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八月二十三号到底去不去北京,我犹豫了一周。我习惯了每年陪陈吟过生日,但我想我也总得习惯这件事就此中止。所以我没有买来北京的机票,一直到二十三号上午。
那天没去上班,起床后茫然地喝咖啡,打开电视看连续剧。非常幼稚的国产言情剧,两个人为一点点狗屁误会分开了七年。我觉得心酸,因为我和陈吟也相识七年,但我们之间没有误会,只有事实。这七年就像一场漫长的诉讼,最后啪地扔给我一个判决书,白纸黑字写着两个字:不爱。一审终审,不得上诉。
白灵零给我发微信。我们最近经常聊微信,深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觉,关灯后窝在被子里发语音。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在漆黑的夜里尤其媚惑,虽然有时候我们不过是在热烈讨论红烧肉到底应不应该放大蒜头。
我没有问过白灵零任何私事,既没有兴趣,也留了一点心。她开始也镇定地和我聊文学音乐油画电影,后来渐渐沉不住气,有一个晚上她突然问我:“金庸小说里你喜欢谁?”
我想了想:“你问男的女的?”
“都说说呢。”
“男的喜欢令狐冲。”
“他太懦弱了,忘不掉小师妹,又不敢辜负任盈盈。”
“不不不,那怎么是懦弱,那是勇敢。”
“为什么?”
“因为他敢赌一赌,看自己一生是不是能爱上第二个人。你知道,怯懦的人不会这样下注,怯懦的人会默认一生只有那么一个人。”
“女的呢?你喜欢谁?”
“殷离。”
“练千蛛万毒手那个?”
“嗯。”
“好奇特的选择,为什么?”
“因为她跟张无忌说,哦,不是,你不是我的无忌哥哥,我要找他去了。”
“综上所述,你喜欢能放弃的人?”
“不是,我喜欢拼命前进后也知道退缩的人。”
“你是吗?”
“我在努力。”
“往哪个方向努力?”
“后一种。”
她没有再问了,跟我说了晚安。第二天醒过来,看到她半夜四点发的微信:“好好努力。我等着。”
我没有回这一条,装作这件事没有发生,她自然也装作已经撤回这条消息。一切回到原点,我疑心每个成年人都熟练掌握了装傻这一生存必备技巧。
白灵零今天说:“我要去国外出差,二十天才能回来。”
我漫不经心继续看电视,画面突然切回校园,一个圆脸小姑娘穿着花裙子,在阳光下跳格子。我跟白灵零说:“下个月我倒是得去北京出差,到时候一起吃饭。”大学时陈吟也喜欢穿花裙子,配白色平底匡威鞋,我和室友走在后面,偷偷看她小腿的弧线,荷尔蒙横冲直撞,室友说:“你生病了?出这么多汗。”我说:“可能是,有点发烧。”
白灵零沉默了一下,又说:“要是你今天就出差多好。那我们就能在北京见到了,不用等二十天。”
圆脸小姑娘停下来,望着她心爱的男孩子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心脏突然漏跳了两拍,跟白灵零说:“那我今天过来,其实有个客户约我谈点事情。”
白灵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好。”
我觉得对不起她。但她给了我一个飞到北京来的借口,我是在茫茫水面上漂流的人,抓住这个借口才能抵达岸边。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到了北京之后应该怎么办?我不想去找陈吟,若无其事给她买一个芒果慕斯蛋糕,我不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向殷离学习,承认失败,有尊严地退出这个漫长游戏。但我真的想和她待在同一个城市里,尤其是在这一天。许茹芸在歌里唱,thecityissoempty,只因为这里没有你。李宗盛说,林忆莲不在的时间里,他写了这首歌。
我原谅了自己的软弱。不原谅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软弱。
没有客户约我谈点事情,但为了让这件事不是彻头彻尾说谎,我约了一个客户,约在晚上十点。飞机是四点到,白灵零开车来接我,我一走出来就看见她对我招手,穿得很美,身上的长裙像一朵灰色的云。她向来穿得美,但今天更美。
我站在白灵零面前,松松领带,努力笑出来,说:“我们去哪里吃饭?”
“我在三里屯订了一家意大利菜,不过得先绕一圈,去给一个新同事填入职表,不耽误什么时间,一路都顺。”
她把车开上机场第二高速,又从管庄口出来往东开。我渐渐慌张起来,问她:“你同事住哪里?”
“她住通州,怎么了,饿了吗?”
我没说话,一种明确的不安在心里渐渐浮起来,只能擦擦汗,说:“空调再开低点吧,八月底了北京还这么热。”
白灵零把空调开到20度,说:“今晚要下暴雨,你看这天,就快黑了。”
车子果然停在那个小区门口,熄了火后没有空调,我汗如雨下,却还是忘记松开纽扣。
陈吟还在一百米开外我已经看见她。穿着背心短裤拖鞋,黑暗中皮肤闪光,风暴烈地吹起落叶,让我和整个世界一起发抖。
也就五分钟时间,我和白灵零走了,我好像听到陈吟轻声说:“冯南再见。”也可能是幻觉,我宁愿是幻觉,因为这句再见听起来格外再见。
车上到京通快速,雨噼里啪啦敲打车窗,一个闪电哗地劈下来,眼前骤然间亮如白昼。我本来一路沉默,强光闪过时终于清醒过来,我跟白灵零说:“停车,我要下去。”
白灵零看看我,没有说话,把车停到紧急通道上。她当然看出来我是怎么回事,可怜的情感食物链,你浑身残破,却也总有下一个人会咬下你的饵钩。我下车的时候她问我:“你不是说你正在努力往后退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但我想最后再往前走一走。”
我沿着紧急通道往回程的路走,雨下得很大,我几乎是瞬间就湿透了,雨水冰冷,但我觉得非常痛快笃定,好像那时在图书馆遇到陈吟,鸿蒙初开,万物有序。数百辆车疾驰而过,溅起庞然水波,每一辆车都对着我鸣笛,我把这视之为鼓励。
走下高速后终于打到一辆黑车,司机是个胖子,把烟头甩到雨里,一开口就说:“五十块。”
这条路只有三公里,我上车说:“快点走。”
车快到了我才想起来,我没有五十块,我的包放在白灵零的车上,身无分文,没有手机。我跟司机说:“你等等,我进去拿钱。”
其实我害怕起来,万一陈吟不在呢?万一我敲门看到她正在和别的男人吃芒果蛋糕呢?万一她不肯借我五十块钱呢?雨越下越冷,我发起抖来。
抖着走进小区,一眼就看见陈吟,她呆呆坐在小区长椅上,还是刚才那身打扮,只是湿得不辨人形。
我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推推她:“喂,你有没有五十块钱?”
她呆呆把头转过来,死死盯住我看,眼神没有焦点,好像望着远处,又好像望进我的灵魂。我疑心她的隐形眼镜被雨水冲走了,陈吟是上千度的近视眼,没戴眼镜的时候需要在地上爬。
但是她终于认出了我。陈吟慢慢把手放在我的手里,两个人的手都潮湿冰凉,她似乎是毫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画圈,然后突然抱住我,把头放在我的腰上,她的一头卷发被淋得彻底塌下来,像一只洗过澡的小猫。
有那么多雨水从我身上流过,我却还是辨认出小猫抱住我在哭,因为泪水温热,一路逆流,到了我的眼睛,才再次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