有什么烦恼想跟他说说都没有机会。一开始我还能忍,可是后来一想,这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忍到他退休,两个老头老太太手牵手去逛街?女人的好时光就这么几年,我已经36岁,人到中年了,女人最可悲的是什么?是得不到男人的爱。不瞒你说,也不是没有男人喜欢我,明挑暗逗眉来眼去的也不少,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有的时候我就想,丁尚龙再这么对我,我就红杏出墙。”
楚天梅吓了一跳说:“燕妮,你不会这么糊涂吧?”
许燕妮苦笑一声说:“我对丁尚龙再怎么不满,也不能送他一顶绿帽子。就算我有那份心,也要等离了婚再说。”
楚天梅心里一紧,心想,许燕妮很有可能结识了别的男人,如果是这样,这份婚姻可就危如垒卵了。
许燕妮说:“如果仅仅是上面那些原因,我也就认了,反正人生短短几十年,一眨眼什么都完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扛着走,这根扁担,我就一扛到底吧。可是事情不仅仅是如此,这些年,他是办了好些大案,可他从没想过有多少人恨他,多少人想报复他,有些人,杀了他的心思都有。我跟你说两件事,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多了有人敲门,我问是谁外面又没人回答,我吓得不敢开门,外面就没完没了地敲,隔着猫眼,我看见外边是个老太太,这才把门打开。没想到这老太太一进门就放声大哭,扑通一声给我跪下,求我让丁尚龙放过她儿子,我拉她起来她不起,劝她她也不听,越哭声音越大,把丁丁吓得钻到床底下去了。这老太太后来自己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五万块钱,说是如果丁尚龙放过她儿子,她再送五万过来,我赶紧让她把钱放回包里,这老太太也够绝的,把那捆钱举起来就往里扔,像扔炸药包似的,扔完了就跑,我从沙发后面捡起钱追到楼下,人早就没了影儿。等丁尚龙回来,我刚把事情说了一半,他就骂我混蛋,让我把钱送回去,我知道那鬼老太太是谁啊,往哪送?就为这吵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把钱上交了局里。还有一次,大中午的有人敲门,说是快递公司送邮件的。我给他开了门,还没看清人长得什么样,那人就把手里的纸箱子往地上一扔,十几只老鼠立马从箱子里蹿出来,满屋乱跑。我从小就怕老鼠,一只老鼠就能把我吓死,那可是十几只啊,黑乎乎的满屋乱跑,我当时就吓晕了。他们恨丁尚龙,就跑来报复我,而且事先都打听好了,知道我害怕老鼠。出事之后,你猜丁尚龙怎么说,他说,几只老鼠你至于这样吗?楚检察长,不是我没素质,我也不想骂人,可他丁尚龙也太混蛋了吧?楚检察长,我已经认命了,我不敢奢望什么了,只想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平平安安的,可是谁又能保证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就是不替自己想,也要为丁丁想,我真怕有一天,这报复会落到丁丁头上,我真的不敢往下想,想一想头皮都发麻,以前我不知道恐怖是什么滋味,现在我领教了,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祸事临头,不敢想啊。”
楚天梅沉默着,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许燕妮。警察遭人报复的事屡有发生,去年6月,省厅刑侦总队的年轻侦察员张勇林就被歹徒绑在大树上,浇上汽油活活烧死,南昆这些年牺牲的公安干警何止一人,想起来真是让人心痛不已。可是这些话,她又不能跟许燕妮讲,楚天梅一向觉得自己口才不错,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许燕妮。跟他说丁尚龙是出席全国的二级劳模?是被公安部多次表彰过的优秀警官?是为南昆立下汗马功劳的经侦队长?不管说什么,都有唱高调之嫌,都会显得假模假式。
可是,总要说些什么啊。
可是许燕妮却先开口了:“楚检察长,你也不用安慰我,以前,我是逼着自己跟丁尚龙离婚,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安。可是今天和你一聊,我忽然明白了,我大可不必心里不安,我不怕丁尚龙说我无情无义,也不怕他说我自私,这婚,我可以理直气壮地离。”
楚天梅在心里说不好,她是向丁尚龙承诺过要保他后方平安,人家许燕妮离婚本来还心里不安,和她这一聊却变得理直气壮了,这叫什么事啊,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把人家后院的火给点着了。情急之下,楚天梅说:“怎么也是十年夫妻,你就一点也不爱他了吗?”
许燕妮说:“我跟你说实话,这十年,我等待的就是爱,想得到的,也是爱,爱是互相撞击的,我却是撞在了棉花上,所以我不想再说什么爱不爱,爱又如何?”
楚天梅说:“可是,丁尚龙是爱你的,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不会爱,他是那种不会给花草浇水的人。他是经侦总队队长,这些年,省里的经济大案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是在扛着一座山走路,你想让他笑,他笑不出来,你想和他花前月下,他没有那份心情,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警察,就像你想唱好每一首歌,每一次的演出都想得到潮水般的掌声一样,他想把每个案子都办得干净利落,他这么做是没有错的。就是这个原因,他冷落了你和孩子,像他这样的警察,在公安系统何止一个,如果做妻子都要离婚,你让他们怎么办?燕妮,我说这些你会觉得我不近人情,可是除了这些,我找不到更能安慰你的话,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可我还是要说,多点理解,他也活得不容易,人活着其实就是自讨苦吃。但是我相信一句话,美好是生活的主流。”
许燕妮冷笑一声说:“可痛苦却是生活的暗河,虽然看不见,也能把人淹死。”
楚天梅十分意外,她没想到许燕妮会把她的话接得这么走投无路。谁说许燕妮没文化?生活这本大书她读得多好啊。
许燕妮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想让我们的婚姻以悲剧形式结束。可是,当一个人走到路的尽头,发现再也走不下去的时候,他不应该选择另一条路吗?”
楚天梅忽然觉得,和许燕妮讨论这些生活中的道理,她根本不是对手,而婚姻这种事,客观手段不起任何作用,完全是主观因素在暗中操盘。
许燕妮站起来给丁丁拉了拉被子,重新坐在楚天梅对面说:“我知道,人生要面对许多无奈,人生就是由许多的无奈组成。就像你,一直没生孩子,你肯定也想生孩子,谁不想在人世间留下一颗生命的种籽呢?更何况,你们家庭和你们的婚姻都需要孩子,可这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以前我总是这么劝自己,人无十全,瓜无滚圆,但是凡事总要有个底线吧?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孩子不孩子的事。”
楚天梅说:“这没什么,如你所说,我也喜欢孩子,我也想当妈妈,可我不强求。燕妮,离婚的事,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柯立峰一案你大概也知道,不要说在南昆和咱们省,就是在全国,也是一桩大案。公安部的A级通缉令一发,连国外媒体都作了报道,已经造成了一定的国际影响。所以我希望,在这种时候你不要给他再增加压力和烦恼。实话告诉你,我和丁尚龙谈过,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很重,他对我说,他还保持着刚结婚时的那份激情,他冷落你,甚至忽略你,都是被案子压的,你不是警察,不知道重案在身是什么滋味,还是那句话,你要多理解他。你想想看,他在外面已经心力交瘁,回到家你又没有好脸色,他的心情能好吗?我知道,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也要想想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你把一杯热茶端给他,他会把茶杯摔到地上。女人是家里的空气清新剂,是阳光,你光知道朝他要温情,自己却没有这方面的付出,肯定也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不错,女人是花草,需要有人浇水,可男人是土地,同样需要滋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许燕妮沉吟片刻说:“通缉令我也听说了,现在南昆街头巷尾都在说柯立峰的事,所以昨天晚上他来看丁丁,我什么都没说,我又不是棒槌,一窍不通。离婚的事,早几天晚几天都没关系,但肯定要离,我和丁丁都想过安稳的日子。特别是丁丁,我要保证他的身心健康。”
楚天梅还要说什么,手机又一次响了,她看了来电显示,还是刚才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后没人说话,但能听到那边传过来的喘息声,楚天梅有些警觉地问:“怎么不说话,你是什么人?”
那边还是保持沉默,喘息声也没有了。
楚天梅说:“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可挂了,你有勇气拨我的号码,为什么没勇气说话?”
大约过了十几秒,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是我,林静淑。”
楚天梅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林老师,我知道您打电话一定有事,您说吧。”
林静淑说:“我确实是鼓了很大勇气才给你打电话,打了我又后悔,我现在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楚天梅问:“您在学校吗?”
林静淑说:“我在家里。”
楚天梅说:“如果方便,我去您家里可以吗?”
林静淑犹豫了一会说:“那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