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系人间(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26263400000019

第19章 山明水秀忆童年

文/罗大冈

最近由于工作需要重阅罗曼·罗兰的日记,看到一九一三年九月他重返离别三十年的故乡,心情十分激动。这也引起我无限感触,何况我离开故乡已经六十多年,而不是三十多年。

人谁不热爱故乡,怀恋童年?否则不能算一个真正有人性的人。

一九○九年我出生于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乡间的长塘镇。那是一个背山面水的大镇,居民约一两千人。其中极大多数是农民、渔民、商贩、猎户。也有几家破落的官僚地主,所谓“大户人家”。姓罗的是“大户人家”中最大的一户。原来的罗家大宅占全镇地面三分之一,明末清初被大火焚烧了一次,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时又烧了一次。一九○九年我出生时,镇上罗氏后裔大多数已成了衣食艰难的贫民,住在零零碎碎的破房屋里。我曾祖弃仕经商,经营海滩(钱塘江口)上晒盐卖盐的盐场,家道殷实。到我祖父手上,家道中落。我祖父是残疾人,腿瘸,而且患肺痨,三十多岁就去世了。他在世之日,脾气孤僻,不事生产,喜欢结交浙东文人墨客,书画名家。自己潜心研究《易经》,名其书斋及客厅为“学易轩”。他别号“逸仙”,自命风雅。祖父去世后,两处盐厂宣告破产,家中田地陆续变卖,剩下几亩地,全家大小十余人,勉强糊口。

我父亲是清末秀才,废科举后,仕途断绝。父亲向戚友筹借了一笔款,到日本留学五年,入早稻田大学,习师范科。返国后,先在绍兴府师范学堂任教,与周树人、范爱农等历史人物在同一时期授课。后来到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第一中学、法政专门学校等处教课,同时兼任教育行政公署科员。那时我家定居杭州,从此与故乡脱离关系。我离开故乡时,大约只有五六岁。

按父亲当时薪水收入,家中温饱本可无虑。然而不幸父亲身体虚弱,有胃病及神经衰弱等症,五十岁以后即因病失业。家中祖遗田产早已卖光,依仗一点有限的积蓄过日子,拮据可知。父亲终日躺在藤椅上,不是闭目假寐,就是唉声叹气。离开父亲躺椅不远的廊檐下,炭炉上的小砂锅整天熬着中药。随着水蒸气,发散满屋药味。父亲生平赞赏中药,爱闻药味,称之为“药香”。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连我一共六个孩子,可是家中终日肃静,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气氛经常是沉寂而忧郁的。

童年,我的童年,没有在我记忆中留下快乐的影子。再加我自己也从小多病。我是一个又黄又瘦的孩子,不讨人喜欢,自己也不快乐。别人说我除了双目炯炯有神之外,脸上没血色,没有生气。我有病总找中医诊治。中医说我“奶痨”,说是因为吃母亲的奶时间太久了。后来我不吃母奶了,照样面黄肌瘦,医生又说是“疳积”,小儿肠胃病。其实都是胡言乱语。二十多年后,有一次西医给我检查身体,透视胸部,发现我肺部有钙化斑痕,证明儿童时期曾患肺结核症。

我的童年虽然多灾多难,但是回想起来仍然是很美好的。我的幸运在于生长在美好的大自然中,我的老家在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

我的故乡长塘镇东南面临水,不但港汊纵横,而且有一个方圆数百亩的大湖,老百姓叫“康家湖”,简称“康湖”。湖上有大大小小的岛屿。最大的一岛屿上有几十亩稻田,和一个住着一二十户人家的村落,名为“湖田村”。这是我亲爱的祖母的故乡。湖上盛产鱼虾莲藕,岛与岛之间有时有美丽的石桥相连接,风景如画。

长塘镇西北面是丘陵地带,愈往西山势愈高。丘陵地带被密密丛丛的竹林盖覆。这是一种粗大的竹子,俗称“毛竹”。老百姓用毛竹做建筑材料、各种农具、家用器皿以及兵器。人们进入竹林常常产生一种恐惧感,因为竹林中不但有毒蛇猛兽,而且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不习惯的人闻了容易得病。可是竹林、竹山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祖母严格禁止我跟人到竹林中去玩,正如她严禁我跟村中孩子们到湖边玩水一样。幸亏我家长工为人忠厚老实,经不起我多次纠缠他,终于借工作之便,偷偷地背着我到竹林中去见识见识(当然不敢进入深山)。他熟悉蛇的习性,知道如何闪避蛇的袭击。我那时才五岁,但很懂事,爱听老长工给我叙述“竹林大盗”的故事。所谓“竹林大盗”是宋末元初,以及明末清初,长塘一带的农民和所谓“大户人家”中的爱国少壮子弟结合起来,浴血战斗,抗击入侵异族的故事。几百年来,这些历史事实流传在民间,渐渐变成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传说,甚至夹杂了封建迷信。比如关于“罗亿王”的故事,“罗亿王”是当时农民起义,反抗异族入侵的军事指挥人,民间传说中把他塑造成土皇帝的形象。“罗亿王”被敌人设计虏获,慷慨就义之后,他的部属大部分退人“里山”。“里山”是长塘居民对丘陵和竹林地带以及西部高山之间的深沟峡谷的称呼。“罗亿王”的部属,以及后来公元十七世纪中叶,当地农民又一次起义反抗满洲异族入侵,战败之后退入“里山”的残部,与“罗亿王”部属的后代会合,在“里山”开荒种地,传宗接代,建立了永久性的基地。他们很少和竹林外边的世界来往。外边的人也很少到“里山”去,由于他们与世隔绝,“竹林大盗”这个诨名就是这样产生的,实际上他们是竹林英豪。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深深地敬仰他们。我作为这些英雄们同宗同族的后裔而感到无限自豪。

记得我幼小时就听大人朗诵王维的名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当时觉得非常优雅,潇洒。后来知道了“竹林大盗”的故事,再读王维的诗就觉得索然无味。干脆说,觉得无聊。我们的文人雅士只会歌咏弹琴和长啸,不关心密林深处爱国英雄们和异族敌人的生死搏斗。难道只有明月清风,香草美人是我国传统文化的唯一特色吗?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康家湖也是强烈吸引我幼小心灵的地方。五六岁时,我常常希望能坐上打鱼的小舟,迎着清凉的湖上微风,到广阔的水面上去漂荡半天。可是祖母坚决反对我这种奇怪的念头。有一次她老人家真的发怒了。她在厨房里顺手拿起一把锋利的切菜刀,对我说,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偷偷跟着渔人到康湖上去冒险,她立刻用锋利的菜刀抹脖子。这一下把我吓得泪流满面,不觉跪倒在祖母脚边,抱住她的小腿,发誓决不违反她老人家的教训,祖母才转怒为喜,将我瘦小的身体抱在怀中。

我喜欢康湖不仅由于风景好,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曾经在父亲的书柜中,发现过一本破旧的线装书:《越中三不朽图赞》,书中赞美绍兴历史上的名人。我记得第一个被赞美的是王守仁(阳明),他是余姚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兼而有之。最后一个被赞美的人物名叫罗万化,别号康洲,是我家嫡系祖先。此人明朝末叶做过礼部尚书,由于“直谏”触怒了皇帝和奸臣魏忠贤,几乎人头落地。幸亏同僚替他恳求,总算保全了性命,罢官还乡,永不起用。乡里之间人们尊敬他冒死直谏,称他为康洲公。我估计康湖也许由他而得名,但我没有考证。无论如何,我有这样一位主持正义,冒死直谏的祖先,觉得自豪。我认为他不愧为和“竹林大盗”中的罗氏子弟同样的好汉。

我祖母去世那年,我已经十七岁。离开我向她老人家发誓,不到康湖泛舟,已十多年。而且她老人家已不在世,我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有一次我违反了誓言,干脆向渔家借了一叶扁舟,独自划桨到康湖上到处转悠。甚至弃舟登岸,攀援而上岛中心的小山,小山大约五六十米高。我纵目四望,周围十余里的风景,一览无余,但见青翠的稻田整齐得棋盘一样,无数港汊犹如银色缎带,围绕着碧绿的方格。我第一次从高处鸟瞰故乡风景如此秀丽,不觉心旷神驰,如同陶醉一样。我心中暗暗感谢老天,使我出生在这样优美的自然环境中。后来我在杭州湖畔住过十多年;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六年在瑞士著名的四州湖畔生活过四年。这些天下闻名风景胜地,在我心灵深处,怎么也比不上我故乡的康湖。

绍兴古称鉴湖,当时湖面比现在辽阔,向东一直连接曹娥江,间接贯通钱塘江入海处,所以气象万千,绝非杭州西子湖、瑞士四州湖之类以美丽取胜的湖泊可比。我有幸而出生于鉴湖畔,我是鉴湖之子。鉴湖的风光明媚不但陶醉了我,而且教育了我,因为鉴湖的民风自古以来以强悍见称。历史上异族人侵,在鉴湖总要遇到顽强的抵抗。

我常听人们说:“绍兴是出文人的。”这句话并不中肯。更精确地说,绍兴历来是出硬骨头文人的,这才是鉴湖的特点。略举数例,如毕生誓不做官的王冕;决不向权贵低头的徐渭;死不降清的朱之瑜等等。“鉴湖女侠”秋瑾之所以出现于鉴湖的水光山色之间,绝非偶然。

“怒向刃丛觅小诗”,我很喜爱这旬诗,因为它表现绍兴文人的传统风度与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