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适卫,将有意于用卫也。冉有仆,是其艺足从政,而可奉行治法者也。夫子见卫民之比屋连井而居也,叹曰:“庶矣哉!”国有人,而我施治,幸之也。卫自东徙以来,无兵戎灾眚之害,天假以治,而可失此时乎?斯时也,凡夫修之于上,行之于下,取斯庶民大共之情,不一之性,调燮之,安辑之,以成乎王者之良,夫子固有一大全之局在于意中,而举行之无难者。
冉有问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庶在民,而加之者在上也。子曰:庶不可以不富也,富之焉耳。夫日富之,而不言所以富者,民不一,而或可使富,或不可使富,初无一成之法,使之各得其所。而念及于富之之权在上,则自清心寡欲,以至于求民之疾苦而制其生聚,有不可一词毕者。道至备,而皆富之之事也。庶不可不富,而夫子之以治庶者,必不自富而止。
冉有问曰:“既富矣,又何加焉?”富既可加,而加之者当不徒富也。子曰:富矣,不可以不教也;教之焉耳。夫日教之,而不言所以教者,民不一,而或可以教,或不可以教,初无一定之制,使之各正其习。而念及于教之之责在上,则自正躬率物,以至于因民之好尚而曲为裁成,有不可一词毕者,道至大,而皆教之之事也。
使夫子得卫而用之,亦不过富与教之两端,而过化存神,自有其不测之妙。乃斯时也,民之庶一入夫子之目中,而富之教之,全于夫子之运量。道至约也,而用至大;事易举也,而理无穷。不然,则课耕桑者富强之邪说,修庠序者俗儒之虚文,岂足尚哉!圣人之言,精意寓于大纲之中,言治者不可不深体也。
【元典】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译文】孔子说:“如果有人用我,一年就能初见成效,三年就能大见成效。”
【诸儒注疏】“期月”,谓周一岁之月也。“可”者,仅辞,言纲纪布也。“有成”,治功成也。
尹氏曰:“孔子叹当时莫能用己也。故云然。”愚按《史记》,此盖为卫灵公不能用而发。
【理学讲评】期月,是周一年之月。可,是治理可观。成,是治功成就。昔孔子怀匡世之志,抱经纶之具,而不得试,故感而叹说:“当今之世,无用我者耳。诚使有人委我以国政而用我焉,虽至于周一年之月而已,将见弊者革,废者兴,纪纲法度渐次就理,皆有可观者矣。若至于三年之久,则化行俗美,礼备乐和,民生以厚,民德以新,而治功成矣。”惜乎不得少试,而使其徒托诸空言也。
【心学讲评】夫子之道,可以兴王道于衰世,而天下不知也。不得已而自言曰:天下之犹可为也,吾道亦非有难行者也;用不用听之天下,我无所容心焉。而所以应天下者,可自计也。用我而使我为之,为之期月,吾于期月之中,因其国,因其民,因其政,而或因或革,随之而行,已可成乎吾所治之规模矣。用而至于三年,三年之中,吾为之渐而成焉,不忧天之我违,不患人之不我顺也。凡吾之所以治者,其有成必矣。三年而后,守之者在人,神而明之者在道,而皆三年之所定也。此吾之观世观我而自信者也。用不用,天下也,吾何知焉!
【元典】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译文】孔子说:“‘善人治国百年,也可以战胜残暴、免除杀戮了。’这话很对啊。”
【诸儒注疏】“为邦百年”,言相继而久也。“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也。“去杀”,谓民化于善,可以不用刑杀也。盖古有是言,而夫子称之。程子曰:“汉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纯厚,几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
尹氏曰:“胜残去杀,不为恶而已,善人之功如是。若夫圣人,则不待百年,其化亦不止此。”
【理学讲评】善人,是天资仁厚的人。胜残,是化残暴之人。去杀,是不用刑戮。孔子说:“古语有云:善人治国,累代相继,至于百年之久,则世德积久,和气薰蒸,亦可以化残暴之人,使之同归于善,不用刑杀而天下自治矣。古语如此,诚哉是言,信有此理也。”盖凡民之心,有善无恶,其所以放辟邪侈而陷于刑辟者,岂无仁义之良哉?惟上之人无以感之耳。善人为政,虽未必德业全备、礼乐修明,只以其一念醇厚之心,积之而化,便可使刑措不用,但须先后相承,迟以岁月耳。若夫圣人之治天下,何待百年,其效亦岂止此而已哉。
【心学讲评】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夫子之所志也。乃目击夫民之多暴而君之尚刑,乃思善人而称古语,曰:上失其道,民之安忍无亲而相为贼害,弗能禁焉,而以刑杀威之,残终不可胜也。今思古语,而庶几其有善人乎!语云:“善人为邦百年。”性之良者钟于一人,善人不易得也。得之而或处于下,未必为邦也。一善人为之,而无以继之,不能百年也。为之百年,而善人之道成,天下争向善焉,虽不可以兴礼乐而成雍熙,而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善人本无杀之心,而残者之风衰止,则可去也。斯言也,期其效于久远,序其绩于小康。且难言之者;而以实思之,诚哉是言也!以一人好生之心,与举世相戕之俗,相争于治乱,不践前王之道法,而孤行一意之慈和,自不能急喻之积虐之俗,而慰其并生之志;非但善人之力止于此,而实世道之衰已甚也。
呜呼!善人且不得而见之矣,残其何自戢,而杀亦何由止乎!
【元典】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译文】孔子说:“如果有英明领袖兴起,一定要经过三十年才能实行仁政。”
【诸儒注疏】“王者”,谓圣人受命而兴也。三十年为一世。“仁”谓教化浃也。程子曰:“周白文、武至于成王而后礼乐兴,即其效也。”
或问:“三年、必世,迟速不同,何也?”程子曰:“三年有成,谓法度纪纲有成而化行也。渐民以仁,摩民以义,使之浃于肌肤,渝于骨髓,而礼乐可兴,所谓仁也。此非积久何以能致。”
【理学讲评】王者,是圣人受命而兴。以君主天下者,三十年为一世。仁,是教化浃洽。孔子说:“善人为邦百年,仅可以胜残去杀,不过小康之国而已。若乃至治之世,仁恩涌漉,教化浃洽,举天下之大,如人一身,血气周流,无不贯彻,才叫做仁。今明主不作,民之不被其泽久矣。如有圣人受命而起,欲纳天下于同仁之域,恐亦未可遽期其效。必是积之以渐,仁心仁政,涵育熏陶,至于三十年之久。然后深仁厚泽,浃于肌肤,沦于骨髓,天下之人皆涵濡于德化之内,而相忘于熙皞之天也。夫岂一时可致者哉!”此可见非王道不足以成至治,非悠久不足以行王道。盖惟唐虞之万邦时雍,成周之宇宙泰和,可以语此愿治者当知所从事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治至于仁而极矣。然不至于仁,则天地生人之理,大君合四海于一心之道未合,而治不足以久长。仁者,疴痒相知,哀乐相感之谓也。王畿与侯、甸无殊治也,天子与庶人无二心也,君子与野人无异意也。故大礼行焉,大乐兴焉,和同而化,各安其土而互相爱,岂易言哉!此必王者之兴乎,而犹未易言也。如有王者拨其乱反之正,以仁育之,以义感之,以信孚之,止戈省刑,生理裕而眚灾不作,必世之久化成焉,然后可得而致也。遐思王者而重为斯民望,能勿慨然乎!
【元典】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译文】孔子说:“自己身正,治理国家还会有什么问题?自身不正,又怎能让群众身正?”
【理学讲评】从政,是为大夫而从事于政治。孔子说:“为政所以正人也,而其本在于正身。苟能居仁由义,动遵礼法,先自正其身矣,则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其于从政而正人也,何难之有?若立身行己,一有未善,不能自正其向,则表仪不端,焉能率下,其如正人何哉?”
【心学讲评】夫子示从政者以政本曰:士出而从政,则规谏以正吾君,靖共以正同列,修职以正有司,守法以正百姓,皆其任也。上下正而道无不行,功无不立。虽然,岂求之君民上下哉!苟行不营私,志不崇欲,言必法言,行必善行,而正其身矣,则上不我尤,下不敢慢,而于从政乎何有!如其不能正其身也,以私而背公,以利而弃义,以怊淫敖慢而自恣,则争于廷,令于野,而欲以正人,反顾己躬,先自愧矣。人将绳我以礼,而纠我以法,将如之何?今之从政者,所以尸位而无能为,有以哉!
【元典】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译文】冉子退朝。孔子说:“怎么这么晚?”答:“有公事要商量。”孔子说:“是私事吧。如果有公事,我虽然没当官,也会知道。”
【诸儒注疏】冉有时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国政。“事”,家事。“以”,用也。礼:大夫虽不治事,犹得与闻国政。是时季氏专鲁,其于国政,盖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家臣谋于私室者。故夫子为不知者而言,此必季氏之家事耳。若是国政,我尝为大夫,虽不见用,犹当与闻,今既不闻,则是非国政也。语意与魏征献陵之对略相似,其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有之意,深矣。
【理学讲评】朝,是鲁大夫季氏私家之朝。晏,是晚。政,是国政。事,是家事。以,是用。古者大夫虽致仕,犹得与闻国政。昔者冉子为季氏宰,朝于季氏而退,来见孔子。孔子问说:“今日何退朝之晚也?”冉子对说:“适有国政,相与商议,所以来迟。”孔子说:“此必是季氏私家之事耳,非国政也。若是国政,则我旧日曾为大夫,虽已致仕不用,于礼犹得与闻之。今既不闻,则非鲁国之政明矣。”是时季氏专鲁,其于国政,盖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家臣谋于私室者。故夫子阳为不知而言,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子之意深矣。
【心学讲评】上下之乱也,先窃其实,而犹存其名;窃之已久,则并其名而窃之。至于并窃其名而不忌,而大乱遂不可解。君子欲正其所窃之非,必先急夺其名。鲁之政在季氏久矣,始而以国之政为己之事,既而遂昌言之曰:家之所谋者政也。冉子仕于季,且习而不知其非。其朝于季氏而退,非早食之时也,子问之曰:“何晏也?”家事简而常朝有度,故异之。冉有则对曰:“有政。”明言国政之在私门矣。夫季氏之所治,冉子之所议,实鲁会盟征伐,颁教治民之政,冉子亦以实言之,而不知其当听于公廷、而不当谋于私室。夫子曰:非也,意者其季氏之私事乎?事,故谋之于室,唯家臣与闻之,而不以勤君与国人也。如其果为之乎,则君有外朝内朝之典,百官听命焉,告老之大夫亦与焉。今吾老矣,虽言之而不用乎,而必使吾与闻之。是以知子之所与谋者事而已矣,未有季氏之门聚陪臣而言政者也。夫冉子所议明为鲁之大政,而夫子若为不知。以昭国典,以正公私之名,一言而大法昭焉。此欲正其实必先正其名之大义也。
【元典】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
【译文】定公问:“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旺,有这样的话吗?”孔子答:“虽然不可以这样说,但也差不多。
【诸儒注疏】“几”,期也。《诗》曰:“如几如式。”言一言之间,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
【元典】“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译文】有人说:‘做君难,做臣不易。’【诸儒注疏】当时有此言也。
【元典】
“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译文】如果知道做君难了,不几乎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旺吗?
【诸儒注疏】因此言而知为君之难,则必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无一事之敢忽。然则此言也,岂不可以必期于兴邦乎?为定公言,故不及臣也。
【理学讲评】定公,是鲁君。几,是期必的意思。鲁定公问于孔子说:“为治有要,不在多言,紧要的只一句言语,便可以兴起国家,果有之乎?”孔子对说:“兴邦,大功也。一言之微,便未可若干而必期其效。然亦有之。今时人有句话说道:‘为君难,为臣不易。’夫人君势分崇高,威福由己。若无难为者,殊不知君之一身,上焉天命去留所系,下焉人心向背所关。一念不谨,或贻四海之忧;一日不谨,或致无穷之患,为君岂不难乎?人臣职守有常,随分自尽。若可易为者,殊不知臣之事君,上焉辅之以凝承天命,下焉辅之以固结人心。致君之道少亏,则有瘝官之咎;泽民之方未备,则有旷职之愆,为臣亦岂易乎?时人之言如此,人君惟不知其难,固无望于兴邦耳。诚使真知为君之难,而兢来以图之。处己,则不敢有一念之或肆;治民,则不敢有一事之或忽。由是以倡率臣工,皆务勤修职业,以共尽克艰之责。如此,将见君德日以清明,政事日以修治,上而天命于是乎眷佑,下而人心于是乎爱戴,国家之兴,端可必矣。然则为君难一言,不几乎为兴邦之明训乎?吾君有志子兴邦,亦于斯言加之意而已。”
【元典】
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
【译文】说:“一句话可以亡国,有这样的话吗?”孔子答:“虽然不可以这样说,但也差不多。有的君主说:‘我的乐趣不在于做君主,而在于没人敢违抗我说的话。’如果他的话正确,那很好;如果他的话不对却没人敢反抗。
【诸儒注疏】言他无所乐,惟乐此耳。
【元典】
“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译文】如果他的话正确,那很好;如果他的话不对却没人敢反抗,不几乎一句话可以亡国吗?
【诸儒注疏】范氏曰:“如不善而莫之违,则忠言不至于耳,君日骄而臣日谄,未有不丧邦者也。”
谢氏曰:“知为君之难,则必敬谨以持之。唯其言而莫予违,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邦未必遽兴丧也,而兴丧之源分于此。然此非识微之君子,何足以知之!”
【理学讲评】定公又问说:“一言兴邦,既闻之矣。若说一句言语便可以丧亡其国者,亦有之乎?”孔子对说:“丧邦,大祸也。一言之间,便未可若是而必期其祸。然亦有之。今时人有言说道:‘我不是喜乐为君,只是为君时随我所言,臣下都遵奉而行,无敢违背,此乃其所乐也。’时人之言如此。自今言之,君令臣从,固无敢有违者,然也看君之所言何如。如其所言而善,有益于生民,有利于社稷,那臣下每都依着行,不敢违背,则生民必受其福,社稷必得其安,岂不是好事?如其所言不善,有害于生民,有损于社稷,也都要臣下每依着行,不敢违背,则生民必受其祸,社稷必为之危,而国不可以为国矣。然则惟言莫违之一言,岂不可期于丧邦乎?”夫邦之兴亡,非细故也,而皆始于一言。《大学》所谓一人定国,一言偾事,意亦如此。人君审其所以兴,鉴其所以亡,则可以永保天命而长守其社稷矣。
【心学讲评】天下安有一言而尽得失之理者乎?此邪说之以诬人,托于易简,而启其骄惰之情,庸人便安而乐听之者也。以邦之兴丧言之,帝王之谟诰,贤人君子之箴规,皆必博稽兼听,以知治理;邪说之无方,佞人之口给,皆所明察屏斥,以免陷溺。而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然则但守此一言,以为传心之秘,遂可弗借他求乎?此无他,惟以治为易致,而惮博询详说之难也。子曰:言而可以若是期必之,则但专听此一言,而古训不必学,谏诤不足采,刍荛不屑询,将万几之各有其理者,执一端以应之,而奚可哉!惟是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斯言也,以明夫君之无往而不见难也,臣之无往而可见易也。信为得,而已失矣;执为是,而已非矣。遵此言也,善无所不谘,而犹恐其有遗;恶无所不戒,而犹恐其有惑。则不几乎以难之言,生难之心,而学焉有获,问焉有悟,以尽事理而违人情。其尚可以兴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