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兵
卢沟桥离学院不远,来此也近一年,却从未去过,卢沟桥横跨的永定河——如果还能被称为河——已有数座新桥,每次外出,车经新桥,都要侧脸望去,三二百米远处,灰的天,灰的空气,灰的桥上,人头攒动。许久,那片灰色已经消失,才略略回过神来。
因为难得,外出前的几天,总有番细细的规划,日程总被种种琐事填得满满的,于是,找到了退缩的借口,找到了慰藉。
从小,就听闻了她的盛名,那篇短小的课文,读得我如痴如醉:桥上的狮子,千姿百态,拂晓的月,空灵朦胧。
到了高年级,又从历史中读出了她的厚重。“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那段文字旁,总有幅小图,一位二十九军战士,蹲在桥栏边,射击。
寒假返校,刚正月十三,周围没有伙伴。我不免就有些郁闷,对着这独处的寂寞。于是下了狠心,跳上车,向卢沟桥去了。
卢沟桥边,是宛平古城,城内有“抗日战争纪念馆”,城脚即是“抗战雕塑园”。
古城建于清代,确切地说是一个壁垒,一座兵营,功用在于扼守进京的通道,当初,里面也并无茶楼酒肆。走进去,便好像推开了尘封的历史之门,空气也沉重起来,压得我难以喘息。仅有的一条街东西走向,很窄,连愁绪也散不开,两边的房子,一律是旧的泥青色,与城墙无异。刚走几步,已立在抗战馆的栅栏外,一番观望,一番踌躇,始终没敢进去。
余秋雨先生说,怀古之情,兴亡之叹,是中国文人的集体症候,我很以为然,总努力回避,可一到这里,我就知道,不可能不旧病复发,虽然还在力不从心地抑制。
桥,平坦中现出苍老的沉寂,风不小,人不多。桥下没水——听说已经干涸了有些年头了——只是一片衰草荒地,天上没有月色,虽然太阳已经西斜。观光者都忍不住兴奋地去数那据说“数不清”的狮子。“数不清”是在现实的确定中制造了诱人的模糊,可是,也有实际成分,因为桥上弹痕炮坑宛然现于眼前,而每年北来的沙尘狂暴地打磨着它,哪一年,哪只会消失于人们的视野毁于战火,人们至多只能无奈地惋惜,因为中华大地遭受过太多的创痍;埋没于沙土中,虽在而永不见天日,那人们会以什么样的表情来谈论如果说战火的创伤尚可掩救,弥补,因为主体尚在,那么今天卢沟桥周围或更远处的生态问题是更大的危机?
“一涓春月点黄昏”,月光映澈江水,点破黄昏,消去暮色,明丽清幽,此时的月色必定更美,而乾隆无辞表达,只得趁拂晓仓皇,愧疚而去——这自然是我的奇想。
可是,将来文人虽吟咏不断,是否有这桥落笔中国文人,敏感脆弱。一方面把出仕看的很重要,以为只能借此济世惠民;一方面又自视太高,容不下官场的肮脏,自然也不为政客所容。
于是,那么多感怀,都寄托了身世之叹,跨越了空间,超越了时间,成了一种经典,也成了一种“集体症候”。
曲高难和,知音罕有,他们的命运强于欧洲那些受尽苦难的艺术大师。大师们自有精神追求,其作品即使不被当世认可,也必打动后人,可怜我们的文人,却被自己的理想放逐,天涯海角,只去追忆那么几个先贤古人,只会“忽复乘舟梦日边”,给人的,是始终如一的辛酸和感慨。
我沾了点遗风,所以怕被那逼真的狮子吃掉。
同学某君,埋头苦读科学书,又勇于实践——常闲逛于各中心地带。一日,忽从我的书中翻出那张游票,惊叫道:“卢沟桥!多美啊!”我冷冷地问道:“你也没去过吗?”
他居然告我,尚不知其在何处。我为他详细说明,他却立即竖旗争辩,那是卢沟桥吗,下面没有水,可是这图却因水而美。
我愕然,有水是桥,无水?也是桥中华文化,并不怕学得太多,会走上返古的老路,却担心无知者众,继者寥寥。
文化周围,无知,是最普遍的悲哀;附庸,是最普遍的掩饰;一样的沙子,一样的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