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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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离世纳兰心事谁人知(3)

好景不长,这是千百年流传的古训。墨菲定理告诉我们,越害怕的事情使越会发生。越渴望,越难求;越珍惜,便越易失去。相知相伴,最是难求。若为友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为爱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如当年的钟子期与俞伯牙,管仲与鲍叔,苏东坡与黄庭坚,可唱和,可调笑,甚至可以意见相左。知己,是求同存异,即使并不赞同也可以理解。

这里的知己,不是纳兰的那些好友,而是她——“寻常风月,等闲谈笑”。她能与他共剪西窗烛,与他同赏夜雨芭蕉,与他依偎着听残荷雨声。她或许没有咏絮才,抑或谈不上停机德。但她懂他,懂他的浅唱低吟,懂他的眉尖心上。只一个“懂”字——芳心重,即使离去,也沉沉地压在纳兰心头。从与纳兰相知相许开始,她便像一棵树深深地植于纳兰心头,狠狠地扎下根去,发芽,长大,平平淡淡的岁月里成长着他们的记忆,而后便永久地定格成一幅画。也有落叶,也有花开,那是三分谈笑,二分思念,一分微嗔,剩下的是半生相忘于江湖。

那些日子虽无大喜,回忆起来却总是沁着丁香一般若有若无的甘甜。何谓幸福?这是人世间无法量化衡量的参数。身处名利场,纳兰占有集权势、财富、地位、才情和皇帝的宠信于一身,却久久难以感到幸福。知己不在,五瓣丁香已伴斯人远去,惟余悠悠清香轻浮人间。这位令他念念难忘的知己,定是如丁香一般的女子吧: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这般女子,比之西湖,比之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相宜,陆游曾吟《梨花》,“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无论是在人生的春秋还是晴雨,遇到她,孤单消弭,一切未知便立刻有了答案——那不是参考,而是确定,是唯一。她随风而过,不似斯佳丽那般疯狂固执的爱,却如一杯陈年女儿红,令人沉溺于往事中久久不愿醒转。可惜,可叹,十年音尘断,连送信的青鸟也无影无踪!

青鸟又名三青鸟,传说是女神西王母的使者,“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古时的“鵹”即“鹂”,听名字便知是三只亮丽轻快的小鸟。其实这三青鸟本是凤凰的前身,为多力健飞的猛禽,后来才转变为一代玲珑小鸟。三青鸟是有三足的神鸟,只有在蓬莱仙山可见。传说西王母驾临前,总有青鸟先来报信。“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传说”,可见青鸟也常作为传递幸福佳音的使者出现在诗页中。

送信的青鸟不见,那些陈年往事日日温习,愈思量愈清晰,愈清晰愈徒增烦恼。本是“花有清香月有阴”之时,本应与爱人尽享“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千古同月落下的清辉在人间划出一道铜墙铁壁,一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另一边只剩“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过未到伤情处。那一份执着的念想,那些共同走过的细细碎碎的日子,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语,打碎了,搅匀了,和一团泥。捏一个你呀塑一个我,生当同衾,死亦同椁,成就一生的承诺。

注释:

①寻常:普通,一般。风月:本指清风明月,后代指男女情爱。

②称意:合乎心意。相宜:合适,符合。

③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汉班固《汉武故事》云:“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傍。”后遂以“青鸟”为信使的代称。

④残照:指月亮的余晖。

茶瓶儿

杨花糁径樱桃落①。绿阴下晴波燕掠②。好景成担阁。秋千背倚,风态宛如昨③。

可惜春来总萧索。人瘦损纸鸢风恶④。多少芳笺约⑤,青鸾去也⑥,谁与劝孤酌。好一派怡红快绿的浓浓春色!

三四点青苔浮于波上,一两声莺啼鸣于树下。已暮春时节,樱桃散漫,柳絮飘扬,风日晴和不够,须要人意好才算得好景。一句“成担阁”,人意便隐身于旧梦中。此去经年,斯人不在,便是良辰好景虚设。

同是花开莺啼、草长鹭飞的时节,因着这“担阁”二字,都黯然失了颜色。困酣娇眼的杨花,飘飘摇摇,萦损柔肠;看樱桃空坠,也无人惜。燕双飞,犹得呢喃低语,“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竟是黛玉葬花的心境一般。庭院深深处,小园香径下,唯有幽人独往来。

遥想当年,也似公瑾雄姿英发,也着两重心字罗衣。恍惚间,纳兰似又回初见时刻,他的她,背倚秋千,姣花照水般低头不语,也有伤春的秀眉微蹙,也东风吹乱云鬓。小山犹可闻琵琶弦上相思意,纳兰呢?相思不知说与谁人听。寸心间思绪万千,可容得下这咫尺天涯的天上人间?宛如昨,昨日已弃纳兰而去不可留,今日之日落花独立多烦忧。

去年昨日此门中,人约黄昏后;今年花依旧,不见去年人。纳兰斜倚秋千,抚着冰凉的秋千索,追忆那些朝朝暮暮。往事淌过心头,斯人何在?他望向春雁回彩云归,望向细雨过桃花落,望向角声寒夜阑珊,只望得一怀愁绪空握。天涯一隅,不知她在那一方可也凭栏忆?泪眼望花,花亦无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春如旧,人空瘦。也似当年陆游与唐婉痛作生离,十年邂逅,或许无只言片语,一瞥竟成死别。相思相望终难相守,然而秋千索上的斑斑痕迹,竟抵过了人世间最难挽回的疏离与淡忘。

纸鸢,便是我们现在说的风筝,南方叫鹞,北方称鸢,因此也有“南鹞北鸢”之说。很多地方都有清明前后放风筝的旧俗。清代高鼎有诗为证,“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里的“二月天”便是阴历二月。放风筝,更确切的意思是“放晦气”,《红楼梦》中曹公对这一习俗也颇费了一番笔墨。人们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放飞的风筝上,剪断牵线,便认为是放走了“晦气”。当然,人家剪断的风筝不能再捡,否则便会染上“晦气”。

东风恶,纸鸢飘摇,如纳兰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堪比黄花瘦。想他们也曾芳笺成约,执手一生吧?如今山盟犹在而锦书难托,斯人已去而此情空待,伤情处,“红笺为无色”。

青鸾何在?怕这世上无人曾见。传说青鸾有着世间无人听过的天籁之声,因为它只为爱情而歌;它亦为爱情而生,一生只为找寻另一只青鸾偕老相伴。它踏遍万水千山,仍是形单影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只青鸾。当它偶然望向镜中的自己,竟以为此生如愿,一曲绝美的歌声响彻云霄。从此,青鸾便成为世间坚贞不渝的爱。

东方的青鸾,西方的纳西索斯,他们终其一生追寻着“知我心者”。纳兰又何尝不是?待友人,他不以贫贱富贵为念;待爱人,终生执着于心间。鸿雁不归,青鸾去也,那一份黯然销魂的痴念,叫他与谁人说?孤酌,对影三人,才知好景难常在,过眼韶华似箭流。

“清樽满酌谁为伴?花下提壶劝: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春风面。”先于纳兰一千多年的晁补之,自号归来子,心向东篱却身陷朝野,怕是早存了归去的心思,也看清楚了这繁华尘世间的过眼云烟。“多情总被无情恼”,纳兰也想放下那些恼人的多情吧?同是花间杯盏,月下独酌,太白笑饮“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纳兰却敛眉低喟“谁与劝孤酌”。

谁劝孤酌?无解。杨花处处,飞燕双双,融融春意中泛起心头的,是吹不去化不开的悲凉。

注释:

①糁径:洒落在小路上。糁,煮熟的米粒,这里是散落的意思。

②晴波:阳光下的水波。唐杨炯《浮沤赋》:“状若初莲出浦,映晴波而未开。”

③风态:犹风姿。宛如:好像,仿佛。

④瘦损:消瘦。纸鸢:风筝。

⑤芳笺:带有芳香的信笺。

⑥青鸾:即青鸟或指女子。唐王昌龄《萧驸马宅花烛》诗:“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

忆王孙

暗怜双绁郁金香①。欲梦天涯思转长。几夜东风昨夜霜,减容光②。莫为繁花又断肠。初见时,以为只是一首咏物词。

郁金香,冠郁香于花名,只是对这舶来之物一种美好的愿望,却是彻头彻尾的名不副实。郁金香非本土花卉,据说是唐贞观年间王玄策作为官方代表出使天竺,也就是今天的印度时,天竺国王遣使回访将郁金香传入中国,一同带来的还有象征着佛语的菩提树和菠菜。至清康熙初年,郁金香在中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历经了漫漫唐、宋、元、明,诗词曲和传奇的背后只在美人、美酒或罗衣绣纹边偶见郁金香倩影。比之花中君子或纳兰所爱清荷,郁金香的确难堪伤怀之情。这首词何故独以郁金香作引?这就不得不提到“双绁”之义。

“双绁”二字历来说法颇多,最常见的便是作双枝之解——成双成对的郁金香,大约有连理枝、并蒂莲的意思在其中,以此反衬出纳兰对影成三人时的那些孤寂。还有一种比较有趣的说法是以“双绁”指代女子的袜子。据说,古代有一种女袜有丝带与衣着相连,“绁”本指那起连接作用的丝绳,在此借指整个袜子,而“郁金香”则是袜子上的图案。故而此处“双绁郁金香”应是指女子之物。仔细思量,后者之解似更符合此词中的情思,故而耐人寻味。纳兰对双绁郁金香的感情似乎并不只借花伤怀那么单薄无力,前者“暗怜”,后至“天涯”,怕是纳兰情系之人所遗。一句暗怜,多少陈年旧事,编入西风流年之中,静静地藏于这金织玉绣的罗衣之中。岁月尘封的魔咒被瞬间的一个恍惚打破,只一瞥,便想起了前世今世种种,思如暗流汩汩,终是意难平,欲静又不止。暗怜,不禁有问,这对郁金香的背后凝结着什么样的情思,让纳兰犹抱琵琶,欲语还休,只将这一份无法排解的“怜”深深地埋入一笔“暗”处?

这几分情愫,和着几丝迷情,几缕旧物,近在咫尺,却又迷蒙得如纷飞柳絮,衣袖翩跹过后扬起一地落寞,令人欲作天涯之思。好一个欲梦天涯!何为欲?欲本就一种无奈,就像是给自己一个难以实现的承诺,总想尽力做到,却遥遥无期。想要而未得到的,对纳兰来说,便是盘桓于现实的幽思,是那连白日梦都做不得的桎梏。

古来文人墨客皆寄情于梦,而庄周的蝶梦则更是梦到了物我两忘的空明境地。“重酣后,梦景皆虚谬,庄周化蝶,蝶化庄周”。至少有片刻,庄周可以一种俗事难缨的不羁之态纵情迷梦,可以置身事外笑叹红尘种种。而纳兰呢?纵心向天涯,却好梦难酣,抑或连梦的影子也未曾挨着,便不得不打起精神费尽种种思量。纳兰所思何事,如今已不得而知,或许他为着燕子犹可双飞,为着去岁人面桃花,为着不得不承担的前途而思转,这些都使他难入梦。或者他亦想将这一切羁绊都斩断,理还乱的怕是还有一触即发的“双绁郁金香”。

不知纳兰此调作于何时,竟是几夜东风后忽而霜至。身处乍暖还寒时候,或是另有所指?东风亦作春风,多写生发之象,主风调雨顺的和气之色。这里的东风当然可以理解为“郁金香”的春天。而值得深思的是,纳兰为何以几夜形容东风而非几日?按常理,东风多生于白昼,见尽百花齐放的繁华景象。或者说,郁金香若作花之解,也非昙花般夜间开放,那么这“几夜”又作何理解呢?由此看去,“双绁郁金香”所指大有可能是纳兰情系之人。

曾有高烛照红妆,室内春意盎然。一朝好景终散尽,昨夜霜过,任凭雨打风吹去,只是朱颜改。辗转反侧之下自是容光减,心如冷灰,自言不要再为春尽而伤心落泪。又,是条分缕析的理智与纳兰那颗敏感的心在较量着,几番思忖着莫为繁花过后的残春之景而伤感,内心却挣扎着偏向了诗意的感情。如同前些年,前些日子,前几次一样,断肠人天涯,又徘徊于感情的婉语低喃中。

注释:

①绁:拴、缚,此处谓两花相并。郁金香:供观赏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叶阔披针形,有白粉,花色艳丽,花瓣倒卵形,结蒴果。

②容光:脸上的光采。

忆王孙

刺桐花下是儿家①。已拆秋千未采茶。睡起重寻好梦赊②。忆交加③,倚着闲窗数落花。这是一首洋溢着田园气息的小令。区区三十几字便是一个富于生活情趣的小故事,可谓是迷你。

词一开篇,便告诉我们,这是一件花下事,发生在水乡火红的刺桐花下。下一句则是明明白白地点出了时间。过去常有拆秋千的习俗,大约在春城飞花杨柳斜的寒食节之前即农历二月初时,逐渐繁忙起来的农家一般会拆掉小孩子们的秋千。孩子们这时也便不能再优哉游哉地荡着秋千,嬉戏于乡间,而是要随大人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而采茶则大约是每年的农历三月左右,想来这首词应作于这春种与采花的短暂间歇之中。怡红快绿,茶香若兰之农闲时刻,才有闲情逸致有此酣然一梦。梦到什么了呢?细思量,忆交加,原来是梦到与心上人相厮守,浓情蜜意,情意缱绻。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相思成久才得以双双入梦,然而醒转之后呢?不过一枕黄粱,梦醒才知万事空,唯余一片相思在心头。由此看来,这首《忆王孙》分明是怀人之作,却不知纳兰心上之人此时身在何方?

陷入了这般无计可消除的相思之中,身倚闲窗,心却如浮云飘向了心上人身边。相思相望难相见,只得默默细数窗外一地落花。宋赵师秀感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看似一池春水的闲情下,灯花震落,那是隐不住的失落与焦躁。今斯人入梦,梦而不得,古今同孤寂,只是今人数落花,古人落灯花而已。值得思量的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花本是无情物,为何纳兰不以盛开的刺桐花作数,而闲情专指飘零一地的落花?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从这刺桐花探个究竟了。

一说到刺桐花,不由得让人想起刺桐城泉州。刺桐原产于印度、马来西亚一带,我国台湾、福建、广东、浙江、江苏等地均有栽培,应该说典型的是南国风物。在一些地方的旧俗里,人们还曾以刺桐开花的情况来预测年成,如头年花期偏晚,且花势繁盛,那么就认为来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历史上还留下了丁渭与王十朋关于这刺桐兆年的一段诗话。耐人寻味的是,这南国宠儿的刺桐缘何闯入了纳兰的梦乡,引得梦中交加,还被亲切地称为“是儿家”?

有史可考,纳兰的妻子卢氏本生长于广东,她的父亲卢兴祖被革职后,按八旗的惯例需进京听宣,卢氏自然随家眷从广州北上京城,可见卢氏本是“南国素婵娟”。而纳兰生命中的另一红颜江南才女沈宛,则是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士。因此,无论是卢氏还是沈宛,都与这刺桐一般,是生长于南国的佳人知己,与北国才子纳兰的相知相伴,尽管一份尘缘短暂得令人扼腕,却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段佳话。纳兰看到佳人故乡风物,怀人之心油然而生,便拟小女子口吻写怀春之事,这一副白日里睡懒觉、思盼情郎的娇酣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古人寄情思往往比较隐晦,喜欢以彼人写己。典型的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柳三变则更是直言“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等等。以彼之相思诉己之衷情,不仅更加婉转含蓄,还正如浦起龙所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作为温文尔雅的东方人,这种欲言又止、眉目传情的写法更容易引发那种吹皱一池春水的神思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