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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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离世纳兰心事谁人知(4)

纳兰专情于落花,怕是答了唐五代严恽的落花之问:“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纳兰心头所系之花自有公论,但这多情公子必是故事中的王子。思及匆匆的现代人,纵是没有这般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才思,类似地,也须作“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之问罢。

注释:

①刺桐:树名。亦称海桐、木芙蓉。落叶乔木,花、叶可供观赏,因枝干间有圆锥形棘刺,故名。儿家:古代年轻女子对其家的自称,犹言我家。

②赊:渺茫、稀少。

③交加:交错,错杂。此处谓男女相偎,亲密无间。

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①。读《离骚》②。愁似湘江日夜潮。时维三秋,天气转凉。昨夜又是一夜难入眠,只听得西风萧萧,足足吹了一夜。园中芭蕉林,本是绿肥青葱苍翠可爱,岂忍得了这一夜的摧残,尽是遍地皆狼藉。“悲哉,秋之为气兮,肃杀也!”满目望去,没有尽头,所见皆秋色,顿时胸中无限凄凉,人岂能经受如此寂寥?取来一壶浊酒,对窗独自低饮,强将这无限的寂寥倒进杯里,化作无奈,一饮而下,灌入愁肠。岂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心中苦闷何由才得排遣?随手捡起一本《离骚》,漫目读去,字字尽愁语,篇篇有千结。报国有心,立功无门,心怀天下,书生意气,三藩之乱的刀兵战火未安,我得心中愁闷,如那日夜奔不息腾翻滚的三湘江水一般。

这首词主要是写一种“愁”,先不谈这“愁”到底是为何而愁,先看看纳兰的写法。这首词只短短三十一字,而其中直接间接言及“愁”的,全篇皆是。直接写“愁”的如“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愁似湘江日夜潮”,而第一句“西风一夜剪芭蕉”虽未直接说出情绪,可也能根据传统,理解到词人正要表达一种愁闷。短短三十一字,可谓字字皆愁,孔子说《关雎》“哀而不伤”,这也似乎成为了后世对于诗歌写情中对抒情进行节制的理论依据。然而纳兰这首词明显没有节制抒情,不仅如此,他的词的一个特点就是情感流露不受阻碍,无论是那些他写得委婉动人的,如“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恋花·出塞》)、“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荷叶杯》),还是狂放的,如“德也狂生耳”这样的词句。

可以说纳兰的词在用情方面有些纵情的倾向,特别是那些表现细腻的女性化情感的词。这首词就能体现这样的风格,写愁就全篇写愁,如江水滔滔不绝。西风引起人伤时,第一愁;西风毁坏芭蕉,第二愁;奋力遣愁,借酒浇愁愁更愁,第三愁;停杯读《离骚》,所读尽愁,第四愁;悲于人生山山,第五愁。这样的写法,在读者方面感受起来,确实是感觉一重又一重地压来,颇为压抑。

这首词有考据认为是三藩之乱期间,纳兰因报国有心,立功无门,有感而作。当然可备一说。

三藩之乱其间,纳兰正作为康熙的御前侍卫,因职责所在,虽有立功之心而无立功之门。这首词虽可见得一种同屈原般的忧国忧民的惆怅,却仍可见纳兰自己一贯的细腻情感。在对于主题的理解上,可能难免有不同看法,这些看法多半源于对词人自身的理解,不过正如梁羽生所说,也许因为纳兰容若太善于言愁了,因此一般人对他有个误解,以为他是个消极颓废的词人。其实他的“愁”,正如前一篇所谈过的,乃是在封建压力下,精神苦闷的表现;而且除了“工愁善恨”之外,他也还有激昂悲愤的一面,用百剑堂主的词来说,就是还有“悲慷气,酷近燕幽”。

注释:

①浊醪:即浊酒。醪,带糟的酒。

②《离骚》: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屈原的代表作,也是《楚辞》中的名篇。

调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①,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②?其实,这首《调笑令》满含自嘲之意。

调笑令又名转应曲、三台令。关于这词牌名,在胡适《词选》中有一段解释:“【调笑】之名,可见此调原本是一种游戏的歌词;【转应】之名,可见此词的转折,似是起于和答的歌词。”纳兰以调笑之名写彼时的红妆相偎,是嘲弄命运无常,也是在自讽西风独自凉。

开篇直呼明月,似谪仙般的邀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知一向谨慎的他,会不会也拍着玉板月下长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明月,纳兰是想劝慰吧?海内存知己,自然天涯共此时,何必以身形羁绊?或者也是在祝福,既不得相守,便不如放开心胸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然而那一片月明中,纳兰好似又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由远及近渐渐走向了他,咫心之距时,又远远地推开了他,狠狠地退出了他的视野。他们心意相交,却终天各一方。

永远,相守时难以实现的诺言;遥远,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一个转身便耗尽了一生的时间。

“玉壶红泪”一说,来自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宠妃薛灵芸。灵芸本是当时东吴浙西常山赞乡人。怀着对父母兄弟和家乡风物的恋恋之情,怀着对那宫廷生活的陌生和恐慌,灵芸从江南远赴洛阳。这一路灵芸泪如泉涌,随从便用玉唾壶给她承接泪水,只见流进壶中的泪水都带着血红。等到抵达洛阳,玉唾壶中已盛满了血泪,因称后世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

“夜来”之意还是取自薛灵芸。为了迎接薛灵芸,曹丕在洛阳城外筑土台,高三十丈,直入云间;在台下四周布满蜡烛,唤名“烛台”,蜡烛沿灵云入城的路线从烛台一路绵延至洛阳城郊。魏文帝在烛台静候佳人之时,远远望见车马滚滚,尘埃翻腾,宛如云雾弥漫,不由感叹:“古人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因而改薛灵芸的名字为“夜来”。

到这里,词意也豁然开朗,这个被纳兰以自嘲的笔触留在诗行间的女子,多半应是纳兰思之念之而终不得相守的表妹。不似纳兰发妻卢氏离去时的痛彻心扉,直问“天为谁春”;不似沈宛不告而别返回故乡时,他叹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久久珍藏于追忆中的这份情,不似烈火般的热情,却因为凄清更惹人疼惜。不知纳兰回忆起了表妹的哪般,只一句玉壶红泪诉尽相思意。玉壶红泪,盛着互诉衷肠的甜蜜,家族的殷殷期望,对未知前途的恐慌,还有那伴君千日、终须一别的结局。

行至下片,纳兰低叹,来夜,来夜,以轻不可闻的声音,简单得不能再缩略的呢喃,重温那个已经冷却的旧梦,就像东坡轻言“作个归期天定许”。或许纳兰也是怀着几许期待的吧,虽明知好景已逝,却依旧忍不住希望;虽然到头来只落得往事如风信子的花瓣一般,散落一地,唯余“缥缈孤鸿影”。

纳兰希冀的来夜,更多的怕是在追寻那些终成回忆的昨夜,春风拂面灯火阑珊的昨夜,与表妹相知相伴的昨夜,逝去的情意缱绻的昨夜。这一段往事像是中了岁月的魔咒被封在心底,既没有结果,也难以诉说,唯有叹息悠悠时常回荡于心间。多少年过去后,才终于明白,那时光的封印唤为“此情可待成追忆”。

罢了,借一缕清辉,想佳人旧影,凭栏凝望,还是那一轮明月,却是年年新月照旧人。连月色都已变换,谁又能回到过去?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注释:

①玉壶红泪:晋王嘉《拾遗记》卷七:“(魏)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常山人也……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乃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嘘唏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矣。”后因以“玉壶红泪”称美人泪。

②清辉:清澈明亮的光辉,多指日月之光,这里指月光。

河传

春浅①,红怨②,掩双环③,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④,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⑤,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⑥,满庭蝴蝶儿。这是一首节奏感极强的小令,“春浅,红怨,掩双环”,文字婉约如斯,读来却字字皆有生机;句式富于变化,韵脚也未耽于一致,带着些清爽曼妙的灵动,在三三两两的字句间跃动,格律的鲜明感就像江心里、秋月下那一首令白居易过耳难忘的琵琶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若你沉迷于节奏的明快,便由此期冀品鉴出易安居士早期作品的明媚和单纯,那可就错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简单快乐向来是留不住的,就像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终会随芳菲陨落而到尽头一样,纳兰词里更多的仍是绵长的感伤和抽丝剥茧般的追忆。

人生就是这样,越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之后便更加五味杂陈。和韶华一起逝去的还有追不回、讨不得的境遇,这种沧桑与无奈便是成长的代价。当代诗人张枣在他的《镜中》里写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谁人一生之中没有一些只要想起就会感伤的往事呢?

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既是昔日欢愉景象的见证,也是今日萧索情状的旁观者。往事如向下的流水一般执拗,不肯回头,离开的人也是如此,再难相见。“思往事,皆不是”。人不是,景不是,连心情都不是,斜倚画屏,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字了吧!

心境虽“空”,脑海中的景象却被纳兰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们大抵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明明心里空空荡荡,却又像被堵得不留缝隙,想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后却是一声止不住的叹息。这斜倚着屏风的人儿也是这样,她所思所想都是伤感的往事,而且是追不回来的往事,明明是一触碰就会心疼的记忆,却又忍不住不想。梦也醒了,春要尽了,相聚的短短数日虽恍如隔世,心里的思念却不知要延续到何日何时。

是啊,春雨渐歇,门扉掩闭,细雨凉风惹恼了庭院里的群花,幽幽小径上尽是缤纷落英,此景之下,怎能不起伤情?这一阕画面感极强的小令,就像一部沉默的纸上影像剧,你看那掩着眉目从一地落花中走过的女子轻叹连连,手掩门环,就连背影都带着清冷。

《河传》这个词牌并不多见,据说这个词牌是由隋炀帝杨广首创,由唐朝才子温庭筠完善,纳兰的《饮水词》有三百四十九首之多,用这个词牌的也仅此一阕。就用这短短的五十余字,纳兰写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没有像大多数词人那样以秋天的黄叶、雁飞、冷风来写悲欢,而是用春愁带伤情,在时间、空间的转换中完成了自己的叙述。

这首词从表到里都是矛盾的,表层的矛盾在于节奏之明朗与内蕴之哀伤,里层的矛盾则是主人公内心的一番纠结,盼归总不能,相思终不得,欲罢又不忍,在纳兰的信笔点染中,词中主人公的满怀思念仿佛要从笔墨间溢出来,这大概也点破了词人自己的心事吧!

只是不知这词中的矛盾是否会引来今人的共鸣,那些倔强地抱着回忆取暖的人啊,是否总觉得四季都是冬天呢?

注释:

①春浅:谓春意浅淡。

②红怨:为花落伤感。

③掩双环:掩门,关起门。

④阑珊:精神低落。

⑤画屏:有画饰的屏风。

⑥花枝:开有花的枝条。

蝶恋花散花楼送客

城上清笳城下杵①。秋尽离人,此际心偏苦。刀尺又催天又暮,一声吹冷蒹葭浦②。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③,遮断君行处。行宿黄茅山店路④,夕阳村社迎神鼓⑤。这是一首送别诗。

散花楼,单听名字便引得无数遐想。天女散花,也是有来历的。据说在维摩诘住处有一位天女,每听到有人说法的时候就会现身,把天花散向众菩萨和佛的弟子身上。花落到菩萨身上时便都会坠落,但是落到那些弟子身上时却不会掉下来。那些弟子用神力也不能将花拂去。舍利弗说:此花不如法。就是说存有分别心是不如法,说明弟子们还有畏惧生离死别之心。等修行完成后,五欲不再有,“结习尽者,花不着身”。

在离别心不当存的散花楼送别,或许不止是巧合吧。“天若有情天亦老”,好友间若无别绪,又何来离愁呢?纳兰所送之人,正是张见阳。张见阳,字子敏,名纯修,本为内务府包衣,进士及第后先授江华县令,官至庐州知府。张见阳与纳兰结为异姓兄弟,是纳兰的知心故交。这首词即是在张见阳出任湖南江华县令离京时所作。

秋花惨淡的时节,本就易惹人伤感。张见阳此时奔赴千里之外,话别时酒入愁肠,更着凄凉。散花楼上,听得远处胡笳轻唱,城下捣衣声一下接一下单调地重复着,回荡在这清冷的蒹葭浦,在离人的心中挥之不去。

“刀尺”二字历来说法不一,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制衣,那么“刀尺又催”便是赶制衣物之义了。古时士兵武器和粮食由朝廷供应,衣物往往是自备。每到秋冬交替时,家人便要为远方的征夫或游子准备寒衣。因此便有了这“万户捣衣声”。宋贺铸也曾在他的词中提到,“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瑟瑟秋风中的捣衣声藏于游子密密缝的身上衣,藏着远征游子对故土的眷恋,藏着故园亲友的不舍和思念。

文行至此,不过是一首普通的送别诗。而纳兰之于张见阳,岂是泛泛之交可比?留君不住,临别定有金玉之言相赠,“莫被寒云,遮断君行处”。江华曾一度为吴世璠所占据,清军刚收复江华不久后张见阳即被派去任职。纳兰深知此时的江华战火未息,民生艰难,且江华历来是多民族交汇地区,冲突时有发生,张见阳所得并非美差。然而作为朋友,纳兰不断勉励张见阳要莫惧寒云,要在满目疮痍中成就一番大业。他在与张见阳的书信中写道:“古来名士多以百里起家者,愿足下勿薄一官,他日循吏传中,籍君姓名,增我光宠。”纳兰年轻时也有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而他囿于皇宫中难以施展拳脚,便将自己的目标寄托于好友。

纳兰对张见阳不仅有着殷切的期望,也像兄弟一般深情地关怀着他。他曾作五律遗友人:

楚国连烽火,深知作吏难。

吾怜张仲蔚,临别劝加餐。

江华属楚地,故诗中言“楚国连烽火”。彼时,江华时局不稳,纳兰对友人颇为牵挂。临别不赘言“一片冰心在玉壶”,无“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情,也没有“天涯若比邻”的宽慰,而像是至亲一般希望他保重身体,二人的友情由此也可见一斑。

古时官员到各地赴任,往往要经历一段时间的长途跋涉。纵使比不得昭君出塞、文成公主进藏,但翻山越岭在所难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个中酸楚不需多言。而纳兰似对行宿黄茅山店这般羁旅生活有着别样的期待。

词中所说的村社应该是指秋社日。古有春秋二社,秋社日是立秋后第五个戊日,大约在秋分前后。此时的农家已经完成了收获,所以立社祭祀土地神。秋社祭神的习俗最早始于汉代,宋代的村社有食糕、饮酒、女归宁的习俗,至今一些地方还有“做社”“敬社神”“煮社粥”等传统纪念活动。

纳兰从小便生活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官场的黑暗、人性的扭曲和金钱权力间血淋淋的勾当让他压抑已久,这也使得他更加渴望自由,向往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向往朴实的田园生活。“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村社神鼓在他眼里便成了自由惬意生活的写照。

“夕阳村社迎神鼓”,是他劝慰友人以豁达之心迎接未来的漫漫长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又似他给自己的一个期许,“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可惜,纳兰的归去来兮终究只是个没有见过阳光的期许。

注释:

①清笳:谓凄清的胡笳声。唐杜甫《洛阳》诗:“清笳去宫阙,翠盖出关山。”城下杵:指捣衣之声。杵,捣衣所用的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