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烛
草原在我的想象中移动。我气喘吁吁地追赶着它——它与我永远一步之遥。
羊在梦中咀嚼着的是一片多余的草原。
而草原梦见了什么呢?梦见了一只饥饿的齿轮——正努力地向前靠近……此刻,我就是这头迷羊。我在远离草原的地方,徒劳地单相思。没有更多的食物了,我只能通过回忆来反刍。
于是,蒙古包出现了,蓝天白云出现了,马以及骑手出现了,篝火出现了,琴弦出现了——弹拨的手指也出现了……一片并不存在的草原出现了。
牧羊人不断地丢失着自己的幻想,最后只剩下他手中紧握的鞭子。或许,他一开始就是靠一根鞭子虚拟出一支庞大的军队。作为一位写作者,我对此颇有同感。
我的财富,每天都在增长,每天都在遗失。
开放,是花的一次深呼吸。而肺活量最大的花,才可能经得起漫长的考验。
一场春雨过后,遍地盛开的鲜花,使醒来的草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它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更为辉煌的梦境。幸好,它也并未因之而变得虚荣。它就像忍耐苦难一样默默地接受着这随时可能消失的繁华。
这匹跑得最快的马,不仅抛弃了自己的同伴,而且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它的身体被风的阻力给吞噬了。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于是它体会到了孤儿的悲怆。
为了弥补那片空白,它开始寻找新的替身。直到某一天,它与一种乐器会合,才终于获得新生:音乐成了它的灵魂……我向牧民学习弹拨马头琴。我看见的是一只从云端里伸出来的古老的马头。甚至我笨拙的手指,都感受到它那混沌的鼻息。
草丛中藏匿着一只跑丢了的马蹄铁。锈得很厉害,让人无法分辨制造它的年代。几乎可以肯定:它在与那匹奔马相脱离的瞬间,变得无比空虚。
我拾回了这只一直无人认领的马蹄铁——在我眼中这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我还同时拾回了一位无名的匠人的梦想,拾回了铁锤与炉火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匹走失了的马:鬃毛飘拂,大汗淋漓,像个古希腊时代的美男子。我听见了一连串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应该为我手握的缰绳构想一个奇妙的比喻:草原的脐带。
跟母性的草原相比,每一匹马都如同新生的婴儿,在撒娇,在嬉闹——以一种无知的单纯……甚至连远道而来的我都恢复了一颗童心。在马背上我能变成一位诗人。当我紧握缰绳的时候,反而解放了自己的想象力。
是的,只有野马没有缰绳,只有野马缺乏爱。但是它们那流浪汉般的眼神里,却流露出更多的依恋——它与草原之间,依然维系着一根看不见的脐带。
或许,每一匹马,乃至每一个人,诞生时,都随身携带着大地赋予它(他)的缰绳——这即使剪断了仍然像影子一样延续的宿命。
草原的温柔与包容性,使万物都停留于摇篮的时代。
我熟悉了马身体的每一部分。我甚至还熟悉了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马鞍什么的。我相信马鞍也会疼痛——尤其当骑手倒下……马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骑手,它太像是天地之间的幻影了。
而这一切并不至于抵消它内心的自由。
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栅栏或篱笆之前,首先跃过它自身了。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
在平整而辽阔的草原上,让人无法相信地球是圆的。它的边际在哪里呢?我有点担心:即使竭尽平生之力,也无法抵达它的边际。我会像一匹老马一样累死在途中?草原没有路标。而且,也没有坟墓(包括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也是如此)。那些先我而去的人们,比风更快地消失。风是没有骨头的。在风的抚摸下,我也没有骨头了——我变成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再也无法离开,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多年前的旅程……在远方,我若有所失。我感到自己被草原所挽留的影子,依然在踽踽独行——他像堂吉诃德一样不被世人所理解。此刻,做这个梦的,以及写这篇文章的,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草长得高过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视野。而且,它还在继续疯长。
这其实挺符合我的愿望:我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也找不到我。除非我主动地出现。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地对着旷野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答应的……我的属相是羊。我的星座是猎户星。我身上有游牧民族的血统。我对草原有着特殊的感情。
恐怕由于《圣经》曾把人类比喻为上帝祭坛上的迷羊,羊也就成为带有牺牲意味的动物,并且和人类拉近了距离。迷途的羔羊,足以形容某种陷入困境、期待着拯救的美。这是牧羊人承担的责任。在人与世界之间,神是中介。而在羊群与世界之间,人是中介。神放牧着人类,人类放牧着羊群。所以,在我的想象中,牧羊人是浪漫且神秘的。人类荣幸地成为神的替身,借助其至高的权威驱逐着大地上的万物——甚至,一举一动都在无意识地模仿神的动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整个人类都是上帝的牧童,忠诚地履行着神圣的使命。牧羊人更是如此。
而我,则专注于放牧自己,放牧属相里的那头羊。
我相信,有一小片草原,肯定是为我而预备的。虽然我至今还没找到那小小的领地……我的牙齿,能辨别出不同的草本植物的滋味。我的舌苔,能感知冷暖。甚至我的亲吻,都散发出青草的气息——亲爱的,请不要躲避……我拥抱你就像拥抱草原一样用力。其实草原也跟你一样,有着披散的长发、酡红的脸庞、发亮的眼睛以及小小的乳房……唯一的区别是:草原的血液是绿色的(那被咀嚼与碾压的草汁)。而你的是红的。
一头羊的到来,使草原的梦境出现了许多锯齿般的小小的缺口。而这些又会在它离去后得到恢复。
草原在我的想象中移动。我气喘吁吁地追赶着它——它与我永远一步之遥。即使在黑暗里,它也是发光体。
在考虑:是否需要借助一只带长竿的网兜,才可能捕捉住这只巨大的蝴蝶?可我还是担心:它会从太多的空格里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