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君故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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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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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不依不饶响了很久,我终于叹口气接起来,冯南咆哮着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你是要成仙啊。”

我咆哮回去:“这么晚了你打我电话,你是要找死啊。”

冯南笑了:“我想你了啊,明天我要到北京转机,我想办法把机票推迟一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我心情不好:“我下班很晚,你别转签机票了,折腾进市区堵死你。”

他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我等到你下班呗,说定了啊,我去你们报社等你。”

双学位毕业后冯南去了上海,他本来就是浙江人,这个当年迷恋里尔克和康德的男生找了一家德国企业的工作,但是那家企业究竟是干嘛,他在里面又是什么职位,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我只知道他工作第二年就买了房子,据说窗口望出去就是黄埔江景,他邪恶地说:“哪天你来上海玩,住我家。”

我特别正经回答:“不要,上海人歧视我。”

我真没去过上海,几次安排我出差我都推给同事,我太心虚,不敢和冯南一起看黄浦江,夜景尤其不敢。

我和冯南就这么耗着,他没说破想追我,我也就没说破要拒绝他,留个备胎没什么不好,我太无耻了。

冯南老是出差,不是飞欧洲就是飞美国,回国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飞上海,但他每个月总有一两次特意来北京转飞,来跟我吃顿饭。我们还是老去北大西门外的小饭馆吃沸腾鱼,两个人都抢底下的豆芽和莴笋片,蔬菜特别吸油吸辣,最后都辣得肿着一张嘴出去。

要不就是大盘鸡,吃到最后还要加一份裤带面进去,冯南装生气:“你为什么要吃这么多,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你就不能让让我。”我瞪瞪他,继续抢面吃,我和他一起吃面,他高兴着呢,这我还能看不出来。

吃完饭我们回学校里逛逛,去万圣书园买两本书,冯南也就回去了。他还是老样子,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样,隔三差五讲自己在国外的艳遇,又是一夜情,又有人追到上海来,忙得不得了,我拿不准他是不是说真的,这些显然很有可能发生。冯南长大了,现在他是个好看的男人,那样高,出差又都穿西装,我们走在校园里,一路上遇到一百个鬼鬼祟祟偷看他的小姑娘。冯南很得意,低头问我:“怎么样,跟着我可不亏。”

我说:“那你那些外国美女怎么办,E罩杯那种。”

冯南说:“那有什么怎么办,人不如旧啊,而且太大了也不好,会下垂”

我怒了:“你才旧!”

我没有真怒,想到外国美女们很可能真的存在,我有点失落。

冯南从德国交换回来后并没有立刻找我,一直到我们在学五食堂里偶遇。我专心致志吃一只鸡腿,突然有人冲过来说:“我就知道我一定能遇到你!”

我抬头看见冯南狂喜的脸,原来他眼睫毛这么长,以及,原来欧洲真的能把人晒这么黑。

冯南后来跟我说,回学校后他和自己较劲,想着要是毕业前都不能再在校园里遇到我,那就以后也不要再遇到了。

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图书馆里偶遇,这次我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分,我相信缘分,只有缘分能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遇到另外一个人。”他送我一盒巧克力和一根项链,说,回国快一个月了,这才遇到,巧克力有点化了。

“但是我一直相信能在这盒巧克力变质之前遇到你”,他扬扬眉毛:“我喜欢赌,而且我赌赢了。”

我想,那我和顾君大概就是没有缘分吧,我们是用最无可逃避的方式相识,家乡是一个巴掌大小城,十八岁前我们却从来没有在路上偶遇过。那个晚上之后顾君不参加家庭聚会了,总说是在出差,但大年三十和初一他总是在家里过的吧,城市里就那么几个逛街的地方,我有时候甚至能遇到忘记名字的小学同学,但是却从来没有在人群中见到那张自己梦寐以求的脸。

但也许这不过自己没有长成别人的梦寐以求,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沮丧,简直比没有遇到你的梦寐以求更让人痛苦,就像《围城》里方鸿渐想到唐晓芙,“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也许那个晚上,就是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那一夜过去,我们却依然是在不同的船上。之前在法庭遇到,那也是因为工作,和真正的偶遇又有什么关系。

那次偶遇之后,冯南又开始老来找我,毕业在即,两个人已经明确工作不会在同一个城市,虽然从来没有跟冯南有过什么真正的进展,我却总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和他会发生点什么,但是没有,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发生,我们就要分别了。

冯南去德国是拿了一笔很丰厚的奖学金,钱没有花完,他就老请我去万圣喝咖啡,万圣里有几只猫,喜欢躺在靠窗的位置上睡觉,我们逗逗猫,面对着面翻翻书,一个个下午是过得那样快。到傍晚的时候就走过天桥去吃六块钱一份的云南凉拌米线,北京正是盛夏,有时候天空是紫色的,天桥下的滚滚车流让一切变得喧闹,冯南就走在自己身边,唠唠叨叨说一些不知道什么琐事,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心里分外安静。

有一天我们坐在万圣的沙发上讨论自己以后的家,陈吟说,我想把房子刷成蓝色,然后在墙壁上画一幅正在看落日的小王子,脚下开着那他朵玫瑰花。冯南说:“在德国学校里需要学一门二外,我选的法语,第一本看完的法语原文书就是小王子。”

他忽然拿出钢笔和笔记本,几下就画出了一个正在看落日的小王子,脚下果然有一朵玫瑰花,边上写着一句法语:“Ilyaunefleur.jecroisqu‘ellem‘aapprivoisé.”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欺负我不懂法语啊。”

冯南说:“不告诉你。”

我没有特意去搜这句话的意思,我想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年多以后,我们都毕业了,我在一个晚上忽然想到这句话,翻箱倒柜把这张纸翻出来,又在网上下了一个法语词典,一个词一个词的翻,那句话是:“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养了……”

第二天果然快九点才下班,报社在崇文门附近,这个时间打车去北大太晚了,何况等会儿我还得回通州的家。冯南在楼下不知道坐了多久,一本杂志看起来都被翻皱了,我说:“你有没有吃点东西?”

冯南说:“没有,你们报社边上只有一家很可疑的褡裢火烧,还有我打死都不会吃的什么狗屁加州牛肉面大王。我们去便宜坊吃烤鸭吧。”

我想想也好,这里打新世界商场的便宜坊打车只要起步价,冯南喜欢吃烤鸭,但是不喜欢全聚德,以前他有钱的时候就会拉着她千里迢迢过来吃烤鸭,两个人点半只,用滚烫的芝麻烧饼夹着吃,鸭架子煮白菜汤。那个时候北京地铁还没有十号线和四号线,回去只能二号线转十三号线到五道口,然后再走半个多小时回去,西直门换乘的人是那样多,每次我都觉得自己会跟冯南被汹涌的人潮冲散,但是从来没有过,冯南总能在距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跟着。

在报社门口等了很久打不到车,最后坐了8路公交,这路车总是能有座位,这在北京也算得上是奇迹。车一开动灯就关了,我本来看着窗外发呆,偶然一转头发现冯南也在看我,我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看什么看,是不是嫌我皮肤差。”

冯南说:“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出去采访谁要理你,你最近是不是就没怎么睡过觉。”

我想告诉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都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想告诉他,一直无从说起。毕业前有一天我们都快喝醉了,我趴在小饭馆油腻腻的桌子上跟他说:“等我把那个人忘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冯南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要等你,我肯定早把你忘了。”

他以为我真的醉了,其实我清醒白醒,不装醉我哪里敢说这句话。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件事,冯南没有问过那个人是谁,更没有问过什么时候我才能把他忘了。我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他有没有跟另外一个女孩子说“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养了……”,小王子来到地球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朵玫瑰花,大概冯南现在也是如此,我早已经不是他的唯一一朵花了。

这么晚便宜坊里还是坐满人,还好刚有一张小桌空出来,冯南菜单也没有看,点了半只烤鸭,一份芥末鸭掌,一份炒鸭四宝,还有一个清炒豆苗。我不是特别喜欢吃烤鸭,觉得皮太脆有塑料的口感,但我喜欢吃便宜坊的芥末鸭掌,能辣出眼泪,现在我特别需要它。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边吃边说话,他刚从纽约回来,给我带了一盒LADYM的马卡龙,说是纽约最有名的甜品店,做成迷你型,一口就能吃一个,我吃口烤鸭又吃口马卡龙,觉得实在是太甜了,冯南也说:“纽约的甜品都这样,想吃没那么甜的,得去日本人开的甜品店,纽约大学附近有家日本餐馆,里面的刺身好极了,就那么一款,四种鱼切片,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家的饭也是只有三种,乌冬只有最传统的那种,里面就加裙带菜,但你吃的时候又觉得,人生好像也不需要有那么多选择。”

我只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话,因为正前方一个包间的门突然打开了,她确信自己看到顾君坐在里面,这么多年过去,终于他们也有了一次偶遇,芥末鸭掌就在手边,我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