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守仁
盛夏,骄阳似火之际,我和友人乘车到远郊戒台寺牡丹院小住数日,远避尘嚣,于清凉宁静的氛围中审定1994年卷“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戒台寺坐落在太行山支脉马鞍山山腰,东距京城35公里。寺院始建于唐武德五年即公元622年,迄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潭柘以泉胜,戒台以松名。戒台寺的古松,闻名遐迩。位列京城名松的,就有主干伸展宛若苍龙的卧龙松,枝叶婆娑、仪态万方的自在松,牵引一枝动全树的活动松,气势磅礴、体形高大的白皮松……那里的松树多且奇,”遥看积翠影,已觉闻涛声。“难忘六十年代初夏我在戒台寺一株巨松下的经历。那天下午,我从潭柘寺公社下来,去永定公社办事。路经那里,口渴难耐,便去寺中巨松下买茶小憩。忽然,头顶上的枝叶摇动起来,仰首一看,左右几十株古松全都枝梢猛摆,漾起一阵接一阵涛声,似江边大潮扑面而来。其时乌云迅疾覆盖天顶。雷声大作,轰隆隆轰隆隆,在远山近岭间回响。闪电似一支支光剑,劈开长空。大雨倾盆而下。我赶快奔到殿檐下避雨。风声、雷声、雨声、涛声一起交响,震耳欲聋。不一会儿,瀑布般的山水沿着山坡哗哗哗向下冲来。雨来得急,也停得快。雨后复现斜阳,彩虹飞架对山。树、草、路、殿,冲洗得干干净净,寺院周围真正变成了一块”莲界净土“。此景清新,长留心中。今日重来寺院,我不见古松变化,松树却见我已变老。三十载对古松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时段,但我却从三十来岁的青年进入了鬓发斑白的花甲之年。面对能和时间较量的尤物,我怎能不肃然起敬住在戒台寺的日子里,不论白天,或是傍晚,我都喜欢到一棵棵古松下散步、盘桓,冥思玄想。有一个黄昏,我独自来到殿后高处一棵孤松下纳凉。那孤松是硬撑开石缝挣扎着长出来的,”却也耸身斜长,郁郁葱葱,蓬勃茁壮,活出一个令人羡慕的气势来。
红墙作围、殿舍俨然的整个寺院,一一呈现在我眼前。远日西坠,近山如黛,一派苍茫景象。憧憧松影,掩映其间,一树一姿,叹为观止。
暮色渐浓。地藏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均已淹没在昏冥之中。我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寺北辽塔的轮廓。东南天空明亮,那是京城万家灯火的返照。有几只蝙蝠,像黑箭似的在后殿飞檐崇脊间来回穿飞。深山有鸟鸣,发出一种gang—gou、gang—gou的叫声,那是别一种生命在呼唤。
仰望松冠,忽有所感:松,木公也。它的形体之美,堪称植物界的伟丈夫:或高耸挺拔,或偃卧盘曲;或因石碍,斜逸旁长;或临深涧,枝干垂探。苍劲古朴,凝重端肃。风吹涛起,顿生雅韵;仿佛有百十架琴瑟一起奏鸣,似潮音,如天籁,洗心涤骨,安魂慰魄。
古往今来,咏松画松者,数以千计。如今接连数日在苍松下观察、体味,才逐渐领悟到它那历劫不磨、经霜不衰的本性,伟岸劲节、坚硬如铁的品格。
我感慨颇多,但孤松却沉默不语。沉默,是由于渊博。它经历得太多,体验得太多,因此平静、平和。
细细琢磨,世上任何一茎草、一只鸟、一棵树、甚至一个人,其单个生命的诞生,都不是自定的,而是无数机缘、巧合的结晶。它只能在被定的时空里生存。因此,生命的奥秘不就应该像这棵寺后孤松那样,随遇而安,摒弃怨尤,调节自己,适应环境,冲破阻力,顽强发展吗?一切在于自己,一切只决定于自己。
夜已深。古刹一片寂静。曾经住宿过乾隆皇帝、恭亲王奕诉而今汇聚着当代文坛俊杰的牡丹院里,灯光已陆续熄灭。黑色浓浓的,包围着我。我恋恋地离去。离去了,回望夜空中耸立的松影,仿佛它有股磁力,又把我吸引过去。我抚摸着千年老干,把额头紧贴上去。在古刹深宵里,于幽冥夜色中,我和松影融合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