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将友人离别的情节描写得入木三分,十分传神,写景之中也写情,“密约重逢知甚日,看取青衫和泪”。唐白居易贬官江州司马时所作《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后用青衫喻指失意之官吏。
纳兰沿用前人典故,写出今日自己的心情,更显得落寞。“梦天涯绕遍尽由人,只樽前迢递。”这是化用唐韦应物《春宵燕万年吉少府南馆》诗“河汉上纵横,春城夜迢递”的意境,形容时间久长,相思难忍。
这首词短小精悍,口语化极强,语言生动,带有节奏感,把含蓄与明快融为一体,纳兰将形式与内容更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注释:
①险韵:韵字生僻难押的诗韵。
②新声:新作的乐曲,新颖美妙的乐音。或指新乐府辞或其他不能入乐的诗歌。
③约略:大概,大略。
④青衫和泪:唐白居易贬官江州司马时所作《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后喻指失意之官吏。
⑤迢递:形容时间久长。唐韦应物《春宵燕万年吉少府南馆》诗:“河汉上纵横,春城夜迢递。”
念奴娇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①。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爇烟尽②,无语空凝咽③。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④。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扫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⑤。尚暖檀痕⑥,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不只曹操这样的大枭雄会一声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多情的风流公子也时常感慨岁月的短暂和无情,唱一曲“人生几何”的无奈悲歌。不过曹操饮酒饮出的是一腔豪气,纳兰“尊前一笑”,涌上心头的却是无奈和寂寞。
张秉戌先生在《纳兰词笺注》中用了八个字评价这首《念奴娇》:“语浅率露,真挚感人。”其实这也算得是纳兰词的整体风格之一,不过在这一首词中表现得格外明显罢了。这首词开篇就直言人生苦短,本不该坠入情恨的纠葛之中,却又欲罢不能,词人对自己的“多情”似有一股悔意,虽悔却又无意去改,当真是率性之至。
上片写幽会,既像实写,又像因思念亡妻而产生的幻觉,读来便有了几分缥缈迷离的感觉,更加耐人寻味。“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这两句是在写两人刚刚对饮一杯,相视而笑,离别的时间就到了。就好像灰姑娘必须在午夜十二点前抽身一样,“离别”二字是个魔咒,纵然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的现实有着强烈的宿命感。
残灯摇曳,炉烟燃尽,两人只能默默无语暗自垂泪,就连道别的话也不忍心说出口,似乎说过“再见”之后就会瞬间海角天涯。读到此处,我们或许还可以将这当做词人与意中人暗夜偷接的相会,但“芳魂”二字一出心里便了然了,这更像一首悼念卢氏的词。纳兰大概是深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勾起了旧日与卢氏相守的点滴回忆,或者是期待在梦中能与佳人的芳魂相聚。
与亡人魂梦相接的桥段,最有名的当出于《长恨歌》,结尾几句动人心魄:“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爱美人也爱江山,李隆基在马嵬坡含泪舍了杨玉环,此后就陷入了绵绵不休的相思中。仕途前程于纳兰来说是无所谓的,他心中在意的似乎只有那一段情爱,然而天不怜悯,卢氏离去后,纳兰心里的恨当真是“绵绵无绝期”了,“凉露”二字既可指现实中的深夜露水,也可理解为是纳兰这腔怨恨的无限悲凉。
下片从回忆或梦境回到了现实,纳兰怕见“人去楼空”,现实却正是如此。柳枝如丝,犹自拂过她曾经住过的阁楼,明月照旧,照着纳兰一人孤独的身影。纳兰长叹:你我有缘无分,不能同居共处,真悔恨当初那样亲昵。这般悔恨着,却仿佛看见了她满脸泪痕、身影绰绰,自己那无边的愁绪就被触动开了。愁苦交叠,以至于相思成病,这一番寂寞哀愁又能向谁倾诉呢?
全词就在散溢开来的孤独感、无力感中戛然而止,更加令人九曲回肠,添悲增恨。
《世说新语》里有过这样一个故事:西晋大将恒温多年南征北战,偶一日经过金城,看见自己年轻时种在这里的柳树已经粗壮挺拔,忍不住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冷漠的岁月面前,人们确实无可奈何。
有人说爱情是天下最没道理可讲的,其实不然,时光才是。它既能让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也可让人一别难见、天人永隔,时光催白了头发,也凋零了爱情。人之感慨,大凡多情,曹操、恒温如此,纳兰更是。
注释:
①情条:指纷乱的情绪。
②爇:燃烧。
③凝咽:犹哽咽,哭时不能痛快出声。
④芳魂:谓美人的魂魄。
⑤兰襟:芬芳的衣襟,比喻知心朋友。
⑥檀:即檀粉。
念奴娇
绿杨飞絮,叹沉沉院落、春归何许①?尽日缁尘吹绮陌②,迷却梦游归路。世事悠悠,生涯非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③?
夜来月色如银,和衣独拥,花影疏窗度。脉脉此情谁得识?又道故人别去。细数落花,更阑未睡④,别是闲情绪。闻余长叹,西廊唯有鹦鹉。这首词唱叹的是与故人别后的孤苦寂寞,别去的“故人”是谁无法考证,但从这词中透露出来的低回伤感可知绝非一般朋友,必是词人的红颜或者知己无疑。
“绿杨飞絮,叹沉沉院落、春归何许”,首句的意境极美,深深的庭院中,绿杨悄然抽枝,飞絮自在飘扬,竟没察觉到春意已浓郁至此。一个“叹”字就奠定了全词的基调,淡淡的感伤混迹于字里行间,揣摩可得。
相似的意象,在不同的词人笔下有不同的味道。贺铸的一首《如梦令》中曾写道:“莲叶初生南浦,两岸绿杨飞絮。”莲叶初生,绿杨飞絮,词人把春末夏初时节的风光写得生机勃勃,飞动流走。
纳兰也有心寻一份贺铸的怡然心境,但“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终日的凡尘俗事让人迷乱,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便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了。纳兰本人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他一生的仕途、情路好像都是注定了的,只要一步步走下去即可,可他偏不,他任性而执着,不满于现状又惰于反抗。出身望族、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定会大有作为,他的未来就是这么脉络明晰,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就这样在似锦的前程里感慨喟叹,试图抗拒最终又无奈接受。
“世事悠悠,生涯非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醉酒之后抬头观天际夕阳,只觉世事变换,人生无常,就连远处传来的金鼓之声,也令人伤心断肠。
从上片“斜阳”到下片“夜来”,不禁欷歔:就连宣纸上的光阴也是留不住的。月色如银似水,孤独的人却只能和衣独坐在窗前的花影里。知己别离的孤苦无告、幽独寂寞又有谁能够知晓?夜深难眠,空数落花,心绪寂寞如斯,那慨然长叹之声也只有西廊的鹦鹉能听到了。
先秦的琴师俞伯牙与樵夫钟子期偶遇,伯牙善鼓琴,子期善听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鼓琴而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若志在流水,钟子期必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俞伯牙喜上眉梢,哈哈大笑:“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操。二人共同成就了“高山流水”的千古佳话。
“脉脉此情谁得识?又道故人别去。”这是本词中最令人伤心的一句,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没有知己,而是知我者又别我而去。倘若俞伯牙一生不遇钟子期,也不过因无人能懂自己而黯然,但既得知己又复失去,哀莫大于心死,琴声再美又弹给谁听?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则死而无憾”,古人惜字如金,“知己”二字简直妙极,不论红颜知己还是生死之交,能懂自己心思者最是难求。
纳兰心思细腻,醉酒时的糊涂与清醒后的残酷让人伤心魂断,他的不快乐似乎只有这位“故人”能懂,可是“故人”此际又要别他而去,难怪他会伤心了。
注释:
①沉沉:幽深的样子。何许:什么,哪里。
②绮陌:繁华的街道,亦指风景美丽的郊野道路。
③金鼓:即钲。《汉书·司马相如传上》:“金鼓,吹鸣籁。”颜师古注:“金鼓谓钲也。”王先谦补注:“钲,铙。其形似鼓,故名金鼓。”
④更阑:更深夜尽,深夜。
念奴娇宿汉儿村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①,冷入鬓丝吹老。牧马长嘶,征笳乱动②,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③。
便是脑满肠肥,尚难消受,此荒烟落照。何况文园憔悴后④,非复酒垆风调⑤。回乐峰寒⑥,受降城远⑦,梦向家山绕。茫茫百感,凭高唯有清啸。塞上景致荒凉,诗人出使塞上,途中所见,百感交集:塞上荒凉萧索,无情的野火趁着秋风将无边的芳草都烧遍了。再一次来到边塞,又是风雪交加,寒风刺骨,催人老去。战马嘶鸣,号角声起,凄冷苦寒,让人伤怀,如庾郎愁怀难遣,致使身心憔悴消瘦。即便是脑满肠肥的得意之人,也难以承受这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悲凉之景,又何况是如同司马相如这样往日风采不再的多愁多病之身呢?塞外苦寒荒凉,旅人梦回故乡,心中百感陈杂,思绪茫茫,只有登高长啸才能抒怀。
庾信是纳兰的诗篇中常出现的一个典故人物。庾信,字子山,因受封“开府仪同三司”,故人称“庾开府”。庾信本为梁朝官员,在出使西魏时,梁竟然为西魏所灭。庾信的父亲是梁代诗人庾肩吾,他自幼同父亲行走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和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共创出“徐庾体”,是着名的宫廷作家,久负文名。西魏仰慕庾信才华,强留之。后北周代魏,庾信也一直得到器重。但是,庾信以身仕敌国而羞愧,满心怨愤,郁郁终了。
纵览这篇《念奴娇》,仿佛庾信之类人的作品,流露出浓郁的亡国的哀怨。
纳兰容若,一个正当鼎盛王朝的王孙贵胄,何来亡国之感呢?
且看纳兰与友人之交往,也颇有与人不同之处。其时,满人汉人芥蒂很深,纵使同朝为官,满人也是瞧不起汉人的。但是与纳兰交往的,多汉人布衣,且这些人都有着浓郁的“亡国人”思想。再看《纳兰词》,作为一位满族诗人的作品集,其中竟然找不到其他满人的姓名,更没有与满人的酬唱之作,实在反常。
徐乾学的《进士纳兰君墓志铭》记载了一件小事:“容若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曰:‘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心独喜。”徐乾学把纳兰比成汉人,纳兰不仅不以为忤,反倒非常开心,流露出一股孩子气。
纳兰的曾祖是在与努尔哈赤的对抗中自焚而死的。这两个部族,在明朝中叶时都受过明朝的封爵,是明朝的藩属。明朝末年,爱新觉罗部逐渐壮大,遂背叛明朝,而叶赫部的酋长、纳兰的曾祖忠心于明,不肯与努尔哈赤为伍,遂遭吞并。叶赫家的女子在努尔哈赤后宫为妃,叶赫家才完成了由仇敌到贵戚的转变。
纳兰的亡国之感,当是来源于此。从这个角度上说,称其为明朝遗民也不过分。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作者面对荒烟落照为何如此悲愤了——凭高唯有清啸。如庾信般夹在故国与今日朝廷间,内心被祖先的仇恨与仇敌的恩宠所折磨,是进、是退,是喜、是悲?这是年轻的纳兰无法辨析清楚的,只能登高长啸暂且释怀。
注释:
①榆塞:《汉书·韩安国传》:“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后因以“榆塞”泛称边关、边塞。
②征笳:旅人吹奏的胡笳。
③庾郎:指北周诗人庾信,借指多愁善感的诗人。瘦损:消瘦。
④文园:指汉司马相如,因司马相如曾任文园令。《史记》曰:“口吃而善着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官,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
⑤酒垆:卖酒处安置酒瓮的砌台,亦借指酒肆、酒店。这里指司马相如过饮于卓氏,以琴心挑之,文君夜奔相如,同驰归成都。因家贫复回临邛,尽卖其车骑,置酒舍卖酒。相如身穿犊鼻裈,与奴婢杂作、涤器于市中,而使文君当垆,卓王孙深以为耻,不得已而分财产与之,使回成都。
⑥回乐峰:回乐县境内的一个山峰。回乐县唐属灵州,为朔方节度治所,在今甘肃灵武西南。
⑦受降城:城名。汉唐筑以接受敌人投降,故名。汉故城在今内蒙古乌拉特旗北,唐筑有三城,中城在朔州,西城在灵州,东城在胜州。
秋水听雨
(按此调《谱》《律》不载,疑亦自度曲。)
谁道破愁须仗酒,酒醒后,心翻醉。正香消翠被①,隔帘惊听,那又是、点点丝丝和泪。忆剪烛幽窗小憩②。娇梦垂成③,频唤觉一眶秋水④。
依旧乱蛩声里,短檠明灭⑤,怎教人睡。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⑥,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⑦。向拥髻灯前提起⑧。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读纳兰一首《秋水》,禁不住想起林黛玉的一首《秋窗风雨夕》。黛玉病卧潇湘馆,秋夜听雨声淅沥,心下凄凉,遂仿《春江花月夜》之格作词曰:“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字字句句的秋情,字字句句的伤悲。曹雪芹在代书中人作词时拿捏得向来很准,譬如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他让身世飘零的黛玉作词曰:“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人物哀哀凄凄的形象跃然纸上。到了心思缜密、踌躇满志的宝钗则一改倾颓气色:“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颇有男儿声韵。
黛玉毕竟是闺阁女儿,有悲,无阅历;有情,无情事。一篇《秋窗风雨夕》下来,华美流畅,感动的,却更多是黛玉自己。因她身处秋境,身系飘零,词句引导出的是内心深处的悲伤,但在多数读者身上,难以引发共鸣。纳兰容若不同,同为少年才俊,纳兰毕竟年长些,阅历多些,在这篇《秋水》中引入自己的感情经历,旁人看了更易懂。
这首词写诗人听秋雨而生发的情感:谁说消愁一定要喝酒,酒醒之后,心反而醉了。伊人已不在身边,寂寞无聊,却听得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可知那雨水是伴着泪水流下的呢!记得当初秋夜闻雨,西窗剪烛,你当时刚要睡着却又被频频唤醒,眼神迷离的情景。现在已经是秋虫哀鸣,灯光明灭,可寂寞却叫人无法入睡。回想这几年的足迹,经历的风风雨雨,只有与你相守的日子最让人安慰。想和灯烛前拥髻的你诉说,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让我们一起领略这秋雨缠绵的无尽秋意!
怀念故人的心碎的词句,偏偏用了让人心碎的典故。“忆剪烛幽窗小憩”一句,典出晚唐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李商隐身居遥远的巴蜀写给远在长安的妻子的诗句。唐人的旧句子,或华丽或雄浑,难见这种朴实无华又深情的小文字,多么亲切有味。每每夜深读起,齿颊生香,心下平和,幸福中,裹杂着一些缠绵的思念、小小的忧愁。只是这种小伤悲的词句,用到纳兰的词中,便是大悲痛了,有苏东坡《江城子》“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悲哀——只因李商隐的妻还在世,在远方的长安城等待着丈夫归来,还能有“共剪西窗烛”的日子;而纳兰的妻香魂已逝,纵使世人为她写情词万言也唤不回来伊人的一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