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秋离开遁丘后已经过了两天。阿笃曾说的部洲没有道学高人的话让朴秋心里有几分介意,他一边行路一边向县里的人家探听,果然哪里都探听不到有德高望重的道人的存在。箴土爷爷的师父……真的生活在这片洲际里吗?
第三天的戌时左右,朴秋终于来到了邺郡出城的城门。
郡城的规模和县城大不相同。绵延数十里的城墙高大而坚厚,宏伟的城门下身着铁甲的兵士对往来的行人一一检视着,阻止一切形迹可疑的路人过境。朴秋穿过城门,展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门桥两畔又宽又深的护城河水流潺潺,回头望去,城门上旌旗耸立,天边的云朵已经被染上了一丝绯红。
迎面赶来的马车被车夫大声驱赶着直奔向城门,往来的行人大多神色匆匆。朴秋一个人向前走着,越走向荒野深处越觉人烟稀少,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请问……对不起。”
朴秋招呼着双手拦住了一队正向着邺郡城赶路的车仗。
“请问从这里走到最近的潼郡大概还要多久呢?”
“吁,”坐在前面的车夫拉紧了缰绳,他低头看到一个神色憔悴的少年,正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自己。
“潼郡?别想了,小子。郡城的城门戌时过半就会关了。你现在走过去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来不及啦。”
他说罢向着身后的车队吹了一声口哨,接着抖擞手中的皮鞭,喊了一声“驾!”车仗便又加速前进了。
戌时吗?若是这样就算自己现在返回邺郡也进不了城了。既然注定要在城外露宿一晚,不如先向着潼郡赶路吧。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荒野上除了稀疏的草地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矮小的灌木。朴秋一刻不停地走着,在夜幕四合之前总算探到了红土筑成的魁伟城墙,他沿着城墙摸索,靠在终于找到的城门下蜷缩起四肢,准备就那样休息一晚。
虽然已经入夏,日落后旷野里的风还是夹带着些许寒意。少年缩成一团的身体时不时微微颤抖,只有隔着冰冷的铁门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能让他稍微安心下来,仿佛他能通过那声音触碰到来自遥远地方的一丝温暖。
某时天光放亮,背后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朴秋有些讶异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彻夜未眠。
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向门前正哈欠连连的兵士鞠了一躬,接着在几缕狐疑的目光注视下跑进了城。潼郡清晨的空气十分干燥,他想用身上的铜钱去街市上买一些清水,却鲜有店家开门。他一路辗转来到一处阔绰的邸院墙外,那里寂无人行,柳树的凉荫却大片大片地投下。
薄雾弥漫的清晨依然清冷,然而少年却感到浑身都在烧灼。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吗?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感到翻天覆地的晕眩。
他重心不稳,便沉沉地向前倒了下去,身体仿佛变得很重,并且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好痛苦,我会在这里死去吗?朴秋在一瞬间里想到,随即陷入了浅浅的昏迷。意识朦胧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双掩在华丽长袍下的白色鞋子无声无息地走到了自己面前不到两步远的地方,轻轻地停下。
“你是辉夜的朋友吗?”
从头顶传来的一个很柔和的清澈嗓音。
积蓄了许久的力量,朴秋才能够微微抬头向上望去。
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人身上满挂着的条条链子,不论是手腕,腰间还是颈上,各处都搭挂着颜色多样的饰物:翡翠,珍珠,玛瑙,还有许多朴秋根本辨别不出的玉石,种类虽多,在那人独特的气质下却不会显得累赘或做作。目光上移时,遇到的是一个温柔的微笑。淡金色的短发,年轻而白皙的脸庞,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眯起的双眼,一切结合得那么自然,那么舒服,让朴秋想到太阳的感觉。
朴秋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然而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到发声的力气。他挣扎了一会,终于决定放弃,他将目光从那阳光般温暖的笑颜上收回,重新低下头去。
“我对你颈间的胎记很有兴趣。”
那人微微笑着,用清晰的字句说道。接着他转了个身,慢慢步出了朴秋的视野。
他说了什么?朴秋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后颈就有一道红色的胎记,在很小的时候还曾经莫名地流血,疼得他哇哇大哭。但是外形上除了颜色那胎记并没有其它特别的地方,为什么那个陌生人会突然提起呢?意识依然模糊,朴秋甚至有些怀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幻影。不久之后他再次昏厥了过去。
一片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了知了的叫声,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有男人,女人,亦或是小孩,他不知道。隐隐有光在眼前晃过,他好像被人挪动过,但又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意识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怎样呼唤都无法触及,他太累了,又或许是太困了,沉睡和浅眠不断交替,又好像只是一味地昏迷。他试图翻过一次身,身下是冰凉又舒适的质地。他仿佛闻到过什么让人安心的香薰,想要睁眼确认周围的环境,记忆却连碎片都无法保存下来。身体好热,像在什么火中烧着一般,那就睡吧,他需要给自己一个充足的休息和喘息的机会。
终于睁开了双眼,藤叶装饰的屋顶印入眼帘,而自己此时正躺在铺着竹子编席的床铺上。窗外射入的光芒格外耀眼,适应了黑暗的瞳仁不自觉地微微眯起。朴秋打量着四周。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床前,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对于他醒来的事实太过惊讶,以致举手投足间有些不知所措。
朴秋用力撑起身来,发现动作完成地比他想象中要灵活许多,并没有什么挣扎的痛苦。一块温热的手帕从他的额头掉落到膝上。他的视线落在床边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巧女孩身上。那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当她注意到朴秋在看她的时候,身体有些不自然地绷紧起来。
“你,你醒了啊!”女孩僵硬地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太好了,你发了高烧,已经昏迷掉两天了。”她说着小心地伸手去拾朴秋掉落的手帕,将它泡进一旁小桌上的水盆里。“你会渴吗?能吃东西吗?”她有些拘谨地说道,一边偷偷地观察着朴秋的反应,好像自己正应对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生物一样。
朴秋略微犹豫了一下,他点点头,“嗯,方便的话,请给我些水喝。”
女孩听后露出很惊喜的表情,她一脸灿烂地跑向门口。“知道了,请稍等,我去叫妈妈!”刚要出门又探回半个脑袋问道:“我是阿诺,你叫什么?”
“朴秋。”他回了一个很久没有用到过的微笑。
朴秋在好心收留他的这户人家里暂时住了下来。这是个住所阔绰的三口之家,主人们都对他很好,他们慷慨地提供食物和住所,还会给朴秋添置些他能穿的衣服。在阿诺热情的带领下,他很快地对这环境熟悉了起来。
阿诺的母亲是个看上去十分和蔼老实的妇人,她平时总是戴一条布制的头巾,对朴秋的照料很用心。“真好啊,我一直想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儿子。”她掩嘴笑着,端来酒酿的团子。朴秋也对她笑,抢来各种能够帮上忙的杂活是他能报答这家人的唯一方法。然而大多数的时候阿诺总是会在他手边的工作还没完成时就拉他去看这看那,使得朴秋只有一边苦笑一边向阿诺的母亲不住地道歉,虽然那慈祥的妇人却是完全不会在意。
“爸爸今天讲学就会回来了。”阿诺的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芒,“到时候我就带你给他看,我想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她拉着朴秋的手边走边说。
“讲学?你的爸爸是教书的先生吗?”
“当然啦!我的爸爸就是这附近人尽皆知的璧语人!嘿嘿。”她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与骄傲。
“阿诺,对不起。我不知道璧语人的意思。”朴秋显得有些困窘。
“没什么。朴秋哥哥你从来都不讲自己的事情,但是我从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她依旧用着欢快的语调。
“咦?为什么?”
“因为很漂亮……”她停了下来,天真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朴秋。
“什么,我吗?”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眼睛。”她继续向前走着,“漂亮的银色,像雪一样。”
少年沉默着没有说话。于是阿诺继续开口了。“嗯,简单地说,我爸爸就是先生,但是讲的东西非常少见,他通常四处游学授道,很受人尊敬的呢!”
“道学?”朴秋的声音不受控制得激动起来,部洲,小有名气,道行者,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足以使他的每一根神经兴奋。“你的父亲是道行师吗?”他握紧了女孩的手臂。
阿诺显然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睁大双眼,茫然地望着少年,这让朴秋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他连忙松手。
女孩很快恢复了精神,“嗯,不会。”她摇着头说。说话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着铃铛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爸爸的马车!是爸爸回来了!妈妈——”阿诺喊着向屋里跑去。
铃声渐近渐止,车夫将马车停在院外。朴秋静静地在一旁注视着,他看到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名举止儒雅的男人。那人衣着质朴,从头到脚却打理得干净整齐,他的面貌温和,分辨不太清楚具体的年龄,只是眼角的皱纹叙述着主人经历的风霜。他的身后拖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爸爸!”红色小巧的身影箭一样扑进了那男人的怀里。
阿诺在父亲怀里使劲撒了会儿娇,然后她说,“爸爸,这个是朴秋哥哥,他好像有些事要请教爸爸您。”接着她转过脸来吐了吐舌头冲着朴秋笑。
朴秋连忙向那男人行礼。男人礼貌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先容我打点下行装,你稍后随我到书房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