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曼
胶东是海市蜃楼常常出没的地方,自古以来言说是亲见了海市,为之写诗、著文的、也不算少数了。我积了些材料,想编个小集,积得稍多时,渐渐看出来,那些诗文,多数语焉不详,又多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这使我很动了些疑心:他们真的见过海市吗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我到了砣矶岛,夜间下了一场大雨,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两天,阴着,但满天空无云朵,一片白亮。海也是白色的,平得不见浪纹,像原野,细看时,“原野”上有大河,有小河,有大路,有小径,十分真切。山头,村庄、树木,在这白亮的天,白亮的海的辉映下,显出了悦人的柔和。雾,乳白色的,淡青色的,间或也有浓黑色的,倏忽掠过,乍合乍开。合时,扑面而来,海腥味清鲜鲜的,脸上顿觉湿润润的凉;开时,再现的山海更觉鲜亮。开开合合,使人觉得在这个世界,又在那个世界,又换了另一个……只缘身在此雾中了。
二十六日下午,与忘年朋友小徐,去砣矶岛西端的磨石嘴村采风,村紧傍海,村头有一溜石梁探入海中,当地称这种地形为“嘴”,石梁上产磨刀石,村子因此得名磨石嘴。
约在向晚五时,离村东归,行至村东山口回头看看,不觉呆在那儿,不愿走了。
白色的天,白色的海之间,一团更白更亮的云,托起了高山岛,这平时钢筋铁骨的岩岛,完全变了体态,变了性情。山没有了根,虚在白云中,峰尖变成了朦胧的深灰色,海阔天空之中,整个岛成了一个小巧的盆景,只是真正的盆景没有这奇云奇雾来装点。托浮着岛子的白云,横在山半腰描出了一条亮线,越看越像一条环岛公路,两边密密的两行树,树冠逼似北国严冬结满冰花的大树,桩儿,大枝儿,也都清楚可见。岛北一个小礁,几乎全没在云雾之中,只露一点,仿佛活动,岛南两礁稍大,植根云中,半腰缠着两条亮云……一阵一阵,轻纱似的雾从岛前飘过,岛上白云幻出的景物,静静的,一动不动。只有黑白两色,就有这样动人的图画,一生中,就只见过这一回。
后山涌过一阵浓雾,把那一片景致罩住了,等了好久,浓雾不散,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才离了那梦似的山口。
第二天来了消息:说是二十六日傍晚,砣矶岛北面的大钦岛上出现了海市。推算那时间,正是我们迷恋着高山岛云幻的那一阵子了。
跟踪着海市,我到了大钦岛,八月三日在岛上见着了当地中学的田老师,他是发现二十六日钦岛海市的第一个人。他体格健壮,一脸古铜色,全是一个渔民的模样。海市发生时,他计算了时间,又作了画图,说起来有根有据。
七月二十六日下午六点钟,他从学校步行回家,发现岛西小口子外海上出现海市,急忙呼唤,只见近海处白漾潆一派雾,白雾上部一线亮色,线上一溜山峰,连绵牵扯,大小六顶,青灰色,极清晰,样子很像从岛上南航,近蓬莱大陆海岸的光景,低低,长长,列在天际。最左边的山坡上,黑影憧憧,有人说是树形,有人指为烟雾,莫衷一是。约五分钟后,群山摇动,变化,于原来一列山峰的右端,又突起一个更大的,圆圆的山头,与原先的一列山峰之间隔着些云雾,似连非连,山半腰横环着一缕云带,白亮之中,隐隐透红色。大家不住口地说:“俊,俊,真俊!”
这新出的山上,南坡也有憧憧云影,好似有树木一丝一丝地在现真形,众人正注目,忽觉得这山悠悠地移近了眼前,好似赶前几步就可以上去。惊异未定,那山又飘飘地远去,飘忽远近好几个回合,人人目眩,早顾不得南山坡上的树或雾是怎样变幻的了。
距海市初出约十分钟后,于二次出现的山峰之右,再出两峰,峰在白雾中,无根,山下的白雾飘忽不定,山亦随之忽大忽小,作瞬息万千之变。两峰之间,烟云重重,滚滚滔滔,使两峰始终不相连,右一峰大而高,左一峰略小,顶圆。也是在左峰左侧出现黑影,渐变渐清楚,终于是人人都看清了。那是一片树林。紧接着,这晚出的两个山峰,印出倒影来,白云之上是正影,白云之下是倒影,一样的清楚,一样的动动摇摇……至此,先后出现的九个山峰,或有根,或无根,或相连,或间断,只有二次出现的山峰有云带,只有最后出现的两峰有倒影。
约十七分钟后,群峰在变化之中,徐徐下沉,没人海底,天海之间唯余烟雾阵阵,云浪层层。
田老师是个有眼福的人。1984年七月二十九日下午四时大钦岛出现海市时,首见者也是他。
那一次,他正在海中划船钓鱼,见海市出现,急忙摇船登岸,大呼:“看海市啦!”闻声来看海市的三百余人,他说:“那一次海市,长达半小时,图像也是一列山峰,不同的是山上树木极多,又都历历可数。”我访问过另一位也见过这次海市的人,他提供了更多的“花絮”:那一次海市,一抹山峦,中间有两个对峙的山峰,两峰中间,有一处小洼,洼里有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潺潺闪动。当时有一位战士奔回营房喊人来睹奇观,离去不久,海市即慢慢下沉,在场的人都说:“待他喊了人来,怕是看不上了。”但等那战士邀了战友来,海市像有情有义一般,忽又冉冉回升,仍然有山,有树,有小河。
岛上见过海市的人很多,我连着访问了几位。有的说,濛濛一片,上下各有一线,两线之间如遮幅电影之银幕,海市就在幕上演出;有人说是倒影,有人说是正像;有人说纯系黑白两色,有人说也见过彩色的,有人说,多生于岛旁或近处两岛之间。有人说在老洋的洋面上也曾数次见到,渔民不像文人存那么多的好奇心,述说多不详细。好心人把一位多次见到海市的渔民介绍给我,他懒懒地说:“海市呀?海上见得多了——有什么看头。”一语扫尽了兴趣。
我所遇到的那种天气,那种环境,大概是最易出现海市,又极易出现绝妙海市的时机吧。那种天气、那种环境的虚虚实实,奇奇幻幻,真是有口难述,有笔难描,不是身在其中真个是难说难道。
听说已经有人备齐摄影器材,守在蓬莱与长岛,立志要拍下海市奇观。
但,他们什么时候能恰逢其时呢就便逢上了,拍得成那影像,也拍得成那气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