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咳咳咳……”塔坚乃嘴里嚼着奶饼笑,呛到了。
阿旺赶紧把塔坚乃捂到被窝里:“小声点儿,别把大家都吵醒了!”
塔坚乃笑着从被子里钻出来:“我知道青梅竹马的恋人是我妹妹!”
阿旺害羞地钻到了被子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卓玛越发高挑漂亮,俨然成了错那最亮眼的姑娘。她几乎月月都要从家乡赶来看望阿旺和塔坚乃,带来零食美点和家乡的消息。关于拉姆阿妈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
父亲去世仿佛带走了母亲的一部分灵魂,母亲不再像父亲在世时那般活泼喜乐。阿旺记得父亲在时,家中时不时会传出母亲的歌声,傍晚工作不忙的时候,母亲还会弹奏口弦,动听的口弦声在橙色的黄昏中会传出去很远很远,阿旺和姐姐赶着牛群归来,不看路循着乐声也能找到家。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母亲,一去不复返。阿旺有了心爱的人,才略微懂了母亲的心。
这年秋天,小姐姐曲珍嫁人了,嫁给了邻村的木匠。母亲一个人守着孤独的房子,没能走过漫长的冬天。
转眼间,阿旺已经在巴桑寺学习了七年,在三位高僧的教导下学问越来越精进。看着这位尊贵的学生学识大增,老师们心中颇感欣慰,也越来越不安。灵童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是个什么年岁呢,女孩子即将举行戴敦礼,表示可以让人尽情追求,男孩子都可以成家立业了。但是对于一位还没有坐床的活佛来说,这个年岁已经太大了。
三位高僧不明白,为什么灵童十五岁了还不举行坐床仪式。关于第巴桑结嘉措、五世在世时最为信赖、给予无上荣耀与权力的人,他们向来都抱着认同与尊敬的态度,毕竟,这位青年拥有卓越的才能。他不但把西藏原本分散的权力全部收归拉萨,还编写了大量医学、天文学、文学、数学方面的着作,可说在政治、文化方面都作出了杰出贡献。
随着权力的壮大,他之前被谨小慎微所藏匿的性格缺陷也越来越明显。他是如此傲慢而自负,到了近期,几可说是嚣张:他命令雪域大小官员,无论僧俗都要对他磕头礼拜;他甚至公开娶了美噶蔡和白热康萨的女儿做“主母”,并与其育有子女。
一个权力已经壮大到可以玩弄权力的人,难道没有力量把尊贵的、受人敬仰的达赖佛迎回布达拉宫吗?
他们不能问,也不敢问。
直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场战争的发生,才结束了他们漫长焦灼的等待。
今天的蒙古国乌兰巴托南宗英德,300年前还被唤作昭莫多。
“昭莫多”是蒙古语,大树林之意。那里是一个天然的战场,明永乐帝大败鞑靼阿鲁台的地方。昭莫多北有肯特岭险峰千仞壁立,东有丘陵横亘逶迤低回,其间平原数里,穿插有林木河流。
300年前遥远的初夏,昭莫多被盈盈翠色所覆盖。晦暗的天空下,宛若闷雷的巨大声响踏破夏日的寂静,大地轰隆震动,鸟群混乱地扑打着翅膀从林木间飞起,野兽惊惧地钻出草丛瞪大乌黑的眼睛,注视着地平线出现的滚滚烟尘。尘埃落定的一刻,它们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铁骑大军。这些威武强悍的兵士,是康熙大帝的六色铁骑。
一时间,原本宁静的昭莫多营垒遍野。
翻开史册,憔悴的纸页上记载的确切时间是清朝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二月。
这是一次中国历史上着名的征讨,因为它是清王朝战争史中一次功勋卓越的战役,因为,康熙帝本人也在其中某一个营垒里。
这是清王朝长达两个多世纪的统治中少见的御驾亲征。
康熙帝生活的时代,是17世纪与18世纪交替的时代,是两个年代巨轮彼此咬合、彼此倾轧的时代。在这年代与年代的缝隙里,不知怎地流逸出了那么多的英雄之气:俄国的彼得大帝、英格兰的威廉三世、法国的太阳王……他们如同有某种默契般同时出现在僵硬、板滞的时代层面上,在世界各个肯綮部分引导着社会的进步。万物相生相克,有英雄,必然有枭雄。康熙帝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即智擒鳌拜,将旁落的大权拢回手中。接下来,他平三藩,收台湾,击沙俄……哦,对了,还一手削平了这个漠西枭雄噶尔丹。
为了他,康熙帝曾两次亲征。
这并非噶尔丹与清廷的第一次交锋,噶尔丹也绝非一个凡庸的敌手。1690年,这个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的珲台吉,带领着彪悍的士兵,用闪亮的马刀与沙俄的枪炮曾一路打到了距北京仅700余里的乌兰布通。康熙帝急命自己的兄长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弟弟常宁为安北大将军,迅速调兵北上抗击,北京城里都摆满了防御工事。
乌兰布通之战清军取胜,然此战为击溃战而非歼灭战,噶尔丹乘夜遁去。噶尔丹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不久后他暗自联络蒙古各部,并试图拉拢沙俄势力,率兵自科布多东进至巴彦乌兰。
乌兰布通一役已然重伤了噶尔丹的元气。六年前,噶尔丹能聚集起数万大军,与其所处的游牧文化氛围是分不开的。他的军队中首领与属下间并不信奉忠孝节义,谁能带领大家从战争中获取更多的战利品,谁就是有号召力的首领。噶尔丹初期接连胜利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兵马归于其麾下,随着乌兰布通的战败,由战胜所形成的向心力消失了,噶尔丹的队伍人员流失加剧。
更可怕的是,他的军队中出现了瘟疫。塞外地广人稀,传染性疾病稀少,相应地,人们对疾病的抵抗力也差。康熙帝在远离市区的地域修建避暑山庄接见边疆民族政要,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噶尔丹部队的士兵在数次与清军的交锋中,沾染上了某种疾病,这种疾病最终在噶尔丹败逃过程中爆发,进一步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当年呈上康熙帝的奏折有这样的记录:“噶尔丹去年败走以来,日以北徙,人畜屡毙,劫掠无所获。近者噶尔丹亲率兵来劫喀尔喀,至阿尔哈赖地方,又无所得,皆徒步而返,困敝已极。”噶尔丹的困窘可见一斑。
通过两次雅克萨之战的交手,他的沙俄盟友对清政府颇为顾忌,亦拒绝噶尔丹联合出兵的请求,所给予的财力、武器方面的支援,也非常有限。
所以,这次战役对康熙来说,不过是乌兰布通会战的延续,是时隔六年的最后一击。
康熙帝是善于等待的人。少年时代他即用完美的等待培养了一批布库少年,一举搬倒了权臣鳌拜。随着年龄的增长,皇帝这种性格上的特质更为明显。乌兰布通之战后,他一直对噶尔丹的肆意妄为抱着隐忍的态度。长久地引而不发便会有泄力之嫌,但是他机警地如潜猎的豹子,等待到了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刻,会毫不留情地出手给敌人致命的打击。
他是关外英雄的子孙,做事从来都是果断决绝,亦不会瞻前顾后。他要用让人惊骇的武装打败那些枭雄,让他们知晓,谁才是坐拥中土的王中之王。
1695年十一月,康熙帝决定第三次御驾亲征。
1696年二月中旬,西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率军开拔。
二月底,康熙帝亲领中路军挥师北上。
四月初,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东路军出发。
五月初,康熙帝统御的中路军抵达克鲁伦河。
噶尔丹军营与清军近在咫尺。噶尔丹登山远望,目力所及皆是清军营垒,让人胆战心惊。而且,营盘腹地竟然有黄账龙旗!他噶尔丹是在草原驰骋多年的骁勇战将,不是空有一腔热血的莽夫。噶尔丹不战而逃。
平北大将军、内大臣马思喀紧追不舍,西路军前锋统领硕岱顺势将其引至昭莫多。
清军口袋大张,单等那只苟延残喘的猛兽落网。
噶尔丹出现的时候,是正午时分。连日来的奔波使他憔悴,激战后汗水与血水浸透了全身。昭莫多的原野上有风,但是,他不能脱下身上沉重的护甲,享受哪怕片刻的凉爽。此刻,他已经分不清使他内心焦灼的是日益炎热的气候还是日益恶化的战局。
阿努可敦从队伍后方策马上前,奉上水袋:“珲台吉,喝点儿水吧。”
满面的风尘遮掩不了阿努清秀的容颜。阿努的妹妹阿海是卫拉特第一美女,虽没有妹妹那般慑人心魄的美艳,阿努眉宇间依旧有超越常人的秀美。早在乌兰布通之战时,留驻伊犁的阿海就已被噶尔丹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掳走。如今,留在噶尔丹身边的只有阿努了。
阿努是噶尔丹的妻子,更是他的战友。这个美丽的女人骁勇善战,如战争女神般在战场中往来,无数男子伤亡于她的刀下。《清稗类钞》这样描述阿努:“颀质,敢战,披铜甲、腰弓矢,骑异兽,临阵精锐悉隶麾下。”这样的描述,写实,又有些神化。文学家们热衷于这样在史册中记载一个美丽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在血肉横飞的死亡之地挥刃拼杀的美丽女人。
噶尔丹仰头喝口水,天心传来一声鹰啸,有苍鹰飞过,巨大羽翼的暗影掠过他的脸。越来越多的鹰在昭莫多上空聚集,它们已然嗅到了风中肃杀的气味儿。白日刺目,它们宁可承受高温的炙烤,盘旋不去。
远方,无数马刀反射出雪亮的光芒。
身后,战鼓声声。
战斗从正午打到黄昏,震天的喊杀、慑人的火器、穿云的号角,使昭莫多的傍晚沾染上了血色的悲凉。噶尔丹与阿努都抛弃了战马,踩踏着尸体拼杀。战场某些寂静的角落,鹰群已经开始撕咬着尸肉。
费扬古命令两路骑兵一路插入阵地为步战助阵,另一路袭击噶尔丹后方辎重,其他各路战将亦相呼应,噶尔丹军大乱,死伤无数。
大炮怒吼。阿努身中数枚弹片,染透她黄铜铠甲的赤红是热血,还是艳美的霞光?噶尔丹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女人,沾满血污的脸,看不出悲喜。在草原上纵横驰骋了几十年的枭雄、让大大小小的部落闻风丧胆的噶尔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悲哀绝望。
噶尔丹怜惜地摩挲着妻子的脸:“……我本不想出征南下,如果不是达赖的信使说南征大吉,我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阿努已经听不到了,汩汩的鲜血从耳道中涌出。
“逃吧……珲台吉,逃吧……”
生命如疾雨摧打的花朵即将委地,阿努不知自己的灵魂将投向哪里。她与她的珲台吉都是虔诚的黄教信徒,她记得佛经中说:
地狱鬼众如星辰万点,饿鬼如白昼明星。
诸多饿鬼如星辰万点,旁生如白昼明星。
诸多旁生如星辰万点,善道众生如白昼明星。
有这刀枪剑戟辉映的人生,必然做不了那颗美丽的白昼明星。
残阳下,战马嘶鸣,一爿白月映现于西天。
噶尔丹率领部众杀出重围。费扬古领兵月下穷追30多里,剿杀2000余人。1697年三月,噶尔丹卒于科布多。噶尔丹的死因众说纷纭。有说其服毒自尽,有说其不思饮食绝粒而死,有说其死于重度梅毒,还有说其性交过度引发猝死,真假莫辨。无论哪一种死法,都够激烈,够传奇,符合这个漠西猎食者狂诞不羁的性情。
另有民间传言,噶尔丹死讯传来时康熙帝正在黄河大堤巡察。听信使言罢,皇帝立刻跪于堤岸上叩谢天地。这头差一点就打到北京城下的凶悍恶狼,终于被老天爷收了回去,皇帝的龙榻之侧从此少了一双贪婪者觊觎的眼睛。
所谓扯出藤儿连着瓜,噶尔丹失势,意外将五世达赖圆寂之事推上台前。
昭莫多战役后,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在给康熙的奏折中这样写道:“据降人言,噶尔丹遁时,部众多出怨言。噶尔丹云:‘我初不欲来克鲁伦地方,为达赖喇嘛煽惑而来,是达赖喇嘛陷我,我又陷尔众人矣。’”
康熙帝大怒。
噶尔丹的一生,与黄教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不仅仅由于他决定南征这一毁灭性的决定来自于黄教势力的怂恿,连他的生命都与黄教有着难以言述的奇妙渊源。
准噶尔汗国是信奉黄教的。温萨三世罗卜藏丹津纳木错活佛曾从雪域来到准噶尔传教,广为民众爱戴。
多年后,温萨三世觉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决定离开准噶尔返回拉萨。信众非常不舍,远途相送。巴图珲台吉的大妃尤姆哈噶斯只有一个儿子,临别前她拉着活佛的马镫请求:“活佛啊,请您再赐予我一个儿子吧!”
活佛这样回答:“我是僧侣,不能赐予你儿子。”
尤姆哈噶斯悲切地请求说:“您作为僧侣,不能赐予我儿子,但是您年事已高,当您转世后可以做我的儿子吗?”
活佛慈悲,答应了这可怜妇人的请求。
回到拉萨不久,温萨三世果然圆寂了。第二年,尤姆哈噶斯得到了一个儿子,这孩子便是噶尔丹。
西藏教廷认定噶尔丹为四世温萨活佛,将其迎回拉萨,入五世达赖门下学习。
五世达赖长期与固始汗周旋,他必须得到强有力的外部支持才更有希望在这场持久战中取胜。巴图珲台吉的幼子、他的亲传弟子噶尔丹无疑将是未来决胜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五世达赖作为教宗,亟待有人帮助他推广佛教,重树黄教威仪。所以,这个孩子即使“不甚学梵书,顾时时取短枪摸弄”,仍然得到了五世的宠爱。
噶尔丹与五世所宠爱的另一位弟子桑结嘉措,在朝夕相处的学习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也就解释了在噶尔丹得势后为什么会偏信桑结嘉措,数次骚扰清廷。
噶尔丹是幼子,能继承汗位,与1670年发生在准噶尔的一次内乱有关。在这次内乱中,噶尔丹的兄长僧格被杀,僧格的三个儿子年纪尚幼,无法撑起大局。远在拉萨的噶尔丹听说这一消息,遂向达赖佛请求回准噶尔平乱。
五世达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宝贵机会。噶尔丹虔信黄教,如果他此行成功,那么借着他在准噶尔地位的提升,西藏能从准噶尔获取更大的利益。
噶尔丹不负五世所望,潜回噶尔丹后迅速集结势力杀掉了杀害僧格的作乱者。权力如同珍宝,一旦拿到手中把玩就迟迟不愿放下。噶尔丹天性喜好武力与权势,唾手可得的汗位又怎可轻易拱手出让?按照传统,僧格死后将由他的长儿子策旺阿拉布坦继位。但是噶尔丹将权力紧紧握在手中,废除了侄子的继承权,自己登上汗位做了准噶尔部的珲台吉。实事上,他不仅抢了侄子的汗位,还抢了侄子的女人。他的可敦、后被策旺阿拉布坦趁他南征之机掳走的卫拉特第一美女阿海,本就是策旺阿拉布坦未过门的妻子。所以,策旺阿拉布坦才会在南征中轻易被清廷策反,亦会在清廷与噶尔丹的多年战争中与清廷保持着合作关系,这种关系,直到噶尔丹的覆灭才宣告终结。
五世的期望变成了现实,而且这个现实大大超出他当初的期望——西藏教廷现在能直接影响一个强盛部落的汗王。
噶尔丹掌权后,黄教势力在准噶尔迅速扩大,无论是贵族阶层还是草根民众都成了达赖佛的信徒。噶尔丹本人有活佛之名,自然更是虔诚。五世对噶尔丹非常满意,1679年噶尔丹正式统一了卫拉特诸部,五世专门派使者赐予他“博硕克图汗”的称号,并赐给印敕。那一年,噶尔丹刚刚三十四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噶尔丹童年时代的伙伴桑结嘉措成为了雪域之上权势仅次于达赖佛的第巴。
两个五世达赖钟爱的弟子,如两只金翅大鹏经历了漫长痛苦的生长期,终于开始了自己激扬的人生旅程。他们向着辽远的天空振翅飞翔,他们知道自己奔向的鲜血般凄艳的太阳会给生命带来怎样焦灼的炙烤,但是,他们更在乎的,是太阳所散射出来的极端华贵壮丽的俗世荣耀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