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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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仓央嘉措诗传(12)

同为五世达赖的弟子,显然,噶尔丹天生勇武,而桑结嘉措长于谋略。桑结嘉措性情阴沉,擅长玩弄权术,他与噶尔丹情同手足,但涉及权力问题的大事,向来匿而不提,譬如五世达赖圆寂的秘密。当年达赖去世,桑结掌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假借达赖之名发号施令,命蒙古喀尔喀黄教直接听命于西藏教廷。而1694年初春,那位专程来到达科布多向噶尔丹传达“南征大吉”指令的西藏使者达乐罕鄂木,是他掌门师兄桑结的心腹。

噶尔丹不知道他所敬仰爱戴的达赖佛其实早已离开人世,直到离世,都不知道。

康熙帝不是噶尔丹,八岁就在风云诡谲的政坛打滚,不仅能挽百斤硬弓,也能敏锐地从一系列被谎言包裹得密密匝匝的事件中剥离出一个真相。这次发现的真相让皇帝震怒。通过审讯噶尔丹营中俘虏的藏族人,皇帝得到了五世达赖早已去世的消息。

广阔雪域的至尊去世十五年,竟然瞒而不报?一封急件由紫禁城疾奔入藏,内文曰:

朕询之降番,皆言达赖脱缁久矣,尔至今匿不奏闻。且达赖存日,塞外无事者六十余年,尔乃屡唆噶尔丹兴戎乐祸,道法安在?达赖、班禅分主教化,向来相代持世。达赖如果厌世,当告诸护法主,以班禅主宗喀巴之教。尔乃使众不尊班禅而尊己,又阻班禅进京,朕欲和解准噶尔部,尔乃使有亏行之济隆以往。乌兰布通之役,为贼军卜日诵经,张盖山上观战,胜则献哈达,不胜又代为讲款,以误我追师。繄尔袒庇噶尔丹之由,今为殄灭准夷告捷礼,以噶尔丹佩刀一及其妻阿奴之佛像一、佩符一,遣使赉往,可令与达赖相见,令班禅来京,执济隆以畀我。如其不然,朕且檄云南、四川、陕西之师见汝城下。汝其纠合四额鲁特人以待,其毋悔!

桑结的罪状,一一列举:

达赖去世,隐匿不报,借机提升自己政治地位;

塞外六十年无战火,偏挑唆噶尔丹兴兵;

阻碍班禅进京;

在乌兰布通战役中为噶尔丹军作法助阵,噶尔丹失势时又助其逃逸。

哪一条罪状拎出来,都罪大如山,非常人能承担得起的。而且信到最后,简直就是盛怒下的威胁,可以想象皇帝在写信时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接到这封信,桑结汗流不止。他下令厚待来使,然后召集则省穷噶心腹拟定回信。这封回信写得极其高明,措辞婉转,语气谦卑,处处都显示着“不得已”:

为众生不幸,第五世达赖于壬戌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五岁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变,故未发丧。今当以丑年十月二十五日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泄。至班禅,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济隆,当竭力致之京师。乞全其身命戒体,并封达赖临终尸盐拌像。

桑结给予愤怒的皇帝的回复是:

匿丧不报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新达赖马上就会坐床;

班禅没有出过天花,所以不敢到京城去觐见皇帝;

济隆将会押赴京师。

桑结俨然一长袖善舞者,腾转挪移间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不落痕迹。当年那个坐上权力之位会被汗水沁透衬衣的青年,如今不仅坐稳了宝座,还滋生了庞大骇人的野心。以康熙帝的聪明,这一切怎能不心知肚明?但,桑结主持的西藏格局当时依然稳固,清廷若贸然发兵进藏,山遥路远,战况不可预知。

这位以机智和隐忍着称的皇帝,再次选择了等待。

桑结尝到了做投机者的甜头,在一场毁灭性危机下幸运地得以全身而退。

噶尔丹的部下丹济拉带着他的女儿和其部族在荒野中流浪,最终决定带着噶尔丹的骨灰投降清政府。

在寂静的巴桑寺中学经的阿旺嘉措,耐心地等待着可爱的姑娘卓玛来看他,等着欣赏她戴敦礼上的新衣服和新发式,没有意识到自己等来的将是一个高贵、华丽,却危机四伏的宝座。

(第八回)门隅恋情断,浪卡子受戒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要回去。

这条路去往哪里?

这条路去往拉萨啊,孩子。

……碧草黄泥路,阿旺嘉措走了很远很远,牛儿们哞哞叫着向绿草深处散去,在潮湿的黄泥路上留下清晰的蹄印。他要去哪里?他说不清,仿若心头系着一根绵长的丝线,在牵引着他前行。是那座白色的大房子吗?是那座飘逸着奇异香味的宫殿吗?那里那么明亮,那么明亮,亮得仿若云端之上天人的宫殿,那里有琉璃宝树,七宝莲花,那里的尘埃灿若金屑,那里有珠宝莹润的黄金宝座,座上的人衣饰华贵,看不清脸庞,不知为何,阿旺感觉这个人流露出某种熟悉的气息,而且,在向他微笑,即使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他依然能觉得这笑容恬淡亲切。他禁不住向这高贵温柔的人走去。

走近了,那人却如被阳光穿透的薄雾渐渐消失了。留在少年阿旺嘉措面前的,是镶嵌着珍珠、琥珀、九眼珠的黄金宝座。

空寂的宝座矗立在阿旺嘉措面前,宝座之上,阳光璀璨,金色的尘埃在翩翩起舞。

“……尊者……尊者……请您醒醒,该用餐了。”阿旺嘉措从梦中惊醒,唔,对,这毕恭毕敬的侍从是在对自己讲话。他已被认定是活佛了,尊贵的达赖佛。阿旺揉揉眼睛,走出了代表达赖佛身份与地位的黄轿子。

已经走到羊卓雍错湖了①。

在虔诚的藏族同胞眼中,嵌入群峰间的羊卓雍错湖碧蓝宝石般的湖水蕴满了吉祥幸福。每年,各地的百姓都会到羊卓雍错湖朝拜,他们认为绕湖一周就能得到佛多达一年的祝福。

羊卓雍错湖幽蓝美丽,白云、雪山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中,美得让人心惊,广阔得让人会以为在高原上有一片深远的海。即使是骑马,绕湖一周也要一个月时间,那些一走一拜的淳朴百姓,多久才能绕完这澄澈美丽的大湖得到那一年份的祝福呢?

绕湖的藏族同胞看到阵势庞大的车驾,知道路遇活佛,男子脱下右侧袍袖反搭肩上,女子垂下双袖俯首捂膝虔诚地表达敬仰。

阿旺躲回了轿子。

他还不适应这一切,半月前,他还是巴桑寺的小喇嘛,怎么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连他的老师们都要恭敬行礼的佛了?当第巴的使者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多年来若有所失的、迷惑的心恍然了悟,自己茫茫然一直想找回的,原是生命流转中遗落的东西。他喜欢这种难题得解的感觉,那无数蒙昧的梦都即将找到缘由。但是,他不喜欢由这些让人兴奋的答案所带来的附加的代价:他必须离开巴桑,离开错那,到拉萨去。

拉萨,遥远的城市,他隔着草原与雪山无数次凝视过的城,那里有一次又一次在他梦中出现的白房子,那里有气味优雅绝俗的芳香之宫殿,但,为了亲眼见证一个在黑暗中飘忽的梦境而失去当下的幸福,是阿旺非常抵触、却又无法拒绝的事情。他知道,此行一去,无法归来。

心中暗自绽放着情爱之花的少年,在等待他的情人参加完戴敦礼,戴着有精美白银纹饰的引敦、梳着成年姑娘才能梳起的妩媚风情的发辫来看望他,给他一个纯纯的吻,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他抚摸着卓玛送给他的缠绕着金丝、镶嵌着玛瑙的拉孜刀,将其抽出刀鞘,映着轿子灰暗的光线从如水的刀身上看到自己落寞的脸。

卓玛,卓玛,有着月亮般皎洁容颜、太阳般明媚光辉的卓玛,你在哪里?

“尊者,请您下轿用餐。”侍从再一次催促。

望着年轻的佛爷手中紧握着藏刀走出轿子,一侧的老侍从曲吉卡热巴·多伦塔坚乃不禁有些忧心。这显然是一样信物。他记起了起程那天的对话:“您,阿旺嘉措,是伟大的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净体,请您随我们回拉萨,回到您的宫殿、雄伟的布达拉中去,您的信众需要您。”

“……我不去布达拉,我不要离开,我不能离开巴桑寺。”

“众生的拯救者、尊贵的佛爷啊,是什么牵系着您的心,让您甘愿舍弃您的宝座、离弃您的万民呢?在茫茫雪域,还有什么位子比达赖佛的宝座更高贵,还有什么冠冕比崇威高德王冠更适合您那聪慧神圣的头颅?”

“曲吉,我在等待我心爱的姑娘,等待她从戴敦礼欢乐的宴会上归来。今冬,等她成为了真正的女人,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这……无论如何,请您乘上轿子起程,在浪卡子,尊贵智慧的五世班禅罗桑益喜在等待为您剃度;在拉萨,庄重威严第巴桑结嘉措在等待您重回布达拉,让福德无双、威重天下的达赖佛重新吹响胫骨号筒昭示高原主人的回归。婚礼的事,以后再说……”

“曲吉卡热巴,我能理解成您的说法是一种婉转的谎言么?看看您头上的帽子,看看我头上的帽子,您戴着黄色的帽子,您恪守的格鲁派的戒律,格鲁派不能与凡俗世人相恋,不能享受情爱之美。而我头戴红帽,我,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每一位先祖都信奉宁玛教,我们聆听佛陀的教诲,也顺从自然的召唤,畅享爱的欢愉。”

曲吉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活佛啦,您虽然转生于门隅,投生于红教家庭,但无论您高贵的双脚踏上何人、何处之土地,都是观世音的净体,都是我们无上智慧、金刚勇武的达赖佛!我们等待了十五年,等待您的归来,等待您的荣光再一次普照在我等身上,等待布达拉再次响起您庄重智慧饱蕴法理的声音。”

阿旺无法忍受看着一位耄耋老人跪拜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诉说,他痛苦又无措地跌坐到卡垫上。

灵童还是按指定时日出发了。

出发前,阿旺偷偷拉住塔坚乃班丹叮嘱:“告诉卓玛,非我不守信,不得不离开。不管用何方法,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每天,都有阿忠快马在达赖佛的队伍与布达拉宫间往返②,灵童一举一动都被详细报告给布达拉宫里的第巴桑结嘉措。

第巴桑结嘉措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听着侍从念曲吉的来信。他抚摸着美噶蔡家漂亮女儿光润如绸缎的头发,像是在抚摸小动物柔润光亮的毛皮。

侍从念完,第巴用散漫的声音说道:“退下吧。”

身边美丽的女人发出轻笑:“竟然有这种为了女人不要做达赖佛的人……他真的是额巴钦波——伟大的五世吗?”

第巴用手指轻轻滑过女人洁净细腻的脸,那脸颊在晨光中仿佛一块凝脂玉石:“灵魂的流转中,会得到一些新东西,但总会失去一些旧东西。失落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没有什么可惜的,失去了一些精髓的品质,譬如坚毅、贪婪、对权力的向往、对欲望的追求,这便危险了……”第斯笑了:“不过,这没什么,他遗落的,我会拾捡而起……”

“达赖佛可以爱女人吗?”女人问这个问题时,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伤。一个勇猛如虎、高踞权力之巅的男子为情所迷,痴于爱恋,是能轻易勾起任何女人的怜爱之心的。

“第巴可以爱女人吗?”桑结给了女人一个深深的吻。他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心中为别的男人留下些许感情的空间,即使是出于同情,或是出于女人多愁善感的天性。

他捧起女人的脸,望着她迷醉的眼睛:“第巴不允许爱女人,但是权力可以,有权力的庇护可以想怎么爱就怎么爱。”

在远方寺庙里痴痴等待爱人的小喇嘛,他不可以爱女人,因为他是莲花手的转生,因为他是即将坐床的黄教教宗,更因为他空有名头而没有实际权力的庇护,所以,他不能爱。

额巴钦波,伟大的五世,你给了我世间最有力的庇护,给了我权势与尊荣。你知晓岁月将使你的灵魂流离失所,你信任我,任用我,通过我来达成你那不能为时光所阻滞的梦想。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看啊,阳光下宏伟的布达拉宫多么恢宏壮美,教廷的权力史无前例地高涨。

是的,转生之后,你是你,你会回来,等你回来却会发现,这里俨然已不是你的世界。抱歉,额巴钦波,尊贵的佛爷,权势的气味是多么芬芳,我怎能轻易归还与你?

第巴把脸埋进女人浓郁的发丝中,深呼吸,他为这种妖娆的味道迷醉。

他招来侍从:“最近还在为固始汗的儿子选妃?”

“已经确定了,郎堆家的女儿。”

“……另指派人选。”

错那宗宗本家迎来了布达拉的使者,使者向宗本献上了吉祥日哈达,然后传达了第巴桑结嘉措谕旨:达瓦卓玛姿容曼妙,德行高尚,且出身高贵,特指与蒙古和硕特部联姻,择日出嫁。

这荣耀的讯息并未给宗本家带来丝许喜乐的情绪,卓玛听到使者的言辞当即起身大声说道:“我已有夫婿,今冬出嫁,请转告第巴大人收回成命!”

宗本向使者道歉,把卓玛带回房间:“女儿,你与尊贵的达赖佛有一段天赐的缘分,是莫大的荣耀,可佛爷是不容许有女人的啊!”

卓玛哭着大叫:“为什么不允许!扁头第巴自己还不是有女人,而且还有两个!”

宗本一巴掌打在卓玛脸上:“闭嘴吧孩子!”

宗本最宠爱的便是卓玛,自小从未杵过这个野性倔强的姑娘一个手指头,一巴掌打下去,卓玛呆了,宗本自己眼泪掉了下来:“孩子,你还不明白吗?为固始汗选妃子的事早就已经定下了是郎堆家的姑娘,第巴下命令让你去做固始汗的妃子,就是要拆散你们啊。”

“我不去!我不会去!我说什么也不会去!阿旺会保护我,阿旺不会让我去的!”

老父亲定定地看着女儿:“孩子,谁是布达拉宫里真正的佛爷?不是头顶上戴着五佛冠的那个③,而是手里握着噶丹颇章权力大印的那个!你可以不去,你的阿妈,你的哥哥,你的阿爸我,整个朵喀家族都会被带累。”

卓玛不再哭闹。她抹了抹脸上的泪:“阿爸,我累了,您出去吧,让我休息一下。”

宗本离开了女儿的房间,走在碉房幽暗狭长的过道里。当他走到过道尽头的拐弯处,卓玛的房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么尖锐、悲戚与绝望。窗外,扑啦啦啦惊起了满树栖鸟。

本来,灵童的轿子是要直接前往拉萨的。但是,这位灵童是如此与众不同,他在一个胆大包天的谎言里被隐藏了十五年。幽深的布达拉,他的家,也潜藏着那么多的危险。桑结嘉措再狂妄自大,对于这个能保证他权势长久稳固、让敌手有所顾忌的孩子,他还是给予了足够的谨慎。在布达拉真正的主人到达之前,他要进行一些准备工作,一座庄重恢弘却又喜气洋洋的宫殿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群忠心耿耿、至少是表面上看起来忠心耿耿,不会对重新坐上宝座的达赖佛造成威胁的王公贵族也是不可缺少的。第一项工作——布置一座庄重恢宏又喜气洋洋的宫殿派几百个朗生一夜之间就能搞定,但是第二项工作,调教一堆忠心耿耿、不会兴风作浪的王公贵族却颇要花费一些时间。藏族人,虎视眈眈的蒙古士兵,还有周边各种势力,都可能给身弱骨嫩的佛爷带来致命的祸害。

于是,灵童的轿子被抬往了浪卡子,五世曾多次在浪卡子丹增持法殿内讲经,而且那里有五世达赖喇嘛舅父的庄园,灵童与此处缘分深厚,是一个可以停留的安全的去处。

灵童必须在浪卡子停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即将成为西藏教廷主人的阿旺嘉措还没有受戒。

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与第巴桑结嘉措都赶到了浪卡子,为灵童准备受戒的相关事宜。

这一年,是1697年,当年纤秀年轻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已经三十四岁,是位成熟稳重的壮年僧人了。而五世达赖喇嘛座前年轻有为的青年僧人桑结嘉措已经四十四岁了,眉眼间已见老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权力豢养出的骄奢以及丛生的欲望浸淫出的混沌眼神。

第巴对灵童表现出了少有的尊重与谦卑。这种谦卑,是众人多年来没有从第巴身上看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