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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觉得这么久了总该想出什么头绪。但是没有,我就这样痴痴傻傻坐了一个小时,除了反复确认自己是个混账之外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去隔壁楼找宋宁。
敲了好一会儿他才来开门,跟我解释说:我刚才裸体踩跑步机呢。
我已经躺在沙发上,拿机器猫抱枕遮住脸:你裸你的,别客气啊。
宋丁瞪瞪我,去洗澡了。他的卫生间是透明的,里面可以拉上浴帘,他没有拉,我不小心在腾腾水汽中看到一眼侧面,感到精神受到很大伤害。
几个小时前我才刚见过男性裸体,转眼间又见了第二个,一晚上有这么大的人生突破,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我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微信,冯南还是没有回。他半夜三点的飞机,现在应该还没关机,他不回我信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事实上,我好像从来没有主动给他发过信息,只有今天那条让他改机票的,他后来也用实际行动回得这么彻底。
我心烦意乱,干脆把手机关了,在精神上取得了“我也不想理你”的心理安慰。这一招我以前老用,每年生日的时候自我感觉顾君会给我打电话,但是等到晚上八点就关机,第二天自己给自己说漏掉了他的电话。
宋宁洗完澡出来了,穿着T恤短裤,大腿上全是毛,我没法跟这样赤裸裸的男性荷尔蒙直视,装作看晚间新闻关心加沙局势:“林榕呢,今天没过来?“
宋宁忧伤地抱着另外一个机器猫:“我们分手了。”
“啊,为什么?”
“没为什么,他说我不关心人,发十个微信我才回一个,睡前不给他说我爱你。”
这种分手他们可能分了一万遍。宋宁和林榕在一起都十年了,宋宁在北影学摄影的时候,想找模特,在各个高校的BBS上贴广告:“寻男性模特,185公分以上,身形健美,酬劳体面,联系电话139……”看上去特别可疑,不知道是哪种体面。
宋宁家里有钱,一天能给模特开五十块工资,还包两顿饭,电话里说清楚了肉类管够,林榕就来了,他在清华读化学,从云南农村来北京,很穷,从小上山打猪草,晒得漆黑,天然的四块腹肌,到了后来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六块,大方地给我摸,硬邦邦,手感很好。
宋宁给他拍照,看他一顿饭要吃四块大排,后来爱上他,顺理成章,连我这种完全不弯的人都觉得非常合理。我想象过两个肌肉男的床戏,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勒令自己停止,不敢往下深想。
林榕在上地那边上班,一周来两三次通州,路上换三次地铁,还得坐五块钱的三轮车,他在家乐福里买上一大堆菜,淘宝上订购好散养土鸡,炖出一大锅鸡汤等宋宁下班,上面漂着巨贵的牛肝菌。宋宁半真半假地跟我抱怨,每次他过来,就要求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太烦了,我想干点自己的事情都不行,不然就是不关心他,就是不珍惜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
我听了很惆怅,林榕这是在撒娇,我没有人可以撒娇。我愿意有人烦死我黏死我,坐在沙发上一天看十二个小时的抗日神剧还珠格格,看手撕鬼子一颗子弹毙了八个人或者容嚒嚒咬牙切齿说话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个人像需要呼吸一样需要我。
我说得不对,我以前有冯南,他曾经愿意烦死我黏死我,但是我不要他。他表白的时候我一言不发,他给我买肉串吃我装傻真的只吃肉串,他特意绕一大圈从北京飞欧洲我让他别来,他把头放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赶他走。
我不要他,却又没有真的不理他。有人给我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我冻僵了,就去他那里找一点温暖,想让自己缓过劲来,他想要我的时候,谁说我不是也想要他,谁说我不是贪恋他对我的贪恋?但是我的翻脸不认人是如此之快如此之令人发指,现在他不理我了,我有什么可矫情抱怨?
冯南的身体紧紧贴住我的时候,连一毫米的缝隙都不肯留下,开始我觉得痛,就像我看过一部电影《充气娃娃之恋》,得了孤独症的男主角对医生说,身体接触就像灼伤一般疼痛。上一次有人抱住我是七年前,而且那个时候还穿着衣服,我干涸的皮肤一下子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但它很快适应了,后来是它主动寻求温暖的慰藉,对方是从不让我失望的慰藉。
冯南给了我美好的第一次,他温柔地进入我,一直低声问我是不是痛。是有点痛,但过了那几秒钟,我开始渐渐感受到身体的快乐,有一个时刻我觉得自己在他的身体下面碎裂,黑暗中突然开出一扇扇明亮的窗,然后就是冯南抚摸我的头发,吻住我的耳垂,问我:“还好吗,要不要洗个澡?”
我想到这些,为自己的无情感到震惊。我决心要做一个讲礼貌的人,鼓起勇气拨出电话,他关机了,他知道我会给他打电话,所以关机了。
宋宁看着我说:“这么晚,打谁电话呢,那天法庭上那个律师?”
宋宁隐约知道我这些屁事,从顾君到冯南,他每次问到细节,我都含混过去,我不是想隐瞒,就是觉得没脸说出去,没脸解释顾君是怎么折磨我,而我,又是怎么歹毒地把这种折磨转移给下一个人。那天我遇到顾君,表现如此失常,差一点就要当街晕倒,作为我的GAY蜜,宋宁显然看出了他的角色,在这个拙劣的剧本里,顾君是最占优势的那个人,鞭子在他手上,他想抽谁就是谁,我浑身上下痛得不得了,但我这个孬种,我举起自己手里的鞭子,挥向了毫无过错的冯南。
我说:“不是,那个学德语的,今天我把他睡了。”
宋宁惊了:“啊,第一次?”
我点点头:“我是,他不是。”
“感觉怎么样?”
“没有不好,不知道算不算好,我又没人可以对比。”
“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赶出门了,我还把床单都给扔了,埃及棉的床单,一张七百多。”
“妈呀,陈吟你可以啊,他有没有哭着让你负责?”
“没有,他不回我微信,还把手机关了。”
宋宁沉默了,去冰箱里给我拿了一罐百威:“要不要喝?”
我啪地拉开拉环:“那我能怎么办,难道我心里有人还要和他谈情说爱,对他公不公平?那天你也看到了,那个律师,他折磨了我七年。”
我猛灌了一口:“还是做爱的时候比较简单,不用交流,最多用点拟声词,拟声词谁不会,但结束了之后总得说话吧,总得解释我们这算怎么回事吧,你让我怎么解释?我和这个人认识这么多年,现在让我跟他说这就是一夜情,你说我好不好意思开口?”
我两口把那罐酒干了:“我看他是不会理我了,这样也好。律师最好也别来找我,让老子跟这些错误一刀两断,再犯点新的。”
宋宁没见过我这么豪放,小心翼翼地问:“新错误在哪里啊?我认不认识?”
我很泄气:“我也还不认识。你有没有直的朋友可以介绍给我,要有腹肌的。”
他也叹口气:“不认识,直的弯的我都不认识,我只认识林榕,他今天也没给我打电话,在赌气呢。”
他起身去给我煮了碗辛拉面,香港连续剧里说得多对,深夜里想要安慰一个人,除了煮面给他吃别无他法。我们就着梅林午餐肉罐头,一人吃了一碗面,然后我就回家了。我还没关门,就听到宋宁在给林榕打电话:“你在干嘛,睡了没有,晚上吃的什么?”
回家后把手机打开,还是什么都没有,短信,微信。我点进冯南的朋友圈,看到他拍了这么多小花猫,在北京在上海在纽约在巴黎,每张的图说都是:长得真像。
小王子知道地球上每一朵玫瑰花都不是他的玫瑰花,冯南看到每一只小花猫都觉得像他的小花猫。
我疯狂拨冯南电话,但是他已经起飞了,我又一次放走了手里的红色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