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秋见状立刻伸出手去救,总算抓住了她的脚踝,随即安心地舒了口气。淼瞳在刚才挣扎的时候踢落了鞋子,露出白皙漂亮的足踝,朴秋看在眼里,觉得一阵脸红,于是连忙别过头去。
“……啊,你的脚踝好细呢。”为了缓解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谁知淼瞳听罢,彻底慌乱了心神。转念之间长达千尺的透明桥已经消失殆尽,朴秋但觉身体悬空,他松了手,两人便一齐从空中笔直地坠落下去,眼看就要掉入汹涌的溪水之中。就在这时,两岸的崖壁突然抖动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后,山体的形态居然改变,如同雨后的竹笋一般徒生出了许多高低突兀的石块,离他们最近的两块不偏不倚地分别接住了两人。
每块凸起的岩石都有足够容纳几个成人的面积,它们接连在一起,形成一架通往山谷对岸的巨型楼梯。朴秋在石面上坐起身来,举目四顾,“你没受伤吧?”他对淼瞳喊道,淼瞳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厉害呢。”他拍了拍身下坚实的岩壁。“这些也是你的驭术?”
“不,不是我。”淼瞳的表情变得严肃,她向四周警觉地打量着,“看似是引起小范围地震和滑坡的驭术,但其实这些岩石全部都是由念力移动的。”她蹙眉道,“很强的念术。”她又补充说。是谁?是谁在这附近?淼瞳感知不到有人存在的气息,但是她直觉森林里有什么人正注视着他们,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嗯,罢了。”朴秋拍拍身后的泥土说道,“不论怎样,总算得救了,我得赶快走了,否则道皇大人真的会生气的。”
他们于是顺着那岩石做成的阶梯向上攀爬着。直到他们从森林里彻底消失,远处的金色人影才从树影中站了出来。
“被看破了吗?”辰祀面带笑意地念道,“……那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历?”
朴秋进谒见间拜谒道皇的时候,淼瞳正在庭外等候着。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明明已经休息了很长时间,不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然而想起刚才在山谷中的一幕幕她还是会脸颊泛起一丝绯红,眼前不时晃过朴秋的身影。自从第一次见到那家伙,她就觉得心里厌恶透了,然而经过这许多时日的相处,这感觉却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改变着,即使他看上去还是一样得惹人厌恶。
我究竟是怎么了?淼瞳两手按住心口,心里不安地想着。亭阁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你今日就出发。”她似乎听到了一个老者的声音,不知为何,她觉得担心得很。
朴秋跪在阶下,他领了任务的令谕正要起身站起。这时淼瞳却突然冲了进来,“不要去!”她高声喊道,“去的话你会死掉的!”
屋角处水缸里的乌龟似乎感受到什么危险的气息,它畏惧地将光滑的脑袋缩回厚实的壳中。朴秋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看到淼瞳浑身颤抖地站在门口,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阎罗看到她,孤高冷冽的眼神变得阴郁,‘这是……法眼?’
淼瞳不可置信地与阎罗对视着,她为他周围散发着的极具压迫性的气场感到畏怯,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单薄的身躯不禁微微颤抖,除了六合仙人之外她从未遇过看不到元神的人,然而眼前一袭黑袍的苍髯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阎罗的表情同样变得可怖:这个小丫头竟然是百年难遇的法眼的拥有者。要是能为我所用岂不甚好。然而听她方才语气,若是她不肯归我而要阻扰孤的计划,事情就变得棘手得多了。
“淼瞳!”朴秋急忙起身跑向淼瞳,“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来!快跪下,快点向道皇大人请罪。”
“你,你叫我什么?”淼瞳在恍惚间跪了下去,一直以来朴秋对她‘水瞳’、‘水瞳’的叫声不绝于耳,这次他竟然叫了自己淼瞳,单这一句话,居然就占据了自己的全部精神,以至于后面的任何对话她都仿佛没有听见……
走出谒见间后,淼瞳又随朴秋来到他的住处打点行装,她感到自己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体,然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自己似乎又丧失了分析与理解的能力,只是简单得‘嗯’、‘啊’回应着。
朴秋见淼瞳自从见过道皇之后一直便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心里很是担心,然而不论他怎样询问,淼瞳又都不肯回答。“喂,淼瞳,你没事吧?刚才道皇大人问你要不要成为我们的一员,你竟然理也不理,那种傲慢的态度会让道皇生气的啊!喂,你在听吗?”淼瞳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朴秋无奈,想要在远行之前与大家辞行,又想在那之前先炼足了真气养精蓄锐,于是他来到院后的竹林中禅坐。
令他意外地,竹林上空一直以来积郁着的乌云竟然消失了,他睁开眼睛,正看见淼瞳侧着身子躲在一颗竹子后面,手里还举着一把青色的油布伞。
淼瞳见他看了过来,脸上露出局促的表情,她似乎想要逃走,但犹豫了一下,又撑着小伞走上前来,阳光跳跃在她的雨伞上,就像有了生命一般。
“你,你在禅坐呀?”她说道,眼神似乎在躲闪什么。
朴秋心里不解,他觉得淼瞳今天一反常态,古怪得很。以她的性情竟然会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话,这让朴秋心里暗吃一惊。
“喂,你终于肯说话啦,自从见过道皇之后你就一直怪怪的,怎么了,是不是被他吓到了?”
淼瞳连连摇头,“没什么,只是,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那么任性了,不会再刻意召唤风云干扰天气,有太阳的时候就自己打伞……”
“那,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朴秋实在很不适应,结结巴巴地说道。到底怎么了?他在心里想到。“水君……”
“笨蛋!叫淼瞳就好。”淼瞳故意做出一副高傲的表情。“行了,我先走了,打扰了!”
撑着小伞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尽头。朴秋不解地叹口气,再次进入了禅定。
那天晌午散朝之后,朴秋在雨笙轩与殿生们一一辞别,凭借着温和的个性,半个月来的相处已经使他和大家成为了足以信赖的朋友——除了辉夜。朴秋取了行李,最后回头看了看天朝巍峨的宫殿,迈上了通往卢洲的旅程。
在即将离开乾天边境的时候,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不要走。”
朴秋转身,看到淼瞳正站在那里,她戴着与身后的繁华那么格格不入的轻灵之气,仿佛不是这个尘世中的人。
为什么淼瞳会突然又出现在这里?朴秋实在有些不解。她的行踪就如天上的云朵一般飘忽不定,想要找她时总是寻她不见,而她自己却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突然出现,过不多时又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顾自离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思绪却已经被她带到看不到的远方去了。
淼瞳见朴秋不语,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朴秋面前,从袖里取出一个金色的令牌样的东西,上面雕刻着一个颇有气魄的徽章。
朴秋见她突然取出看似如此昂贵的一件物品,觉得有些奇怪,“这是?”
“我的家令,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要问了。只要有这个令徽,六洲内所有的界身都会毫不含糊的任你取钱。”她把那金闪闪的令牌向朴秋怀里一塞,“你给我拿好。”
朴秋一愣,他刚想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淼瞳早已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等等,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朴秋高喊,他想解释自己从阎罗那里领取了足够的钱财,然而淼瞳早已混入熙攘的人群,不知了去向。朴秋在宽阔而拥挤的街道上来回找了十余趟,终于不得不放弃。“为什么要待我到这个份上呢,明明只是被要求保护我在乾天的安全而已……”他看着手中的令牌,不由自言自语道。
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的白色身躯,被纤长的裙幔包裹着,犹如一只轻薄的纸鸢。镶着金边的绫罗笔直得向上飞扬,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死亡……吗?否则为什么辽阔的天空会变得如此凄凉?
然而她却没有就此摔得粉身碎骨,一只巨大的周身放射着黑亮的光芒的苍鹰破空而来,锐利的眼光一闪而过,苍鹰准确地接住了她,平稳地再次上升。
她睁开紧闭着的双眼,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用欣喜的声音说道:“辉夜,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苍鹰不断上升着飞行的高度,已经超越了白塔的塔顶。缭绕在脸庞的是和煦的微风,身着华服的少女跪坐在苍鹰的脊背上,俯瞰着脚下一望无际的广阔视野,感到身心皆醉。“这真是太美妙了,”她俯下身去,将脸颊紧贴在苍鹰脊背处闪亮的黑羽上,“辉夜,我好开心,我一定是你唯一载过的人,对吗?”
他们所处的海拔仍然在不断上升。公主见辉夜没有回答,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鹰首,不觉收起了方才一脸幸福的笑容,她坐起身体看着下方越来越小的白塔,觉得它就像一座冰冷而空旷的华丽鸟笼。
“带我走吧,辉夜。”她用着近乎祈求的语气说道,“带我离开这个囚禁着我的牢笼,我们飞得越远越好,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金色的光辉渡在了少女枯瘦的身上,脸上,让她原本浅褐色的头发和睫毛泛起金黄,变得透明。久违的阳光普照着天朝的大地,苍鹰载着她穿过薄薄的云层,来到一朵白云上端。俯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从甲子门到癸亥门,天朝大内分为阴阳两大片,那是按照天干地支,八卦五行,洛书河图的天地之象建成,以正中土环为中心,雪白的宫峨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那便是百官朝拜,天王理政的地方,它北有镜水门,东西有左右宗居门,左右朋居门,向南是荧惑门,每座都有直指银河的气魄;那是水蛰宫,每年的冬月冬至前,三公丞相的治事之所,藏着千万卷书册;那是西方金殳殿,内有数不尽的刀戎兵器,金戈铁马,储蓄着足以应对十年之战的大量军火,每年季秋秋分时天王便要亲审大练兵,负责的便是太尉大司马;那是紫仪殿,友寰殿,集英殿,皇宸殿,景和楼……
那是正寝庚午殿,位居南方,东西有左右睿宁门,那是顷明殿、庆云殿、福鸾殿,晖凝殿后是晖城宫;那是长成阁,龙图阁,宝鼎阁,那是天文司,那是天章苑,那是后苑,放生池中游曳着成千上万条红色的鲤鱼,莲叶已经开始凋零……
再向外看,南有朱雀门,礼乐们,康门,北有青龙门,浮腾们,跃门,东有白虎门,淮门,乐门,西有玄武门,生门,姚水河,粼河,卞河如龙贯穿城内外,满城都是绿树,满河都是碧波,整个王朝如同一幅巨大的锦绣山河图披挂于天地之间。
再往远看,延绵不断的绿色一直隐没入深郁的山谷,曲折数里,才能隐约见到王城脚下的乾天。
“这些全部都是王的领土。”苍鹰不禁出声道,虽然它的喙并没有开合。
“不,这些不久之后也都会成为父亲大人的土地。”
“什么意思?渊宙要篡位吗?”
“别说得这么失礼嘛,天下土地唯有能者居之,父亲大人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见苍鹰没有答话,少女再次将头贴近苍鹰的脊背,用着及其轻柔的语气安抚道:“辉夜,你娶我好不好,这样你就是未来的王,将来这片土地都会成为你的……”
多么富有心机擅长权变的女人!辉夜在心里皱眉,刚刚还口口声声要与自己隐居田野,这会又想要以权位作为诱饵让自己待在她的身边,辉夜一点也不喜欢这等心地毫不单纯的女子,他沉默了一会儿,到底决定打破她的幻想。
“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卢洲政权动荡,安定古乐教众的人心是当务之急,神道会内部也矛盾不断,以渊宙这般老练精明的人,不论如何也该知道现在并不是谋权篡位的大好时机。”
少女听言,不禁得意的轻哼一声,“的确。不过,父亲大人却正好以此为契机,先平卢洲,后得天下。”
“你说渊宙要向卢洲发兵?怎么可能,虽然卢洲邪教肆虐,然而表面却依然与王朝修好,也向神道会俯首称臣,一团和气。若是此时突然派兵,刀戈相向,岂不是师出无名必自败吗?”
“你不知道吧?父亲大人早就为此派了引火线向卢洲去了,不出半月,剿灭邪教的战事就要起了,父亲大人平定天下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引火线,你说的……难道是!”苍鹰的紫眸突然闪过一道犀利的寒光,仿佛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坐在鹰背上的少女也被它突然散发出的气魄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鹰头掉转方向,苍鹰如同脱弦的箭一般向下扎了过去,鹰喙刺破天空,少女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被放回了白塔的顶阁,飓风袭过,黑色的影子眨眼间已向着圣殿的方向划去。
少女看着辉夜远去的身影,懊悔得跳脚,对着身边围上前来的宫女一顿痛骂,简直要气得流下泪来。
辉夜赶到雨笙轩的时候,晚朝刚散,殿生们正三五结队地向外走。辉夜躲在暗处找了半天,终于闪了出来挡在最后一个出门的午裳面前。
“喂,看到那个银头发的小鬼了吗?”
“首席大人。”午裳弯身行了个礼,接着换上了一幅好笑的表情。“您是说朴秋吗?咦,大家都以为你们关系很差,想不到首席还会关心那个家伙呀?”
辉夜的眼色一凛,午裳立刻收敛起来。
“没有见到。听说他从道皇大人那里接了任务,已经离开朝廷了。”
“果然吗……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昨天晚朝时人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首席大人,您也知道殿生之间是不准互相泄露任务内容的。”
辉夜心里一寒,没有错了,能力平平的朴秋竟然会被召为殿生,而且还是在这种朝廷不安的多事之秋,自己早该想到渊宙的用心了。他愤怒地转身,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