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帝的军队没有休息的机会。兵士们靠在马下打盹时,敌人便会派三五小队在前方击鼓呐喊,待到王师做好紧急备战的态势之后,敌军又偃旗息鼓瑟缩回去。待到王师兵士再度休息,敌人将领便又开始擂鼓叫阵,如此循环往复,每隔一个时辰左右就会发动一次,其间有时夹杂着真正的突袭,杀得王师士兵措手不及,正可谓虚实结合,防不胜防。王师士兵本来就匮乏军粮,如此时刻提心吊胆,又不得休息,士兵个个面如死灰。焱帝巡营,只见口渴的兵士正用石块狠凿石壁中的裂缝,稍有湿润便迫不及待得凑上舔吮,其他仍能支持的士卒大都在地上刨挖草根,希望能挖到一些含有水分的吃食,景况凄惨。焱帝心里叹息,他夜不能寐,独自策马上前,在所能站在的最高位置眺望,思索良策。敌军的奇袭又发动了,焱帝发现每次敌袭时敌人的阵营后都会跟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那少年不动刀枪,然而每战必出,神色专注,他于胸前结了驭术的手印,手指慢慢曲伸着,时而向内回勾,面前的蛛丝便与之呼应地缓缓涌动起来,逐渐增厚。焱帝终于意识到那少年很可能就是这片网的部署与操纵者,每次突袭都会跟来也是为了巩固维持网的坚韧,然而由于距离太远,弓箭又无法穿越蛛网的限制,焱帝只是奈何不得那个少年。
士兵们日渐衰弱下去,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只巨大的黑鸟破空而来,降落到了‘峰回路转’之中。原来是辉夜与朴秋前来协助突围,他们同时捎来了少量的食粮。
“看来我们是第一个到达的殿生呢。”辉夜四顾道。
士兵们看着食粮的眼神如同恶狼般凶光毕露,焱帝令将吃食分了,同时引辉夜上前商议,朴秋也一并参与进来。
焱帝开门见山将敌阵中白衣少年的事情说了。辉夜稍作思索,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自袖中拿出一块碎成只剩一半的玉片来。
“这是?”焱帝道。
“这是璞玉的碎片。从之前王师攻下的下烹城里捡到的,八成是城毁时古乐教的道行师在逃走时掉落的。因为这上面附着的道行颇深,我特意留下了研究,没想到在这里真的能派上用场。”辉夜答。
“此话怎讲?”
“璞玉上的元气与主人互溶,这对道行者来说是基本,我想将军您对此也是多少有所耳闻的。这块璞玉的主人修习的是驭术,而且元神是蜘蛛。我想其他的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所以那个少年就是这块玉的主人,是他使驭术困住了我军?”
“不错。”辉夜点头道,“但是问题就出来了。从这块璞玉所携的气场来看,它的主人受了很重的伤,元气大损,应该根本没有再制造出这些的能力才对。”辉夜上前伸出手指沾了一下那白色的丝网,来回搓弄着,眼神变得凌厉。“我曾听父亲玄朔说过,惑蛊月里有一对颇具慧性的双胞胎兄弟,按年龄算来,应该和焱大人所说的白衣少年相仿。把这些联系起来的话,答案便有了。”
“双胞胎中的一人受伤了,因此使用驭术的是另一人?”焱帝附和道。
“那却未必。从璞玉来看,以这玉的主人的道行应该没有办法一个人将这片丝网维持四个时辰那么久。所以……”紫色的眸子微眯起来。
“里面一定有最少半个时辰的时间是那个受伤的人做得,他做出的网一定没有那么强大的束缚力——我军突破的时机,就在那半个时辰!”辉夜道。朴秋感到辉夜周身的气场都变得灼热起来。
片刻,焱帝方又接话。“诚如你所言,正是再好不过。然而如何知道那半个时辰是在何时呢?”
“那对双胞胎不是每次都会随军前来吗,哪个受伤了不是一眼便能看出吗?”辉夜反问。
“这个……”焱帝道,“完全像是一个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哪个是受伤的那个。”
若是发动突围的时机不对的话,过于鲁莽的行为反而会使结果适得其反,甚至很可能会导致全军覆灭。心里明白这点的辉夜与焱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朴秋的心狂烈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接触到那块璞玉的一瞬间,他便知道受伤的是哥哥琉璃。他也知道,若是每次都跟至阵前的话,从那期间所做出的任何小的动作都能区分出来的是不是琉璃,因为他知道琉璃和琥珀的不同。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知道他们的秘密!然而不知为何,急促的呼吸却让自己开不了口。那两个活泼纯净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但是若是你背叛的话,就杀了你哦!’……
冷汗涔涔而出。
辉夜斜眼看到了朴秋的神色。
“喂,你没事吧?脸色很差。是不是太累了?”
朴秋立刻回过神来。“啊,没,没事。”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辉夜有些怀疑得歪头注视着他。
会议终止。敌人仍旧不时前来骚扰,朴秋躲在山石的缝隙中窥视着敌阵中的少年,然而他心里却是一万个不希望看到此时前来的是受伤的琥珀。不是,这次也不是。他暗松一口气,握拳按紧自己的胸口,战战兢兢地熬到了太阳落山。他们为瘴气所困,又苦苦支持了一夜。
朴秋无法入睡,起来随辉夜与焱帝巡视军营。只见将士们个个形同枯槁,然而却没有一人出声抱怨。如此不吃不睡还能支持这么多天,不愧是王师的精英部队。朴秋在心里赞叹。
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蛛网四合,敌人的小队又出现了,不同的是山体传来隆隆的声音,小规模的滑坡爆发,两军兵士都不得不暂时停手自保。就在那个时候,朴秋看到了对面抬起右手挡开散落石土的少年,他的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
就是现在!突破这个关口的时机!朴秋在心底呐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蛛丝的效力最弱,这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一但错过了这个机会,王师的兵士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撑下去的力量。如果说出来将会对战况造成意想不到的影响,然而却绝不想开口,至少绝不想由自己开口。
他两手紧紧握拳。
不要,不要再这样了。已经不想再背叛任何人了……
滑坡渐渐平息,强咬住的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现在……现在敌阵中的,是琉璃……”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句子断断续续地自口中说出。一旁的辉夜有些困惑地看了朴秋一会,突然振奋起精神摇着朴秋的肩膀,“是吗?现在的那个是受伤的双胞胎,是这个意思吗?是你从在惑蛊月里卧底时得出的情报知道的吗!”辉夜问道,朴秋闭上眼睛点头。
看到辉夜转头向着焱帝的方向高喊着什么,然而朴秋仿佛什么已经听不到了。
“全军出击!突围的时候到了!”焱帝高呼。王师的兵士们一齐呐喊,弃了马匹,拔出短刀来一路劈杀向前,那些看似与原本坚韧的白网毫无异样的蛛丝竟是脆弱得吹弹可破,敌军哪里料到这番光景,一时间彻底慌了阵脚,转眼间被杀得大败。焱帝领军士上马,铁骑一路踩踏而上,掠过敌军倒下的尸体,倒是令士兵们觉得大出一口恶气。
山涧道路狭窄,敌军拼杀不过,又来不及撤退,大多被马匹活活踏死。乱军之中,神色慌乱的白衣少年想要爬上山岩逃走,然而由于身负重伤,没爬出多高便被王师的军士用绞马索勾住了脚踝,向下拉去,少年力气挣扎不过,两手一松,眼看就要跌落,一只有力的大手却从上方抓住了他的手腕。
琉璃惊讶得抬头,对上的是琥珀一对泛着有如他名字色彩般光芒的眼眸,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庞。琉璃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脚上猛然传来下拉的力量,两人的身体不由同时向下一坠。
“快点放手!我们两个只活一个也好,逃回笛邬,保护卢洲,惑蛊月还需要我们的力量!”琉璃喊道。
“说什么傻话呢,我们共同承载着一个元神,你死了的话我不就只剩下半个灵魂了吗?要死一起死,我不会撇下你独活的!”琥珀的眼中含着令人畏惧的神色,怒声呵斥道。琉璃咬紧下唇,强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猛然抬手,但见能够瞬间麻痹住局部神经的毒素如同几根被射出的绣花针般刺进了琥珀手上的虎口、列缺和内关等穴位。琥珀的左手一阵抽动,琉璃的身体已经摔落下去。
“哥哥!”琥珀的哀号声在山涧中回荡。
笨蛋……那个时候竟然天真得让你施了那么自以为是的术,你还真的以为我们的元神连结在一起了么?真是……真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弟弟……
琉璃的眼泪滑落下来,嘴角漾起一丝酸涩的微笑。
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朴秋的冰蛹攻心又发动了,明明不是他想要去看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违背自己的意志去读出那些只会令自己心酸的故事?朴秋咬牙捂住火烧般疼痛的左眼,意识逐渐被拉入了朦胧的幻境……
琉璃和琥珀曾是天上的一对鸣镜石,琉璃在右边,琥珀在左边。由于色泽纯净透亮,它们深得上天喜欢,被靠近得多了,终日受到仙气熏染,两块石头竟然通了灵性,打开七窍,开始有滋有味得观察起人世间的尘嚣来了。
有几年,人们歌舞升平,把酒望月。他们看到第一部镌有文字的卷轴被人们书刻下来,从此记载历史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有几年,人们扶危济困,传经颂道。红色的枫叶在空中飞舞,琥珀看得痴醉,琉璃便施术从人间捻了一片上来,盖在琥珀的头上。
有几年,人们金戈铁马,沙场点兵。他们听到大地鼓角连天,冬雷震震。战火熄灭后,他们看到雪花在脚下飘荡,将世人的视野染成全白。
他们看着王朝兴衰更替,看轮回生而复灭,他们看到伫立了千年的古城化为废墟,看到曾经磅礴的殿宇沉入海底。
他们看沧海桑田,繁华变尽,花落花开,花开花落。到最后,谁也不会记得,什么也不会留下……
“喂,琉璃,我们已经活了这么久,积攒了这么多的智慧与德行,然而到头来不过还是两块石头而已。你有没有想过落入凡间,以最适合修行的人类的形态轮回转生呢?”
“没有。因为那样的话就要和你分开了,我们都会不知各自以什么样的身份转生到哪里,我不要。我们这样一起永远作为石头活下去不好吗?”
“但若是想要修行成佛,超脱轮回,永远这样是不行的。不如这样如何,我来施术将我们的灵魂封印在一起,这样以后我们就共同拥有一个元神,转生之后就是一个人了,不会分开。”
“真的?真的能转生成为一个人吗?”
“嗯!我的连结之术很厉害的,一定能成功的。”
……
即将落入世间的时候,两块石头想象中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就一起投生到人道中去吧,准备好,要走了……”
“嗯……”
……
苦闷粘滞的感觉堵塞在心口。
“真的……对不起……”朴秋紧紧握拳,直到指甲嵌入进掌心里。
鲜红的液体滴滴落下,多少能够驱除心中的痛苦。
他随从大军快步向前跑去。
敌军兵败如山倒,王师大军同时突破尾闾关处的蛛网自后方支援而来,士兵们气势反而较先前更盛,一路披荆斩棘,迎着突然下起的狂风暴雨连过夹脊、玉枕两关。辉夜化作苍鹰顶着逆行的气流高飞在大军前方,众人随着辉夜的身影仰视着山顶;王师的军队储蓄力量,与在玉枕过后、将近天庭之处的敌人展开拉锯战僵持了许久,这里离山脚下十万八千里,上不得也下不去,着实磨损了王师军士的心智与体力好一阵,终于浩浩荡荡杀奔至天庭而来。最高海拔之处的山顶凉风阵阵,如同处在冰窖中一样寒冷;在这守卫的敌兵被杀得措手不及,力不能挡,丢盔卸甲而逃。王师大军小心地度过了狭窄的红木鹊桥,随着因暴雨泛滥的溃堤华池神水向下一路杀去,接连跨过昆九宫里十二座建筑精美的楼阁,终于进入了卢洲的首郡,而笛邬城,也终于就在不远的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