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我知道亲眼目睹意大利的艺术是中国画家从来都向往的,这次你去意大利,感受最深的是什么父:是艺术家的劳动,原来真正的艺术家首先都是一个普通劳动者。
女:你说的劳动者我理解,但普通意味着什么父:一个常人,一个普通人对于劳动的概念。
女:常人的劳动和一个“非常人”,比方艺术家的劳动区别又在哪里父:常人劳动是要讲效率,讲劳动量的,比如在街上摆摊修车的、修鞋的师傅,还有计件挣工钱的人们,劳动量是他们追求的第一目标。有活儿他们便拼命干,不会拒绝顾客,因为干活儿直接维系着他们的生计。如此累计,一个修自行车的人每天修十辆,一年他将修三千余辆。有了这被修的三千余辆自行车,他的生存才有保障。
女:艺术家的劳动概念不是这样么父:不是。我是就目前中国的艺术家而言,就我自己的体味而言。在中国,一年画一张画和画一百张都可以。
女: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是因为中国艺术家的“铁饭碗”所致父:也不完全。依我看,主要是我们的很多艺术家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不清晰。艺术家首先应该是个手艺人,而不是一个自封的不着天地的贵族天才。现在让我们谈一谈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始终把自己看成一个手艺人。他从家乡来到佛罗伦萨,又到罗马,干什么来了?耍手艺来了。许多教皇、富豪向他“订件”,也是把他当做了一个聪明的手艺人。于是他手下的活儿便越积越多,有很多他一生都没来得及完成,因为那些“订件”太庞大了,每件活儿都要干上十年八年。比如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长四十米,宽十三米,是世界上最大的绘画,米开朗基罗画了四年,因为整天躺在离地面二十米高的脚手架上画,据说天顶画完成后,他的胡子的生长都改变了方向,向上长。接着他又用七年的时间为西斯廷教堂画了壁画《最后的审判》。这还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尤利乌斯一世教皇的墓,他边设计边创作,花了四十年时间才完成了一小部分,像其中的摩西像、奴隶……女:据我所知,米开朗基罗不仅是雕塑家、画家,还是建筑家,他在建筑方面的成就,我知道有圣彼得大教堂、罗马市政广场等。
父:对,你想吧,这个手艺人一生干了多少活儿。
女:是啊,太不可想象了。从前我只注意到我们的艺术家,还有一些作家,一生画一张画,写一本书就可以吃老本了,现在看这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在米开朗基罗接受的“订件”中——索性我们也叫它们“订件”吧,你认为最值得一提的是哪几件父:所有的作品都值得一提。我最喜欢的是雕塑《大卫》和《圣母的哀伤》。
女:刚才你先谈到的是他的天顶画和《最后的审判》。
父:那是他的画作。米开朗基罗在艺术史上的地位,首先还应该是雕塑家,那么,《大卫》和《圣母的哀伤》就格外重要。
女:你认为这两件作品最值得一提的是哪些方面?能不能先谈《大卫》
父:大概三个方面。一是没有人敢干的活儿他干了。你想,在佛罗伦萨杜莫大教堂的工地上,闲着一块四米多高的细长石头。曾经有几位雕塑家想把它雕成一件作品,都是试一试就走了。后来米开朗基罗来了,他发现石头里蕴藏着一位体魄健美、力大无比的男子,这就是大卫。第二是他的不落俗套。大卫的题材不是米开朗基罗的首创,在他之前,雕塑家一向把这位具有象征意义的男性,雕成一个美少年样的男孩:手里提着剑,髋部向一边扭着,有点女气。是米开朗基罗把大卫处理成现在的这种样子的,他是力量和美的象征,浑身的细胞都显示出藐视困难、义无反顾的决心。三是《大卫》的经典性。当时他是一群弱小的人民建立共和制胜利的标志,现在他是佛罗伦萨这座古城的象征,他被后人矗立在市中心的一座小山上,使你觉得,佛罗伦萨少了他就不再是佛罗伦萨了。
女:那么《圣母的哀伤》呢父:这是一件标志着米开朗基罗天才的作品。当时的米开朗基罗年仅二十一岁,虽然还受着古典雕塑的影响,但你仔细看他对一些细节的独到处理,已经显示出这个青年的过人才华了,而这些细节往往是被艺术家忽视的。比如基督的那条右胳膊,松弛而无力地垂下来,大臂上的几块肌肉也松塌了,小腹也下陷着。这都是米开朗基罗的意愿,他表现了基督刚从十字架上被救下来的那个瞬间时刻,被抱在玛利亚怀中的基督已是死人。
女:我看米开朗基罗对圣母玛利亚的处理也很独到。这位圣母显得比基督还要年轻,她那平摊着的左手,像常人,不像有些被程式化了的圣母。还有她那平摊着的左手,都能收到非同一般的效果。再看那些繁琐的服饰、衣纹,你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用一块石头雕成的。
父:对,当你走进圣彼得大教堂,你会不由自主地首先围着它流连忘返一阵。
女:我很想知道米开朗基罗本人如何评价这件作品。
父:他很得意。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米开朗基罗从来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只在这件作品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作品的左后角。
女:关于圣母玛利亚的年龄感,你说是米开朗基罗的忽略呢,还是他有意的处理父:肯定不是忽略,是有意的处理。那是米开朗基罗想象中的圣母,看起来和基督像兄妹。不知你对这种处理有什么感想。
女:我觉得这是艺术家的聪明,这种处理不仅拉近了玛利亚和观众的距离,也更增加了故事的悲剧色彩。你会感到,为什么这个悲剧竟发生在这样一位女性的面前,她是难以承受的,也许连儿子身体的重量她都难以承受。
父:你可以写一篇《圣母的哀伤》的专论了。
女:我们应该再回到开始的话题:艺术家的职业意识和作品质量的高低有关系吗父:这个问题其实你可以回答,我想听一听你的。我记得你对目前中国的城市雕塑发表过一点议论。
女:是,在一次会议上。我觉得在我们的城市雕塑中有两种现象应该引起注意。一是直接从县、乡的小石雕厂里买来一些机制成品,多是些被歪曲了的造型配以似是而非、非男非女的面孔,这些身体比例失调的怪异形象,即被冠以“阿波罗”“维纳斯”“大卫”……什么的供人作为古典艺术欣赏,还有“凯旋门”“罗马柱”等等。二是一部分当代雕塑家只作些黄泥小稿,就交给石雕工人去打制,最后刻上雕塑家本人的名字。这些东西往往也就被打制得不伦不类。还听说有的雕塑家对最后的“成品”连看都不看。我觉得这真是目前中国城市雕塑的灾难。我想知道,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也是请人打制么父:不可能。许多记载证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都是独自完成。《大卫》作了两年多,他把自己和石头用一道墙围起来,两年多以后才与观众见面。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也是这样画的。
女:在挪威时我去过维格兰雕塑公园,据说为了雕刻那些作品,维格兰也是把自己关起来十几年。
父:先后两次,大概是二十几年。
女: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在开始你先谈艺术家的劳动,因为艺术家只有首先把自己当成劳动者,才谈得上艺术家职业意识的体现,而劳动量,也是观众对你作品认可的一种回报。不会有人去向一位不负责的空头艺术家“订件”的,这是问题的另一面,一种良性循环。不知我这种说法对不对。
父:对。
《遥远的完美》后记《遥远的完美》是“鸢尾花丛书”中的一种。作为作者,我喜欢这套丛书的策划人对它的设想:这是一本绘画的局外人谈绘画的书,作者的选画是自由的,你所选择的不一定是约定俗成的“世界名画”,只要它曾经引起过你的某种感受——甚至可以包括有些你并不喜欢的画;作者的文体亦是自由的,短则百字,长可千字、万字。
这样的创意让人放松,这样的宽广胸怀让人惊喜——我可以拂去在艺术史家和美术批评家眼前“露怯”的嘀嘀咕咕的压力,也完全不承担替古今中外画家排座次的义务。我的学养不足以让我在书中对绘画作貌似内行的技术性分析,我的意愿同样令我不想把这些文字弄成“产品说明书”。好了,我的心境就单纯、明澄起来。我想我愿意想的,我写我愿意写的,我在绘画和画家中间走来走去,心里充满感激。
我感受到绘画和文学之间的巨大差异:在作家笔下无法发生的事情,在好画家的笔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又感受到艺术和文学之间的相似:在本质上它们共同的不安和寂寞,在它们的后台上永远有着数不清的高难度的训练,数不清的预演,数不清的或激昂或乏味的过程。
然而完美距离我们始终是陌生而又遥远的,因为陌生,才格外想要亲近;因为遥远,才格外乐于追逐。我看到在艺术发展史上从来就没有从天而降的才子或才女。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好画家的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的果断放弃。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写作这书的过程让我窥测到一些大家的“出处”,我在敬佩他们的同时,也不断想起谦逊这种美德。
真正的谦逊是不容易的,它有可能让我们接近那遥远的完美,但真正的抵达却仍然是难以抵达。我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