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系人间(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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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信随想

文/陈元麟

灯下。我铺开稿纸,想完成那篇构思已久的散文。然而,纷纷扬扬的思绪却犹如窗前飘飘洒洒的雨丝一样难以收拢,——哦,你的那两封接踵而来的长长的书简,正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呢原先,我挺纳闷:你我同住在一座城市,相隔也近,何以还要书信往还你说,你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却喜欢写信。每每有所见,有所闻,或者欣赏了一部辉煌磅礴的交响乐,或者聆听了一堂茅塞为之顿开的哲学课,便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冲动,一种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感触、顿悟、联想向新知旧友倾吐的欲望。

写信似乎是年轻人的专利。我也有过享受这一专利的年华,那是二十年前在闽西山区插队落户的日子里。初出校门踏入社会,乍离家园远走他乡,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难以适应。于是,每日夜间,借一盏油灯,伴十里蛙声,心中百般困惑、千样激情、万种柔肠,尽付于玉笺尺素,尽托于游鱼鸿雁。宁可三餐无食,不可一日无信。烟可不抽,酒可不饮,8分钱邮票却不可不备。

每封信发出后,都有一段长长的等待。天天计算着信件往返的日子,明知去信尚未抵达,黄昏收工后还是顾不得盥洗,抬起一双泥腿便直奔二里之外的太队部,看看有没有奇迹出现。好容易收到回信,先匆匆拆阅,再细细品读,然后揣进衣袋、揣进心头、揣进梦中。仿佛永远有着给予和期待,生活便多一点快乐,生命便多一点充实;仿佛惦挂别人也被人惦挂,心灵便不再孤独,世界便平添姿彩。

你很勤于写信。几乎每天都写,几乎每封信都在千字以上,几乎每封信都复印保存。岁月递嬗,那一叠信竟可以装订成一部鸿篇巨著。

我也有过类似的嗜好,也曾将自己所写的信中自以为精彩部分摘录在笔记本上(那时尚无复印机)。它至今还珍藏在我的抽屉深处。现在读来,不免为当年“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幼稚而心跳耳热,却也因此捡拾起一段遗落在岁月风尘里的美好记忆。

二十年风风雨雨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步入“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中年了。如今,再多的话流到笔端,也只概括成毫无生气的电报式的文字。

但是,读信的兴趣并没有消失。我从事的恰好是天天与书信打交道的职业,每天都会有一摞熟悉或不熟悉的读者、作者、编辑朋友的信函搁在我的写字台上。闲暇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热切的问候、深沉的赠言、幽默的调侃,哪怕分手多年,心与心也能訇然共振;娟秀的正楷、俊逸的行书、豪放的狂草,即使从未谋面,对方的音容笑貌也会跃然纸上,仿佛我们已经有过茵茵草地上多次抵足长谈。

不言而喻,书信源于距离。原始社会,人类聚族而居,大约用不着尺素飞鸿传递信息。及至后来人类活动空间拓展,劳燕分飞,关山阻隔,便有了离情别绪。人是社会的动物,耐不得孤寂与清冷,渴望理解和抚慰,书信便成了沟通心灵、宣泄情感的最佳渠道。

距离和神秘是一种美。在所有书信中,情书是最能体现这种美的艺术。恋人之间在尺素之上脉脉含情的倾诉、闪烁其词的表白、朦朦胧胧的猜度以及天长地久的等待,比起花前月下的耳厮鬓磨,喁喁私语,又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趣。而且,若干年后,这情书还会成为爱情的见证,成为白头到老的胶合剂。

可惜,由于彼此距离相近,我的恋爱史上缺了情书这一页。那种浪漫那种温柔今生今世是无缘体验了。没有情书的恋爱的确是一种遗憾的不完整的恋爱。

所以,我很理解你所说的,长相厮守未必幸福,天各一方未必痛苦。你甚至认为朋友之间、恋人之间应该多一些别离,多一些鱼雁往还、互酬心声的机会,彼此的情感会更加韵味隽永。

随着科技日新月异,五花八门的现代通讯手段已经相继出现。电话电报电传已经使地球的每个角落成了须臾之间便可对话的近邻。你于是担心,书信是否会作为历史遗产而进入博物馆我不以为然。书信自有书信的长处。写信时,可以酝酿情感,绕着温馨的诗的花瓣。在转盘或按键之间即发即至随问随答的友情和爱情,快则快矣,但没有了回味和想象的余地。因此,只要文字存在,书信便不会消亡。

明天,你就要飞越大西洋去彼岸留学了。你不想让我到机场送你,想体验一下悄然离去的滋味。我尊重你的意愿。是的,让一切都保持一点距离和神秘,留一点余地给期待和想象,人生会因此更加美好。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