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继路
原先只知道曲阜有孔庙,不知道还有颜庙;知道孔子被尊为圣人,不晓得还有“复圣”。第一次瞻拜孔庙、孔府以后,从那里向北走不远,就到了一处规模不算小的庙宇。进了牌坊正门,见院里竖了一块大石碑,上书“陋巷故址”;而复圣殿里塑的庙主颜回像,竟也那么冕琉执圭,俨然帝王气派。这形象跟人们心目中穷读书人颜回面貌,实在相距太远了。
让人真正能追思描摹一下颜回的,应推庙里的一眼井,称“陋巷井”。石砌的圆井口,望下去幽幽绰绰的有黯黯水影。望着井水,心里不由响起那句千载盘旋的苍老的喟叹声: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夫子当年的赞叹应该说很由衷的。一生从教的夫子,号称“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而贤人中首屈一指的,便是颜回。但他“不幸短命死矣”,这事情弄得夫子伤痛不已,大哭大叫:“天丧予,天丧予!”他多么惋惜失去这位同乡的高足弟子啊。
那么,颜回“一瓢饮”,饮的便该是这井里的水了。井因人而著名而成为圣物;为了卫护圣物,明代嘉靖年间建起一座亭子。平地垒起的石基,六根木柱撑起一个形制朴素的六角檐顶。亭中井旁立一石碑,正面书“陋巷井”三个字,背面镌着有关建亭的文字。
我在亭里默坐许久,觉得它很有些蒽味。
想起孩子时候,听爷爷讲过孔夫子和他弟子的故事。童真无邪,当时最感兴趣的是公冶长,传说他能听懂鸟儿说话;而最动心同情的算闵子骞,他体贴孝敬父母,那个“鞭打芦花”故事,可以叫孩子含泪的。对颜回呢,只知道他家里穷,却好学不倦,此外并没有留下多深的印象。后来,书读得多了些,知道孔子最器重的弟子是颜回,在《论语》里提到他的次数最多。颜回总有一种什么东西,长久起一种激励人、鼓舞人的作用,恐怕不单单由于他家贫仍然不倦追求学问。
后来看到台湾柏杨先生的畅销书《丑陋的中国人》,作者在批评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弊病,即“不思改造社会,轻视竞争”,提倡“安贫乐道”时,讥弹说:“只把穷得叮叮当当的颜回先生,当成活宝,努力赞扬他的安贫气质”。柏杨似乎也把颜回的作为当作中国人的“丑陋”之一例加以指责,我看了不大舒服。平心而论,这种指责怕有失公允。
其实孔子从来没有一味地劝人安贫,号召大家一齐去过苦日子。孔子很欣赏的另一大弟子端木赐,就下海经商,成了春秋时期很有名的大款。孔子和他的不少弟子器重颜回,主要因为他特异的意志和操守。为了钻研治国安邦的学问,或者可说潜心于学术吧,颜回虚怀若谷,全力投入,坚韧不拔,毫不被富贵权位享受等所诱惑,这是多么值得赞佩的精神境界!历史上以如此专攻不旁骛的心态钻研科学、技术的人被认作精英,以同样心态钻研人文学问,为“天下归仁”的理想而献身,不同样应当被视为人类的民族的精英吗?纵观二十世纪讲痛揭中国人的丑陋,即国民劣根性,有谁可同鲁迅先生相比拼?而鲁迅先生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德人”,历史掩不住他们的光耀,先生盛誉他们堪称“中国的脊梁”。颜回不正属于这一“脊梁”的行列吗?他是美好的中国人。
陋巷,陋巷井,陋巷井亭,这里标识的“陋”,只在于指不尽如人意的物质条件。不厌其陋,不惧其陋,而为了改变这陋,以坚忍精神去进取的人,永远有资格成为人群的楷模。
后来,我又有机会拜谒颜庙,特意为井亭拍了照片。很出乎意料,这一次我知道一件事。
近些年来,“寻根”在大陆以及海外华人里很热了一阵子。一位热衷“寻根”的姓颜的先生,原籍广东梅县,此次不远万里到曲阜的陋巷来,专程为了“认祖”。在颜庙西街,他拜望了一位老者,老者自称是颜回第七十五代孙,在该市的“颜氏联谊会”担任着职务。
他自豪地说,他们颜姓要高于孔姓五百多年。孔子的母亲名叫颜征在,那么细论起来,孔圣人还是颜家的外甥哩。他还矜夸:颜姓人自六十一代开始经皇上诏准,行辈排名依次用三十个字,轮转直到如今。这位老者又说,颜回帮助过孔子治《春秋》,编《周易》,连儒学界的人也承认颜回学问高过孔子。
我不禁想,“不幸短命死矣”的颜回,果若有灵,听到二十世纪他的第七十五代孙有人在孔圣诞生地大发如此高论,他会怎样呢?恐怕可能跑到陋巷井跳下去,再死一回。
我照了几帧颜回井亭照片,我愿铭记这座简朴的亭,只是为了牢牢铭记住一句话:巷陋,井陋,亭陋,全都没有关系,不需在乎;只是心灵——人的灵魂,决然地不能安于其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