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坚乃对这年轻的佛爷有近乎兄弟的溺爱,与他相处多年,喜爱他,了解他,知晓他的善良与脆弱,知晓他的倔强与坚强。塔坚乃看着他从草原上放牛的孩子平地腾起成为万人敬仰的达赖佛,看着他从自在玩耍的小孩阿旺诺布成为幽处深宫的佛爷仓央嘉措。
塔坚乃仰慕他的才华,从小到大,他的学问智慧,总是如天上的星星灼灼闪光,让尔等凡俗之人无法企及。塔坚乃怜惜他的境遇,自始至终,第巴桑结嘉措的双手就在以保护之名剥夺他的人生,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力,失去了梦想。他是坐在坍塌的宝座上一个孤独的年轻人,渴望抓到力所能及的幸福,即使这样的做法幼稚、带着孩子气;即使这幸福,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佛爷头顶不是青天,不是圣域,是第巴张大的手指禁锢而成的囚室之窗。
白拉姆歌能呈到仓央嘉措案头,也会呈到第巴的案头。第巴需要一个傀儡,一个给信徒观瞻的偶像,这偶像必须洁净完美。他能乐于看到一个无所事事的仓央嘉措,却不会忍受一个玷污了偶像形象的仓央嘉措。
果不其然,第巴派人传话:“请佛爷自重,切莫失了佛爷的身份。”
仓央嘉措置若罔闻。
注释:
①林卡:即园林。旧时西藏寺院、庄园、贵族、官府等都拥有人工建造的林卡。在今天的拉萨仍旧有大大小小的林卡数十处,比较有名的有罗布林卡、次觉林卡、尧西林卡、德吉林卡、贡觉林卡、尼修林卡、仲吉林卡等。
②噶丹颇章:哲蚌寺大殿名,在该寺西南侧,上下7层,由前、中、后3栋楼群组成。噶丹颇章旧时代指西藏地方政府,史称“噶丹颇章政权”。
③三宝:指佛、法、僧。其中佛即觉悟者,法即教义,僧即僧侣,是指延续佛的慧命者。
④莫朗青波:即传大昭法会。
(第十二回)世间安得法,佛卿两不负
仓央嘉措拒绝接受第巴的劝诫,第巴并不意外,也并不恼怒。修佛者若想使佛法更为精进,进山修行是不二法门。第巴指示活佛的老师们动员活佛进山修行,一则可以增进学业,二则可以收敛心性。第巴的主意得到了老经师们的支持。老师们都认为仓央嘉措慧缘深厚,学识渊博,只可惜心性浮躁,入山修行是能使修业进益的最佳方法。
仓央嘉措怎会不知第巴的心思。他希望自己佛法进益,可若毅然入山修行,必得抛却爱人。忧心的活佛写道:
为着温柔美丽的情人,
踌躇着是否该进山修行。
人世间可有两全之策,
让我兼顾佛缘与情缘。
在佛陀与情人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情人。他不忍看到情人充满依恋的无助的眼神。他多次抵住来自老师和第巴方面的压力,拒绝进山。
桑结嘉措此时没心思为这个大孩子的浪荡事纠缠,他有更重要的事担忧。这是1701年,藏历金蛇年,达赖汗去世了,桑结嘉措紧密关注着和硕特部的汗位交替①。多少年来,因为达赖汗的不作为,使格鲁派能顺利推行。假若这次的继位者同样庸碌,会延续保持了多年的相对稳定的政局,但若一位与达赖汗行事方式迥然不同的汗王上台,必将在雪域高原掀起血雨腥风,一如半个世纪以前事件的重演。
这是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迫不得已埋下的一颗雷,一尊请得来送不走的佛。
1594年,那时还是明朝万历皇帝的天下,年仅十三岁的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孛儿只斤·图鲁拜琥领兵击败四万俄伽浩特士兵,占据了巴里坤、乌鲁木齐一带。之后,他平卫拉特与喀尔喀战事、远征哈萨克,骁勇之名远播,大活佛东科尔呼图克图授其以“大国师”的称号。
这位大国师的血管里流着成吉思汗家族的血,他是成吉思汗二弟哈撒儿的后裔。图鲁拜琥是蒙古语,意为“天赋聪明”,这位汗王人如其名,不仅勇武非常,还很有智谋,善于审时度势。1635年,图鲁拜琥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大危机,部落内部出现冲突,牧地也逐渐退化,需要寻找水草肥美的草场。正在此时,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代表达赖喇嘛向他提出了邀请:出兵西藏,为格鲁派护法。
众所周知,格鲁派后来风生水起,是西藏最重要的教派,但是在当时,统领西藏宗教系统的却是噶玛噶举派。
噶玛噶举派依附于藏巴汗政权存在。藏巴汗,又被称作第巴藏巴,是明代后期兴起的世俗贵族政权。藏巴汗的权力来自于一次政变。1565年,仁蚌巴政权官员辛厦巴才丹多杰发动兵变,以风卷残云之势吞掉了大片土地。乌思藏地区几乎全部落入了辛厦巴手中②。辛厦巴选择三竹节作为府邸③,自称“藏巴加波”。“藏”指日喀则地区,“加波”即是国王。1613年,辛厦巴的第四任后继者彭措南杰骁勇善战,控制了阿里地区④,使藏巴汗的势力进一步扩大。
彭措南杰信仰历史悠久的噶玛噶举派,而对新生的格鲁派屡次打压。
藏巴汗是个大威胁,1617年,喀尔喀蒙古卫地组成联军攻打藏巴汗,引来了藏巴汗与噶玛噶举派的联合镇压。格鲁派失势,僧侣们向北方逃亡。这一年,彭措南杰正式建立了藏巴汗政权,自称“后藏上部之王”,藏巴汗的说法首次出现在了史书里。
格鲁派为了自身的存亡发展,他们相中了有实力与藏巴汗抗争的固始汗图鲁拜琥作为外援。固始汗同意出兵,于1641年发兵攻打彭措南嘉的继任者噶玛丹迥旺波,攻下藏巴汗府邸。
噶玛丹迥旺波兵败丧命,倚靠藏巴汗政权的噶玛噶举派彻底失势,从此一蹶不振。
护法任务已完成,五世达赖喇嘛想尽一切办法劝说固始汗离开西藏。聪明的固始汗怎可退出西藏这一大块水草肥美的宝地,他不退反进,布置蒙古士兵全面驻扎西藏各地,命长子达延汗驻守拉萨,自己留驻日喀则。
不是老虎也不是狮子,却能使老虎与狮子俯首帖耳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怎能容许他人在自己睡榻之畔安睡。他苦于没有兵权,不能与兵强马壮的固始汗进行直接抗衡,遂引而不发,表现出令蒙古人满意的合作态度,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谋划权力的回收。
蒙古部落内部为继承权问题常起纷争。图鲁拜琥去世后,应由他的长子达延继位,无奈兄弟相争,继位之事拖了又拖,时隔六年他才坐上了汗王的宝座。达延争位不利,维护统治倒是把好手,他执政八年,使和硕特部在西藏进一步加强。
这个时期,五世达赖喇嘛并没有以硬碰硬,他按兵不动,依旧保持着优良合作者的形象。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讲经说法上,静观事态发展。
达延汗病死西藏,长子贡却达赖继承汗位。表面上看来,这是一次波澜不惊的权力更替,却被五世达赖看到了出手的机会。达延汗死后,因选不出继承人,汗位曾空缺三年,这三年中,由青海王达赖洪台吉进藏主理事务。
达延汗去世于1668年,同年达延汗任命的第巴、实质上是达延汗安插在五世达赖喇嘛处的心腹赤列嘉措也去世了。
新的第巴本应由蒙古汗王任命,五世达赖趁汗位空缺,自主任命了罗桑图德布为第巴。
这是一次明目张胆的越权。
这种昭示野心的行为没能引起蒙古人的重视。两年后,他们出现了更大的失误——贡却达赖即位并没有削除罗桑图德布另任命新的第巴,从此,他们失掉了对第巴的任命权,变相地失掉了对五世达赖权力中枢的控制。
1679年,五世达赖的爱徒、年纪轻轻的桑结嘉措成为第五代第巴。
此时的和硕特部,已无法阻挡达五世赖权力的增长。
五世达赖虽然强大,却并没有足够力量将蒙古人驱逐出西藏。他忌惮蒙古人强大的军事力量,亦需借助蒙古人的力量来抵御外地侵犯。譬如1681年,拉达克部来袭,五世达赖喇嘛束手无策,还是贡却达赖汗的弟弟噶丹车凌率兵抵抗,战争足足打了两年。如若没有蒙古人的帮助,后果不堪设想。
由此格鲁派与和硕部形成了一种互相竞争又互相倚靠的局面。也可以理解五世达赖去世后,为什么要极力维持这种平衡,制造自己仍旧在世的假象——灵童转世、坐床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失却偶像这么久格鲁派会非常危险,为了防止给蒙古人以可乘之机,第巴桑结嘉措才敢大着胆子欺瞒清朝皇帝,掩盖活佛去世的讯息。
当然,他将这个讯息隐瞒得过于长久,竟长达十五年。
从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到第巴桑结嘉措,格鲁派两代实际领导人都是杰出的政治家,最大化地强调了教派权力,逐步压缩和硕特部贵族的权力。桑结嘉措内有五世达赖打下的良好政治基础,军事力量日渐强大,外有师兄蒙古准噶尔部珲台吉噶尔丹撑腰,他不仅满足于拢权,还开始对蒙古贵族进行驱逐。这造成了双方矛盾迅速恶化。
贡却达赖汗的去世,权势的天平确实是向桑结一方倾斜。如果继任者如贡却达赖汗般庸碌,桑结嘉措自认能在短时期内将蒙古人驱逐出西藏;但是,万一继位的是才华与抱负兼具的政治家,那么桑结也无法预测这出二虎争食的政治大戏究竟何时才能落幕。
漫长的二十年的政治拉锯战,使他厌倦。他也急着看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结果使他满意。继位的是贡却达赖汗的长子旺吉乐。从一个敌手的角度讲,他非常喜爱这位继承人,这位继承人善良而软弱,也许他具有作为盛世君王的美德,但在这激流暗涌、阴险诡诈的政治环境中,他的美德唯一的意义就是加速和硕特部的溃败。
旺吉乐继位的消息并没能让第巴心情愉快多久,仓央嘉措,那个时常让他头痛的大男孩,给他、也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那一年的冬天,拉萨寒冷,时常大雪纷飞。
两位喇嘛有要务,夜半出行。打开布达拉宫一道后门,他们意外发现,皑皑白雪上一行脚印。脚印很新,是刚踩上去的,而且朝向宫殿的方向。莫不是有人夜闯布达拉?两人紧张万分,这条路距离仓央嘉措的寝宫噶当基距离最近,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急忙报告了铁棒喇嘛⑤。
走廊内有星星点点的雪水,铁棒喇嘛带着几名侍卫沿着雪水一路追踪,果然追到了噶当基!小喇嘛格列起夜,与几人碰个正着,铁棒喇嘛急问:“尊者可安好?”
格列莫名其妙:“尊者正在睡觉,自然安好。”
“迅速引我等入内查看,有刺客潜入!”
格列闻言惊惧不已,忙引众人至六世的卧房。
床上,仓央嘉措睡得正香。众人不敢惊扰,轻手轻脚地举着灯火于屋内查看,并无刺客到来的痕迹。铁棒喇嘛疑惑不解,明明追踪至此处,怎么就寻不到人影?这时,他的恰当巴使眼色示意他注意仓央嘉措的靴子⑥,那双嵌着黄缎子的靴子是湿的,还粘着未抹净的泥水。
铁棒喇嘛大惊。为谨慎,他捡起一只鞋子用手丈量尺寸——不大不小,与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一样。
布达拉宫震动了。
本应于深宫修行的佛爷趁夜化名出游,沉迷酒色,格鲁派上下为之震惊不已。
丑闻。前所未闻的丑闻。
第巴桑结嘉措亲自来到仓央嘉措的寝宫噶当基。这座宫殿他已经有多年没有来过了。他厌恶面对那张年轻的脸,尤其是那双纯净的眼睛,在那双纯净的眼睛里他能看到自己衰老、倾颓、被岁月磨蚀的脸。桑结可以蔑视这个青年的柔弱与无能,可以在远离他的某个地方任意下命令对他搓圆捏扁,却难以与他面对面地说些什么,无论是批评、责难、威胁、辱骂……即使那青年脸上未曾呈现痛苦的神情,桑结的内心深处也会有某些部分在抽搐疼痛,阻挠他,妨碍他对这个青年精神上的折磨。
桑结对自己莫名的反应无可奈何,只能躲避他,躲避这个自己厌恶的、不让人省心的大孩子,这个被自己紧紧捏在手心里的傀儡。
然而今天,桑结必须得面对他。
第巴桑结嘉措出现在了噶当基。仓央嘉措正坐在七层绣垫上,饮茶,仿佛料想到他的来访。
第巴面色铁青,行礼问好。
仓央嘉措道:“坐。”一副平淡的样子。
这种过分的镇定让桑结恼怒。他压抑着怒火,说道:“活佛啦,从去年开始,拉萨街头流传着一首歌谣,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听说过。第巴您很关心民间的事情,不知您听过说另一首没有?”
身处壮阔的布达拉,
我是雪域威赫的王。
游荡在繁华的拉萨,
我是潇洒汉子宕桑。
“活佛啦,您是明理的活佛啦,您知道您闹出了多大的丑闻,不要再闹了!您是谁?您是投身人世的观世音!”
“哦?我是观世音?您确定?可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只认识第巴桑结嘉措的官印,不认得我的五叶冠。”
“孩子,我知道你愤怒什么,不错,在遥远的前世,这是属于你的土地,但是现在,这片土地属于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草木、牛羊都属于我——你,也属于我!”第巴握紧右手,好像手里真的握着整片雪域的河流山地。
“不,您错了。本来我还犹豫,为我作为活佛的责任犹豫。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恰恰助我做出了选择。我尘缘未断。我不想要金银财宝,我也不想要雪域之王的宝冠,我只想要一颗心,一颗真诚的、火热的、无遮无拦的心。我要离开这里,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像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与一个女人相爱,结婚,每天清早一同睁开眼睛迎接太阳的升起,我们放牧,耕种,煮茶,生很多小孩子,让他们像格桑花一样在草原上自由生长——不要再像他们的父亲我一样。”
“很好的借口。让我告诉你,孩子,演好你的角色,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分享到一丝权力,更不要尝试用你愚蠢的头脑和我作对。你来到世间,除了干净的法体什么也没有带来,权势没有,地位没有,财富没有,你如菟丝子攀附在我身上,才能来到这辉煌的宫殿,享受着雪域高原的王者最奢华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不要再去自降身份与贱民为伍,从现在开始到明年受格隆戒之前,你就待在布达拉,不能再踏出宫门一步!”
第巴甩袖出门。
铁棒喇嘛亲自带着仆从日夜看守噶当基,仓央嘉措找不到机会出门。翌日,仓央嘉措对仁增旺姆的想念愈发强烈。清晨,他站在噶当基殿窗前遥望雪城,望着雪城上空冉冉升起的桑烟,写下柔情的诗句:
东方峰峦叠嶂,
山顶缭绕着云烟。
可是情人仁增旺姆,
为我而燃起的神香?
他把诗歌写在信笺上,叫塔坚乃班丹去送去给仁增旺姆。
塔坚乃得信正要出发,小喇嘛格列进来禀报:“有女子名次仁尼玛,天亮即在布达拉宫前求见佛爷,指天赌咒说有要事,多次驱赶不去,塔坚乃大人的侍从认得是佛爷的朋友,请问尊者您见否?”
“快带进来。”
次仁尼玛低头走进噶当基大殿,匍匐地上亲吻仓央嘉措的靴子。
“起来吧,次仁尼玛。我很好奇,你怎知我呢?”
次仁尼玛哪敢起身,伏地答道:“拉萨街头都是关于尊者的传言,我等早已猜到,宕桑旺波少爷身份不一般,因尊者不告知,故不敢妄自言说。且小女在大昭寺见过尊者,尊者不知耳。”
仓央嘉措伸手扶起她,见她满脸污迹血痕,有被殴打的痕迹:“可怜的孩子,守门的人打你了?疼得厉害吗?格列,传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