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道行师:雪狐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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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1)

踏入古洲的第三天清晨,他们便来到了乾天的边界。

乾天是一座巨大的禁城,它的四周被高高耸立着的坚实城墙与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包围着,脚下水声汹涌。朴秋与辰祀来到金红色的城门前,门上密布着各种精细的雕琢,叠加起来,宣示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恢弘。他站在城门前抬头仰望,阴影遮住了他银色的眼眸,太阳被遮蔽在墙郭后面。城门缓缓地开启了,一丝光渗透进来,而后越来越亮,就像什么古旧的覆满尘土的封印被打开了一样,朴秋感到阳光异常的刺眼。

在城门口排着队的人们开始移动了,虽然刚满某时三刻,等候在城外的人数已经足有几百,大家静悄悄的,几乎是带着虔诚的心态等待着乾天的正门打开,秩序井然。朴秋和辰祀排在队伍的前端,他们接受过门卫细致的检查过后被允许进入,一路走过的城墙足有十余公尺厚。虽然早就在头脑里描绘过千遍万遍,这个被六合仙人描绘成危机四伏、血性十足的郡城到底是怎生的模样,他甚至想象过修罗般地狱的光景。然而真正踏上乾天领土的那一刻,朴秋还是被深深的震撼了。不同于地狱的死寂,这是个生气勃勃的巨大城市,马路上铺了石块,宽敞的大道足以容纳十架马车并行;道路两旁是整齐的石造建筑,还有三层左右的木质建筑混在其中,顶棚很高,门梁下有商贩在营业,还有公园,广场甚至连赌场之类的场所都有,授道的学堂架构硕大磊落得如同官府,每一样都是朴秋在部洲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虽然时值酷暑,道路两旁遍栽的银杏与松柏却为城市投下了大片的荫凉,阳光在屋瓦与树木间穿梭,使得整个清晨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蔷薇色里,营造着一种奇妙而独特的气氛。

“终于回来了呢!果然还是乾天的地气最舒服了!”辰祀笑得眯起眼来,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脸幸福的样子。

朴秋目不暇接地四处观量着这个被六州四海之人向往却又畏惧着的郡城,门口挂着“浴”字样的澡堂的烟囱噌地冒起白烟,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悠闲地用水瓢向门外洒着水,“包子,饺子,早餐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勤劳工作着的人们,跑来跑去的小孩,整个郡城充斥着一种轻快的节奏;人们看上去都精神饱满,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的样子。作为一天的开始,这里四处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一切对一直生活在清苦中的朴秋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快活的光景了。他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片朝气之中,这里哪有六合仙人所说的严肃与危险呢?他觉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于是抛了身后的辰祀,一个人向着熙攘的人群兴奋地跑去。

“喂,朴秋,别乱跑啊,这个地方比你想象的还要……”辰祀转身见不到朴秋,有些着急,自己一时松懈竟然弄丢了那个家伙。他抬脚便向着人群跑去,慌忙间又撞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往后栽了一个趔趄。“嘁,”他嗤道,伸手将蓑笠戴在头上。

“老先生,请给我两个包子,谢谢!”朴秋来到一个摊位前,用愉快的语调说。

“好咧,包子两个,肉的还是菜的?”

“肉的。”

他付了钱,在等包子的时候终于静下心来入定打量着身边的人们。令他惊讶的是这里的人大都拥有动物等级的元神,昆虫草木及其鲜有,更没有顽石土矿一类下下品级别。仔细看时,马路上并不张扬的素衣旅人有些竟然拥有比他更深的道术,而一些迈着方正步子详装阔绰的公子反而修行浅薄,白色的气看似规则,其实轻浮而不沉稳。虽然如此,这里绝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修行过的气场,这让朴秋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带上了一分警惕。

辰祀刚要转身再度向前,肩膀却从背后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回头去看,是刚刚自己撞到的那个男人,那人身材魁梧,辰祀的身高连他的前胸都不到。他一身类似武士的装扮,带着一脸刚毅而强悍的表情,

“好小子,在这乾天的正道上竟然敢把璞玉明目张胆地戴在胸前,看来是对自己的道术十分自信呐。”那男人神情严肃,逼视着眼下被莎幔的挡住脸的金发少年。

“哦,这个吗。”辰祀轻轻一笑,指尖摩挲过胸前的缀饰,在一片玉坠中摸索到那块水淬般的佩玉。“了不起的眼力,但是我现在有急事,请你还是不要为难我的好。”

“哼,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朴秋接过包子,拿了一个咬在嘴里,这才猛然意识到辰祀已经不在身边了。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四处寻找,街上的人很多,街边的摊位更是琳琅满目,他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辰祀,正在踌躇,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人的歌声: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为其已……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朴秋有些迷惑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用黑纱蒙住半边脸的僧人正坐在木桌之后,那人面前一张太极阴阳图,双目似笑非笑,就这么望着他。乾天的卜师吗……他犹豫半饷,来到了那僧人桌前。

“先辈,您唱的歌真好听。”

那僧人停止了歌声,抬起凤眼向朴秋看去,然而那双眼睛却是空荡荡的,原来他是个盲人。

“你想占卜些什么,少年?”

“也不算是占卜……其实,我从出生起颈后就有一道红色的胎记,而且,似乎有人很介意它的存在……请问您知道这胎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少年,带着强烈怨恨留下的伤口会成为下一世的胎记,为的是被害者来世能够向夺走自己最宝贵性命的人复仇,那样的胎记是红色的,血一样的颜色,而当伤口的制造者看到那胎记时会恢复前世的记忆。如果你有那样的胎记的话,少年,我劝你把它藏起来,否则很危险。”

朴秋哑然,“怎么会……”他低下头去,有些悲哀地蹙起眉头。

盲人僧侣伸出手去摸索着探到了少年的脖颈,却突然被烫到一般猛然抽回:“少年,你这胎记可会流血?”

“没错。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从有一天起它便常常流血,并且还很疼。”

“事实上,不一定只是极端的怨恨,很深的爱的羁绊也有可能会留下这种伤口。少年,若是我探得没错的话,你应该属于后者。”盲人僧侣说着,有些干枯的脸上漾出了笑容。

“什么?”这下朴秋感到很是惊讶,“前世……很深的爱吗?”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是的。很深的爱,‘不管你来世轮回成为什么,我都依然深爱着你,守护着你。’带着那样的执念割下的伤口也会留下这种红色的胎记。少年,你想知道怎样才能遇见自己前世的那个人吗?让我为你扶一乩吧。”

不等朴秋答话,那盲人僧侣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对白木做的扶乩工具,他两手搓着丁字状的白木,不一会便停了下来,空洞的眼中流露出讶异的光芒。“少年,如果我占的不错,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了。不管它此生是什么形态,是物,是人或是兽,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它已经出现在你生命中了。少年,给点赏钱吧,这样我就把它到底是谁的答案告诉你。”

朴秋听了,慌乱地给了那盲人许多散钱,他想了想,又拼命摇了摇头,“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并不想知道。”

“是吗?”盲人僧侣听了,语气有些犹疑,他缓缓从头上拉下风帽,露出一头有些灰白的凌乱长发。

“朴秋,朴秋。”右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朴秋知道是辰祀来找自己了,于是急忙定了定神,转身想要离开。他踌躇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那么,这个胎记会跟着我一生吗?”

“只有一种可能会令胎记消失。对施印者来说,胎记的效用只有一世,因此若是哪天你颈后的胎记消失了,就说明前世深爱着你的那个人的现世死去了。不过除此之外不论发生什么那个胎记都会一直跟随着你。”盲人僧侣抬起头来看向朴秋的方向,“少年,”他犹疑片刻,带着有些怜悯的神色说,“……祝你幸福。”

武士装的粗旷男子头侧受了两记重击,他被自己的铁拳狠狠击中两边的太阳穴,就那么翻着白眼昏倒过去。他的身边开始聚集起围观的路人,辰祀见了,立刻反身钻入人群,四处寻找着,终于在街道的另一边远远见到了朴秋,于是急忙唤了他的名字。

“喂,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唉,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辰祀灵活地穿过人群,挤到朴秋身边,他知道乾天并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于是关切地问。

“啊,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朴秋急忙搪塞道。“真的没问题吗?”辰祀又问。朴秋不断点头,虽然他此刻其实心乱如麻。

“辰祀,先不说这个。我一定要去朝廷,你知道怎样才能尽快进入神道会成为殿生吗?”

“嗯,是吗。朝廷的话……我也是要去那里,你和我一起走吧。虽然不太可能,但是要说神道会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一把也说不定。”

“那真是帮了大忙,谢谢你,辰祀。”

朴秋跟在辰祀身后走着,他们走过道路两旁林立的建筑。朴秋的目光只是集中在辰祀脚下白色的布鞋上,虽然不希望自己去想,但他还是对刚才那盲人所说的话有些在意。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吗?那会是谁呢?那人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了吗?那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难道是……那个人?

那天夜里,朴秋似乎做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恍惚的梦。醒来之后,他已经记不清梦境的内容,但是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对自己来说无比重要的梦境。

乾天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每当他们进入茶馆或者酒楼一类的地方时,朴秋总会觉得被刻意掩饰过的杀气从潜伏着的各个角落袭来。他能感受到许多双凌厉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也曾体会过各种各样令人悚然的气场。“什么吗,那种低等的狐狸小鬼也敢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啊。”朴秋总是会冷不防地听到从什么人口中脱出一句嘲讽的声音,接着周边就掀起一阵哄笑,但是没有人会真正对他做些什么,朴秋知道,那是因为那些人看到辰祀后眼神便变得完全不一样。他对这种奚落早已习惯了,虽然如此,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有些愠怒,于是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强大一点。

能让我更加强大的道术吗……他这样想着,抬手轻轻覆上左眼。攻心,究竟该怎样使用呢?

到达乾天后的第三日,他们正在路上行走。这时朴秋注意到一只长着白色凤尾的漂亮小鸟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他们的头顶上空,徘徊了一会儿便落在了辰祀的肩上。

那是……蓍界鸟!朴秋在心里喊道,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没错的,就是蓍界鸟,他见过这种鸟。

辰祀用手指将那只小鸟引到胸前,朴秋用余光瞥见了那只小鸟脚踝上拴着的纤细信笺,然而辰祀并没有伸手去拿。他抬手一扬,竟然将蓍界鸟向着空中赶了出去。

“朴秋,你若是真想加入神道会的话,方法只有一个。我去找道皇阎罗大人,求他直接见你。”辰祀突然开口道。

“咦?”朴秋的思维一时没有跟上。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殿生,但是既然你如此执着,我想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对于这么乱来的想法,我想这是唯一的希望。至于到底能不能成功,便只能看你的造化了。但是,我一旦去了便不能回来,况且就算是道皇大人真的召你你也得处处小心才行,朝见道皇要带着绝对的恭敬与服从,绝对不能出现什么闪失。你有那样的准备和决心吗?”

朴秋与辰祀对视着,希望让他明白自己意志的坚定。为了能够找到可以救箴土爷爷的人,他在心里早已拿定了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朴秋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眼前的少年表示感谢罢了。

“那,我都能做些什么呢?”

“等待,如果顺利的话,道皇大人会派人来接你,只是这样而已。”

“那些人怎样能找到我呢?”

“不用多操心了。你的发色那么特别,到哪里都不是那么难认的吧?”辰祀露出他一贯的温暖笑容。朴秋微微点了点头。辰祀便转身向着那小鸟消失的方向走去。

“谢谢你,辰祀。”

辰祀离开的地方已经离王城所在之处不远,可以说就是王朝脚下了。朴秋在那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坐了一会儿,感到心里烦躁不安。既然根本无法平心静气地等待,那么不如去乾天的大街上走走。

街上人声鼎沸,路旁很多卖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小店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想,就算自己运气很好能够被收为殿生,神道会的人应该也不会那么快就来,因此稍微逛一下也没关系。更何况这里的很多小什物都是他见所未见的,风铃的声音传来,他沿着一阵淡淡的香气走进一家橡木筑成的小店里。

“欢迎光临。”

坐在角落里的店主招呼道,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从窗棱里投射进来的黑白两色的光斑在他身上跳跃着,他的整个脑袋被大大的蓝色帽子覆盖住,从门口看去就像是一团毛茸茸的动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