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2656500000068

第68章 仓央嘉措诗传(19)

听得活佛和蔼问询,这个以街头为家、一贯乐观坚强的小姑娘蓦地哭了:“今日小女次仁尼玛不顾礼数贸然惊扰尊者,实在有不可不说之大事。天刚亮次仁尼玛见有武士二人引轿来请仁增旺姆,说宕桑旺波少爷所派,要护送仁增旺姆回琼结。仁增旺姆生疑不愿去,硬被塞进轿子。旺姆丢小女此物以为物证,求尊者搭救!”

次仁尼玛哭着捧上信物,是头发,匆忙中割下的一缕头发。

仓央嘉措伸手想从胸前掏东西,手在颤抖,掏了几次方掏出来,也是一缕头发。他把两缕头发放在一起——一模一样的丝缎般柔软乌黑的头发。

即将远行的爱人,

不要失落悲伤。

我为你戴上松耳石嘎乌,

保佑你吉祥幸福安康。

我为你的帽子配上丝飘带,

让你潇洒得像格萨尔王一样。

我为你戴上纯金耳环,

使我的心陪伴在你身旁。

最后请把这缕秀发藏在胸前,

让远方的你能想起深爱你的姑娘。

亲爱的姑娘仁增旺姆为他剪下这缕头发的时候,轻轻哼着这首小调。

“备马!备马!我要出门!”

铁棒喇嘛带着十几个侍从围在门前:“活佛啦,第巴有令,非有法务,您不能跨出布达拉一步。”

“我是活佛!为什么不能出门!”仓央嘉措冲出门去,被喇嘛们架了回来:“佛爷啊,您是我格鲁派教宗,请您为您的信众着想!不可莽撞行事!”塔坚乃拨开人群走出来:“塔坚乃班丹愿替尊者前往,请尊者安心在噶当基等待便是!”

“你不能去,你是我左右手,第巴正愁没机会对你下手!”

“活佛啦,我记得多年前,在得知失去卓玛的时候,您是怎样伤心哭泣的。我不会让那样悲戚的表情再次映上您尊贵的容颜。”

仓央嘉措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清晨,那一天,噶当基大殿的晨曦是多么美啊。塔坚乃披了一身霞光,谦恭地向他行了大礼离开。

塔坚乃带着四个侍从打马离去。他知道,活佛一定会站在布达拉宫哪一扇高而厚的窗台上目送他,他离开时高扬手中的鞭子向活佛示意。清脆的甩鞭声,清亮的吆喝声是起程的讯号。即使马跑出去很远,塔坚乃宝蓝色的缎子袍子依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亮,他柔软的微微卷曲的黑发在覆满积雪的路上腾起的雪沫中飞扬。仓央嘉措眼中最后的印象是塔坚乃班丹高高举鞭示意,信心十足地离开,他孩子气的脸上笑容灿烂。

这扇窗是少年时代的桑结念经、玩耍的地方。一个瘦小寂寞、头颅扁扁的小孩,就那么放肆地靠窗坐着,半睡半醒间把弄手指,看玛布日山上生出的云朵在手指间流淌而过。

“他们,会回来吧?”

“他们——会回来吗?”在岁月尘埃下静默了许久的男孩突然抬起低垂的眼皮,望着他笑了:“你是活佛,你怎么看不出这个中的因果。”

“是吗……我怎么觉得,只是个人啊……一个携带着星星点点曾经记忆的人,即使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看,吉祥依怙神、大红司命主、乃色娃护法神在这偌大的宫殿的每个角落飘摇⑦,但是他们能为我做什么呢?而那实际能护佑我的,那前世我寄予厚望的、护佑过的人,今生又还给了我怎样的果报?”

“您曾经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老的佛陀时代,迦维罗卫国与舍卫国之间生长着一株尼俱类树。它真高大啊,足有二十里高,枝叶如翠盖般覆盖了方圆六十里的范围。它结出的果实非常多,有数千万斛。那些果子香甜可口,成熟了自己就会落下。佛陀与阿难从树下经过,见有比丘捡拾果实,佛陀教诲阿难,万事万物各自有往昔之因缘,修福者如此殊,从一颗种子萌发,经风霜雨露慢慢生长,终会得无量果实——您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竟天真地相信这个故事。您以为,你教育他,关爱他,扶植他,便是结下了一份善缘?您以为,他延续了你的统治,延续了你的政策,为你修缮完了这座宏伟的宫殿,便能继续结出新善缘么?信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真蠢,活佛啦。”

仓央嘉措蹲下来,望着这眼神聪慧的孩子:“为什么会有那缘起……前世的前世,你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孩子也望着他:“对哇,前世的前世,你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他们相视而笑。孩子如一缕桑烟在空气中消失了。

仓央嘉措,孤独的活佛,一个人对着高大的窗寂静的角落,落下泪来。

他无从知晓,为什么会有这些漫无边际的苦痛,他无法求索,求索到这漫无边际的苦痛生命的本真。

仓央嘉措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晚霞给纯白的布达拉宫披上了红色的艳装,他信步走出宫殿。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当年练习金刚舞的地方。那时,他正兴致勃勃地练习金刚舞的舞步,他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塔坚乃班丹出现在雪地的另一端,一切仿若昨天。

现实中,雪地的那一侧传来了喇嘛们焦急的呼喊:“拦住!不要惊了佛爷!”

“快快快!”

依旧有个影子向他冲来。

是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马仿佛接受了坚决的指令,毫不犹豫地向仓央嘉措冲来,马上的人摇摇晃晃,一副随时会掉下马的样子。

金色的霞光映在纯白的雪地上,马蹄踏起轻盈的雪沫,好像这匹马踏着金色的云雾而来。

仓央嘉措笑了。

是塔坚乃呢。

仓央嘉措记得他的宝蓝色缎子袍子。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柔软的微卷的黑发为什么没有在风中飞扬?

哦,对不起,我刚刚注意到,你的头颅被挂在了马鞍上。这真是一匹莽撞的马啊,跑得那么快,雪与泥溅了你一头一脸。

时光的洪流无法遏止地逆转,劈头盖脸地向仓央嘉措扑打而来。十九年前,宗本家的少爷,那位秀气骄傲的红衣少年初次出现在他身边,他就那样望着他,微微皱着眉,不知是嫌阳光过于刺眼,还是他骨子里的骄傲所致:“新来的,你叫啥?”

……

“我是宗本家的少爷塔坚乃班丹。喂,外乡人,见到本少爷怎么不知道行礼?”

……

“我,宗本的儿子塔坚乃班丹,特许阿旺诺布养这只像狗的狼。斯郎,你管理着宗本家的牲畜,我命令你,每天要用宗本家的羊肉和牛肉把它喂得饱饱的,吃饱了它就不会去咬牲口了。”

……

仓央嘉措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塔坚乃班丹,从雪地那端出现。他被割掉了头颅。

他的身体被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

夕阳沉落地面,仓央嘉措站在马前,望着年少时的朋友。还是第一次,没有从这个身躯上看到那张微笑的脸以及那双强巴佛般好看的眼睛。

马大而温润的眼睛里滚落下大滴的泪珠。

马背上那具失去头颅的身体,轰然倒下。

注释:

①和硕特部:蒙古族部落,是历史上青海蒙古族的主体。他们居住在高原山区,俗称为“上蒙古”。

②乌思藏:元朝政府设在今西藏地区的行政单位。乌思指前藏,在清代以后一般称卫;藏指后藏。

③三竹节:今天的日喀则。

④阿里:属卫藏,即整个藏北高原。

⑤铁棒喇嘛:藏传佛教系统里的僧职称谓。

⑥恰当巴:铁棒喇嘛的幕僚。

⑦吉祥依怙神、大红司命主、乃色娃护法神:俱为护法神的名字。

(第十三回)失却菩提路,绝音青海湖

拉萨有无数的晴天。碧澄的天空,云团高耸若山缓缓从天空滑过。阳光把城市照得太明太亮,街道房屋人流全是白晃晃的。

他站立在那扇窗前,被灿烂的光洒了一头一脸,脸色看起来也是那种明媚的白。

仓央嘉措在这里站着,站着,仿佛沧海重新升起为桑田,他依然不会挪动脚步。仆从不敢打扰他,喇嘛格列大着胆子上前,小声禀报:“佛爷,用膳了。”

他没有回答,没有反应,甚至没有表示厌烦的反应。

格列试着提高嗓音:“佛爷,请您用膳!”

他只给大家一个孤独的背影。

他身体矗立此地,却又好像不在这个世界,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一般。他听不到,看不到。他只能听得到大家听不到的,看得到大家看不到的。

“你是谁?”

“我是仲麦巴家的少爷,‘人中之宝’最亲密的仆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雪域第巴,睿智、博学、机敏的仲麦巴·桑结嘉措。”

“你是五世最疼爱的孩子,他给了你很多关怀,教授你知识,赋予你权势,将雪域之城最耀眼的荣光都归于你。他给了你一切,一个父亲能给予儿子的也没有他给予你的多,你为何还要离弃他。”

“我们都是为欲望活着。作为一名僧侣,我曾将抑制欲望作为修行的重点。你一定知道,欲望是多么倔强,即使我以法理的大石重压,它们依然会如春雨渗润的种子挣扎而出,迅速茂密地生长。别告诉我,在寂静的夜晚那些欲望没在你的心头跳舞!它们关乎女人,关乎权势,关乎金钱,关乎控制、折磨他人的快感、玩弄生命于股掌之间的乐趣……我曾以为它们非常无耻、下流、肮脏……但是,他们肆无忌惮的歌舞让我的灵魂轻松放荡,即使我身处凡世,依然宛若天堂——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这些乐趣?”

“——你违背了他的心,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颗善待你的心。”

“他只是利用我,因为我有价值,我有利用的价值!那颗心……那颗心是假的!”

“……那样一颗心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你的臣属,你的女人,你的金银,你手中的权杖还是你头顶的冠冕?又或者,你自己。告诉我,难道,你,就是真实的吗?”

日光灿烂,仓央嘉措笑容凄凉。他伸出手,向孩子的脸抚去,那因为激烈的言辞而颤抖的孩子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望着这只手,这是一只神圣的手,高原之上的信众都期望被这只神圣的手触摸,得到无上的祝福,对于这孩子而言,这却是一只戳破真相的手。这只手抚摸到孩子饱满脸颊的瞬间,那孩子的形象瞬间崩散,金色的粉尘在阳光中跳起清越的舞蹈。

1702年,藏历水马年六月,仓央嘉措的黄龙轿子在众仆从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抬进了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山门①。梵呗之声响彻天宇②,仓央嘉措身着袈裟头戴五佛冠缓步走下轿子,沿着地毯走向等待在强巴佛殿前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

五世班禅微笑着看着高高、略显瘦弱的仓央嘉措走来。仓央嘉措望着这位为自己受沙弥戒、讲法的佛法的尊者,一丝苦涩的笑容浮上嘴角。他停住了脚步,郑重地取下了头上的五佛冠,脱下了身上的袈裟,折好,放在地上。

在场众人大惊。

仓央嘉措俯身下拜,向老师行大礼:“我不受格隆戒。亦请老师收回我所受格楚戒。”

扎什伦布寺几百年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寂静,梵呗声纠卷着风声高飞向碧蓝的天心。

《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自传·明晰品行月亮》这样记述这一段故事:

“休说他受格隆戒,就连原先受的格楚戒也无法阻挡地抛弃了。最后,以我为首的众人皆请求其不要换穿俗人服装,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转法轮。但是,终无效应,只得将经过情形详细呈报第悉。仓央嘉措在扎什伦布寺居十七日后返回拉萨。”

从日喀则回到拉萨,仓央嘉措从世界上消失,出现在布达拉噶当基殿的,是原本在拉萨街头徘徊的潇洒男子宕桑旺波。他不再剃发,穿着俗人的装束在华美的宫殿饮酒取乐。闹得太不像话。

不过相隔几个月,第巴桑结嘉措再次来到噶当基。仓央嘉措见他来了,给格列喇嘛使个眼色,格列端上来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捆绳子,一柄藏刀。

仓央嘉措拿起绳子掷于第巴脚下,说:“我早已不畏忌生死,若你继续幽禁我,不让我还俗,我就自绝于此地。”

“你威胁我?”

“对。你让我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朋友,还能拿走我什么呢?我如今孑然一身,所拥有的,只不过还有这生命。”

“你倒是敢死给我看!”

仓央嘉措笑了。他早已对生命没有了忧惧。他拈起盘中的匕首,插向胸口。

小喇嘛格列从一侧冲出来紧紧抓住活佛的手,边哭边叫:“活佛啦,活佛啦,您……您住手!请爱护法体爱护法体啊活佛啦!”

门外的铁棒喇嘛等人闻声冲进来,夺下仓央嘉措手中的匕首。混乱中格列的手被划伤,孩子鲜红的血洇透了僧袍。

桑结嘉措脸上肌肉跳动:“我给你你想要的自由。还俗,不可以,布达拉宫里需要你。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不要再逼迫我!”

这是第巴桑结嘉措最后一次来噶当基。从此,仓央嘉措蓄起了长长的头发,戴着硕大的戒指与宝石耳环在拉萨街头流连,他时而去雪城的酒馆饮酒,时而到拉萨近郊寻欢。

对于这位浪荡的佛爷,人们充满了同情;对于这位年轻的诗人,人们充满了热爱。那首白拉姆歌在拉萨传唱得更广: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第巴遵守他的诺言,不横加干涉。

桑结嘉措对仓央嘉措无可奈何,早已将其抛却脑后,他为别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和硕特部不到两年工夫又换了汗王,拉藏汗杀掉了软弱无能的哥哥旺吉乐夺取了大权。拉藏汗颇有他祖父的风范,做事果断,多谋略。他一上台,就与桑结嘉措开始了明刀明枪的较量,计策狠辣,让桑结防不胜防。

拉藏汗认真分析了当时西藏的局势,认为仓央嘉措与第巴矛盾尖锐,可以拉拢他入伙。这位教宗虽然有名无实,但是格外得到信徒爱戴。有了仓央嘉措的帮助,他就可以重演当年祖父与五世达赖合作的一幕,握住西藏的权力。

拉藏汗决定亲自拜访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正在龙王潭射箭嬉戏,听闻拉藏汗来访,颇觉意外,略作思索,即命摆酒招待。

拉藏汗虽早有耳闻,但真看到仓央嘉措本人垂着漂亮的卷发、穿着俗人的绣金白袍出现在面前,还是不禁吃惊。拉藏汗对教宗表示敬意,两人客气寒暄,携手入席。

酒过三巡,拉藏汗即暗示仓央嘉措请仆人回避。气氛骤然微妙起来。

拉藏汗探过身子:“在茫茫雪域,宗主长着两颗脑袋,一颗叫仓央嘉措,一颗叫桑结嘉措。”拉藏汗毫无顾忌地用放诞的眼神盯着年轻的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呷一口酒,淡淡地说:“你说得不错。其中一颗在这里同你饮酒,另一颗阻碍了你展翅天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