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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君走出来的时候,我俩刚开始喝鸭架汤。汤刚刚端上来还很烫,我毫无知觉地喝下去,冯南惊住了:“你是不是坏掉了,这么烫也一口喝下去,想失声啊。”
我是坏掉了,从门缝里看到顾君的时候我就坏了,明明听到冯南在跟自己说大都会博物馆里的木乃伊,以及MOMA里莫奈的睡莲池和梵高那幅《星月夜》,“看到真画你才知道原来就那么大一点,一堆人围在面前,也不知道到底看了什么,就知道傻乎乎拍照,而且拍出来的照片都丑得要命。我倒是给你买了条上面有星月夜的丝巾,但行李放在宾馆了,只能回上海给你寄过来,要不你等会儿陪我去宾馆拿好不好?我就住在东方君悦,东单离这里近得很。”
我呆呆傻傻,只知道说:“哦。”
顾君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信用卡收据,漫不经心地跟边上一个中年男人说话,这么热的天他还是穿得一丝不苟,浅灰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衫。
我有点心酸地看着他,顾君从来说不上是一个多英俊的男人,睫毛比我还长,跟冯南比起来,顾君只是长得更高,五官正常而已,但他有一种非此不可的气场,一走进去就像刚刚入了黄药师的桃花岛,各种机关暗算太多,只能像周伯通一样被囚禁其中,所以我逃无可逃,这么多年来还是觉得:非此不可。
出大门必然得经过我们的桌子,顾君不知道是不是走很近才看见我,他点点头说:“你好。”没有叫我吟吟,也没有叫我小包子,他甚至没有叫出她的名字。顾君走得挺远了,我还听到他身边一个娇俏清脆的声音问:“那是谁啊?”
顾君淡淡地说:“一个记者,上次受贿案里遇到的。”
我眼前一黑,觉得自己被这六个字秒杀了:你好。一个记者。她一下把嘴里的芥末鸭掌吞了下去,芥末真少啊,便宜坊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冯南开始疑惑了,问我:“那是谁,是你的采访对象吗?是个名人?”
我赶紧把眼泪擦了,说:“没事,太辣了,我不想吃了,快买单吧,我陪你去宾馆拿丝巾。”
我一边掏卡一边唠唠叨叨:“为什么又是我,你知不知道我这么转飞一次机票多少钱,你知不知道那根丝巾多少钱,你有没有心啊到底。”
我提不起精神接话,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被清空了,真神奇啊这件事,我的胃我的心我的肝到底去了哪里。想到有一年春节,那年顾君给她我的红色气球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大,大到她拿着走在大街上几次差点脱手,又好像自己要跟着一起飞到天上去。顾君突然问我:“小包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那个时候我刚看了香港连续剧《刑事侦缉档案》,喜欢郭可盈在里面演的高婕,她想都没想就说:“我要做记者。顾君哥哥你呢?”
顾君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可能是律师。”
后来他果然学了法律,却没有做成律师,一直到前几年他爸爸去世了,我从家里人的三言两句里知道他去了纽约读LLM,LLM一年的学费加上生活费起码要五六十万人民币,我不知道顾君从哪里来的这笔钱,他家家境非常普通,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现在父亲去世了,只有妈妈拿着不会超过三千块的退休工资,不可能给他提供任何帮助。但我控制着自己不要多问,我心里明白,如果一个人决心要从你的世界里消失,那你再怎么打探他的消息,他还是消失了,再怎么打听也只是徒增“我原来根本就不重要”的确信。
上次在法庭见过之后,我没忍住去搜索了一下他的消息,发现他果然拿到了美国的BAR,现在在一个主要做涉外业务的律所,是所里最年轻的合伙人。从律所的介绍来看,顾君现在主要是在做非诉业务,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会接了这个受贿案。真正挣钱的律师大都是在做非诉业务,在中国做诉讼烦心事很多,官司充满不确定性,而且经常收不到全款,顾君现在一定是成功的吧,成功到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记者”。
走到路边还是打不到车,我们坐地铁去了东单,五号线只有一站。一路上我怎么努力也说不出一句话,冯南开始还逗我笑,后来也就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看着我,他个子那么高,我穿着高跟鞋还是觉得头顶上有灼灼目光。下地铁的时候冯南拉住我的手,我略微挣扎了一下,没有真正摆脱,我只好说:“空调开太低了,我觉得冷。”
冯南说:“别怕,有我呢,不会冷。”
从地铁走到东方君悦的路上有家卖酒的小店,我进去买了两瓶冰白,想了想又加一瓶伏特加。冯南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对面超市里买了一堆零食,我想到大学时候我们的“约会”,不过来来回回吃东西,冯南知道我喜欢的一切:烤肉串要肥肉多一点,烤馒头不刷酱,烤鸡翅必须加蜂蜜,鸭爪子啃起来很难停口,牛肉干要带筋的才吃,饼干只喜欢黄油曲奇,铜锣烧要红豆沙馅,不饿的时候喜欢下意识吃点棉花糖,喝咖啡拼命加糖和牛奶。
走进房间后一会儿冯南就给我递过来一杯这种咖啡,加了两包糖和两杯奶,他轻轻说:“不够甜就再加点糖,甜点好,不用那么苦。”
我点点头,说:“我的丝巾呢?”
丝巾和想象中一模一样,梵高的星月夜,几乎没有色差,一种刚刚适当的深蓝色。冯南知道我喜欢梵高的蓝紫色系列,小酒馆鸢尾花杏花星月夜麦田上的乌鸦,那个时候梵高画册在中国美术馆后面那条街上卖几百块一本,几乎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就每天不吃午饭,省了一个月后买了一本。买好后坐在自习课室里看,恰好又遇到冯南,两个人凑在一起翻了一个晚上,回去的时候我走在月光下抒情:“以后我要去看真正的梵高,你说,那是什么时候?”
没想到先去的是冯南,有一次他回德国总部开会,紧赶慢赶抽了一天时间去荷兰的梵高博物馆,然后站在“麦田上的乌鸦”面前给我打电话:嘻嘻哈哈地说:“我替你先来了,但是我不拍照,我急死你。”
过了几个小时,他又发条短信过来:“等下次我们一起去的时候合影,你说好不好?”
那时正是冬天,我刚下班,已经快九点了却没有吃饭,走出报社觉得寒彻心扉,把手机拿出来回完短信明明手已经僵了,却一时间暖起来,我突然下决心花了六十块打车回家,匆匆忙忙煮了一碗面后就把那本画册翻出来,找到那一幅画,蓝色天空和黄色麦田是那样天衣无缝,而且那幅画上放着冯南在伊斯坦布尔给她我的明信片,上面说:“这里郁金香都开了,时节正好,好像什么都还来得及,你跟着我重复一遍:什么都还来得及。”
我今天穿着白色T恤,下面是灰色小脚裤和宝蓝色平跟鞋,我随随便便把丝巾披在肩膀上,然后勉强笑了笑对冯南说:“这样就不冷了。”
房间里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和两把米白色单人沙发,中间是小小的黑色茶几,我把鞋脱了,缩在沙发上,说:“冯南,我不喝咖啡了,你给我倒酒吧,我们先喝冰酒,冰酒也甜,然后再来伏特加,你说好不好?”
冯南把酒和杯子拿过来放在茶几上,然后自己也坐下来,说:“好,我们喝酒。”
第一瓶冰白还没喝完我就觉得自己醉了,我咯咯笑起来,问冯南说:“快给我讲讲这次你去纽约有什么艳遇,又睡了谁,胸大不大?”
冯南看起来还清醒的很:“我在曼哈顿下城的酒吧里遇到一个妞给我搭讪,我出差闷得慌,就请了她喝了一杯长岛冰茶,你也知道,在纽约好像就应该喝这个酒。开始我只觉得这个妞个子看起来比我还高,怕是在床上搞不定,后来越聊越觉得不对,最后呢,那是个男人,我看见他的喉结了,妈的,我就说香水味怎么那么重,熏得我一直不敢出气。”
我笑得更大声了:“不可能,你又没有六块腹肌,人家看中你干什么?”
冯南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要不要脱给你看?”
我说:“最后呢最后呢,最后你有没有另外换一个酒吧?”
冯南说:“最后我一个人回了宾馆,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想你,第二天一大早去了MOMA,给你买了这根丝巾,想着你戴着会很好看,你看看,你现在多好看啊。”
我头很昏,好像下一秒钟就要睡过去,硬撑着说:“你骗我,为什么连你都要骗我。”
冯南说:“好,好,我不骗你,我根本没有想你,毕业后我一次都没有想到过你,你在我的世界里根本就不重要,这样好不好?”
我终于哭了出来,说,不好,这七年你不能一次都没有想到我,因为我一直想着你,顾君,你在我的世界里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