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君故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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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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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吟的微信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吃炒饭,机场里的炒饭八十一份,几块叉烧,几颗青豆,一把玉米,油腻腻黏糊糊,我还是吃完了,吃完一抹嘴,觉得自己相当坚强。

上午从机场往陈吟家赶的时候,我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心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当然看出陈吟受了重创,想找个人填缝,这有什么关系,我等了这么些年就等着去填缝,乘人之危是不好,但要不乘人之危,我哪里有机会坐在出租车上唱《勇气》。

陈吟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图书馆,其实大一接新生的时候我就看到她了,宽宽松松的白裙子,大辫子垂到腰,穿双匡威,小腿晒成小麦色,隔一百米我都看见她的长睫毛。我当时正往食堂走,边上宿舍的哥们推推我:“你看那小妹妹。”

我装作一心扑在糖醋小排上,说:“小妹妹多得很,谁看得过来啊。”

小妹妹是年年有,这么好看的可不多,好一段时间里我都梦到这个小妹妹,辫子散开了,一头卷发,阳光下长睫毛扑簌扑簌闪,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看着我,我的心一直到醒过来都软得没力气跳动。有些事就是这么发生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宿舍里有个哥们爱上德国文学课的老师,为了和她对话看了八遍《魔山》,德语版的,因为她的博士论文写的这个。结果美女老师后来跟他说,她其实不喜欢托马斯曼,太闷了,写完论文后一页都不想再重看,她其实蛮喜欢哈利波特的。后来他们热烈讨论哈利波特来着,再后来他们也没有谈上,他一直追,哈利波特看了十遍,她一直躲,又说自己喜欢魔戒了。

有一天他喝醉了,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看,爱这件事,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必须犯傻,必须盲目,必须一无所获。

我愿意犯傻盲目一无所获,但我也没想过就这么去找她。找到又怎么样呢?请吃饭?送花?天天帮她打两瓶开水?放假前替她通宵排队买卧铺?这些事我都可以做,但我不想巴巴追上去做,我喜欢缘分,喜欢赌博,我要赌一赌,看我们能不能遇到。如果能遇到,我愿意用尽真心,如果没有遇到,那就算了。

没有遇到可能我也不会真的算了,我只是说说,我明明知道有些人一辈子只会遇到一个,我怎么能算了。

但是我赌赢了,我们真的在图书馆里遇到。那个位置我先拿了一本海德格尔占座,然后就晃悠悠吃早饭去了,吃了俩包子一杯豆浆一个麻团回来,看见对面坐了个姑娘,开始只看到背面,穿一件过于宽松的宝蓝色毛衣,长卷发用蓝色丝带束成马尾,手里紧紧抓住一本书。

我想,这个姑娘铁定长得好看,这背影多销魂,我都差点变心了。

我一坐下来就认出她了,原来我没有机会变心,原来让我销魂的背面正面总是一个人,我当时就醍醐灌顶了: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

一年未见,她瘦了一点,显得眼睛更大睫毛更长,嘴上涂着一点玫瑰色唇彩,北京正是秋天,落地大玻璃透进阳光,照亮这个我朝思暮想的姑娘。我看看窗外的梧桐树,又扭头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心里非常舒服笃定,好像鸿蒙初开,一切有了秩序。

她没有男朋友,我跟着她去了食堂去了图书馆去了自习室去了选修课,这点已经非常确定,她要不一个人,要不和宿舍同学一起,自习的时候专心致志看言情小说,有时候看得落泪。我喜欢她,连这样幼稚的行为也觉得可爱,她看书的时候我就看她来着,每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在哗哗数钱。

陈吟心里有人,这点要是我还看不出来,那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真考上了北大。她没有电脑,老去机房,但半个小时就出来,机房那破电脑,开机关机十五分钟就没了,开个新浪首页需要十分钟,点进任何一条新闻又是五分钟,她能干什么?也就能上个QQ查个邮箱,但她不用QQ,这件事我早打听好了,所以她是查邮件去了,老要查邮件,显然这个人没给她打电话。

推理过程无懈可击,东野圭吾不过如此,但推理出来到底有什么用,我其实也是相当茫然。我都制造一百次偶遇了,她见我还是咯咯笑:冯南你别逗了。

我怎么逗了,我内心有多凄苦你知道吗?我在宿舍卧谈会里被嘲笑到半夜四点你知道吗?我给你写了几百封信都被我撕了你还知道吗?

后来我发现陈吟特别馋,路过校门外小摊迈不开步子。她没什么钱,又爱去万圣买书,每到月底都愁眉苦脸,在食堂只敢打两个素菜,盯着我的鸡腿发呆。我准确抓住这个机会,摸清了她所有饮食偏好:烤肉串要肥肉多一点,烤馒头不刷酱,烤鸡翅必须加蜂蜜,绝味鸭爪子一口气能啃五十只,牛肉干要带筋的才吃,饼干只喜欢黄油曲奇,铜锣烧要红豆沙馅,不饿的时候喜欢下意识吃点棉花糖,喝咖啡拼命加糖和牛奶。

细想起来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可悲,所以后来我就不细想了。我们吃着烤串绕着未名湖走三圈,再送她回宿舍,她渐渐话多起来,和我斗嘴,斗不过就嘟着嘴生气,一生气就叫:喂,喂,走快点,我要回去睡觉。

我很快乐,回宿舍后站在阳台上抽烟,心里满满柔情。我知道如果能抱着她吻上她的睫毛会更快乐,但我尽力让自己不要去想,想多了,就会贪婪,就会知道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很可笑,我不想那么明确地知道,自己特别可笑。我鼓起勇气送她那本书,《我想对你说,亲爱的》,不敢直接给她,只敢放在楼下,我想叫她“亲爱的”,却只敢藏身在书名中。半夜睡不着,我骂了自己一万次:你这个怂货。

怂货觉得她太无情太可恨,但第二天不知道怎么又去图书馆看她,室内暖气开得特别足,她把藏蓝色大衣脱了,白衬衫塞进牛仔裤里,穿一根蓝色皮带,下面是棕色长靴,头发剪短了一点,显得更卷更黑更密。我远远看着她,眼睛有点湿润,小妹妹,看在你长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她从来没有提到那本书,我纠结了一段时间,也就坦然了。去德国一年的项目是我自己申请的,填表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能申请到。我想过早点告诉陈吟,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告诉她,又有点怕她咯咯笑着说,好啊,给我带点好吃的回来。

我的心非常脆弱,不想直接面对我离开十个月对她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影响这一残酷事实。

离开前几天我才去找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站在宿舍楼下等她下来,手里拎着五十串羊肉串。过往女孩子们嬉笑着对我指指点点,我感到腿很软,信心一点点流走,你要知道,我的信心本来也没多少存货。

过了一会人她站在我面前,初夏有点凉,她穿条碎花裙子,蓝色开衫,蓝色平跟鞋,走了几分钟,她让我等一下,扶住一棵树,从鞋里倒出一颗小石头。这条路没有路灯,我看见她莹白的小脚,一时间头晕目眩,想回到宿舍撕掉护照。

我们没怎么说话,两个人都忙着吃肉串,最后她都快上楼了,我才说了那段话,她看我说得那么镇定,其实心里抖成筛子。我知道她上楼后看了我一会儿,但后来她也就走了,我在楼下站到熄灯。晚归的女孩子们都见过这种场面,知道这栋楼里有人偷走了我的心,我听到她们窃窃私语:你看那个人,他的心不见了。

我回到宿舍就躺下了,没有那么冷,但心都不见了的人浑身冰凉。第二天起床还在发抖,我用一天收拾好行李,把陈吟的照片压在一本德语词典里。那张照片是我偷拍的,找同学借了个尼康单反,学会怎么用大光圈把背景虚化,陈吟坐在图书馆里看书,我叫她,她抬头的时候我就按下快门。照片洗出来效果出奇好,额头边有小圈圈卷发,眉毛漆黑,嘴唇微微翘,正是我心里的那个姑娘。我洗成各种尺寸,钱包里放一张,相框里摆一张,词典里那张是我的书签。

在机场我想给陈吟打电话,但最后我成功管住了自己,我太为自己骄傲了,昂首挺胸上了飞机,坐下来就看原版茨威格,显得极其深沉靠谱有文化。

一起飞我就害怕了,抱着茨威格,心里苦得不得了。

十个月啊,一次都见不到啊,我说了不给她电话不给她写信,我还得做到啊,要是做不到我的形象可就破产了啊。

这件事太可怕了,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被它打败了,我是说,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