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冕见,有掖之而入者,方晋接之际,不敢言以溷君子。及阶矣,阼阶、西阶之相去,夫子莫能挟之以升,而告之曰:“阶也”,师乃知所升矣。及席矣,宾席、主席之相去,夫子莫能援之以坐,而告之曰:“席也,”师乃安于坐矣。先时有同见者,同见者不一也,冕且未知其有人,且未知其为何人,抑未知其人之何在也。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历数其众寡各,举其姓字,别言其几席之向,使可以问答,可以拱揖而不忒也。于是乎成礼而退,冕也自得,夫子亦自得焉,在坐者皆相得也。当斯时也,夫子因其时而即动于心,生于心而即形于言,为恻隐,为恭敬,未尝有所迟回,而顺心之固然以从容出之,不自见为道而尽之也。子张侍而见之,乃问曰:“与师言之道与?不然,何夫子言之必尽,而一堂之上,得以雍容而成礼也邪?”子乃自惟其言之理,而决应之曰:然。道不遗于小,不穷于变,故自我创之,而天下可共由之,道本如是其无不在也。夫师必有相,而非登歌之下,相者不得有言焉,则即以主人相之可也。此相师之道固然,而吾可用相师之道以接师也。自子言之,而斯道也,可通于见师之礼。道固无不行焉,有如斯矣。圣人安行之,贤者用意以求详,而道用之广以显。此圣门以学以教之方也。
【心理穿梭】“吾道一以贯之”,“之”字所指,包括周遍。“予一以贯之”,“之”字所指,则子贡所疑为“多学而识之”者也。于此有别,故集注曰“彼以行言,而此以知言”。若云“一”云“贯”,则未尝有异,故集注云“说见第四篇”。以实求之,此所云“贯”,以言知,而未该夫行;若“吾道一以贯之”,则言行,而岂遗夫知哉?使遗夫知,则所知者亦夫子之道也,而彼所云“一”,“一”外更有“一”;彼所云“贯”,有所“贯”而有所不“贯”矣。
凡知者或未能行,而行者则无不知。且知行二义,有时相为对待,有时不相为对待。如“明明德”者,行之极也,而其功以格物、致知为先焉。是故知有不统行,而行必统知也。故“吾道一以贯之”者,并子贡所疑为“多学而识之”者而亦贯也。
然则“予一以贯之”者,亦可受贯于忠恕乎?此读书者之所必疑也。虽然,恶在其非忠恕邪?谢氏曰:“‘予一以贯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夫所谓“上天之载”者:好天,则诚也,“其为物不贰,而生物不测”者也,是即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者也;其于人,则诚之者也,“笃恭而天下平”也,是即所谓“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者也。乃于行见此易,而于知见此则难,故疑一以贯乎所知之理者,不可以忠恕言也。呜呼!苟非知圣学之津挨者,固不足以知之。然唯不知此,则不得不疑为“多学而识之”矣。藉令不此之疑,则又以为神灵天纵,而智睿不由心思,则其荒唐迂诞,率天下以废学圣之功,其愈为邪说淫词之归矣!
“予一以贯之”,亦非不可以曾子“忠恕”之旨通之。此非知德者不足以与于斯,先儒之所重言,而愚何敢言。虽然,其无已言之。忠,尽己也;恕,推己也。尽己之理而忠,则以贯天下之理;推己之情而恕,则以贯天下之情。推其所尽之己而忠恕,则天下之情理无不贯也。斯“一以贯之”矣。
夫圣人之所知者,岂果有如俗儒所传“萍实”、“商羊”,在情理之表者哉?亦物之理无不明、物之情无不得之谓也,得理以达情而即情以通理之谓也。如是而古今之远,四海之大,伦常礼法之赜,人官物曲之繁,无不皆备于我矣。
所以“皆备”者何也?理在心,而心尽则理尽也;情沿性,而知性则知情也;理之不爽,情之不远,于己取之而皆备矣。己之理尽,则可以达天下之情;己之情推,则遂以通天下之理。故尽之以其理,推之以其情,学者之所以格物致知也,学者之忠恕也。理尽而情即通,情不待推而理已喻,圣人之所以穷神知化也,圣人之忠恕也。
天下之事,无不依理而起;天下之物,无不如情而生。诚有其理,故诚有其事;诚有其情,故诚有其物。事物万有者,乾道之变化;理睛一致者,性命之各正。此“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生物不测”,皆示人以易知者也,天道之忠恕也。
故乌吾知其黑,鹄吾知其白,茧吾知其可丝,稼吾知其可粒,天道以恒而无不忠,以充满发见于两间,推之无吝、如之不妄而无不恕。圣人以此贯事物之情理,学焉而即知,识焉而不忘,非所学、非所识者,即以折衷之而不惑;祖述、宪章、以大本生达道,而敦化者自有其川流。以要言之,一诚而已矣。诚者天之道也,物之终始也,大明终始而无不知也。呜呼!过此以往,则固不可以言传矣。
或问中“语子贡一贯之理”一段,中间驳杂特甚。朱子曰“此说亦善”,取其“不躐等”数语,为学有津涣耳。乃其曰“一体该摄乎万殊”,则固然矣;抑曰“万殊还归乎一原”,则圣贤之道,从无此颠倒也。《周易》及太极图说《西铭》等篇,一件大界限,正在此分别。此语一倒,纵复尽心力而为之,愈陷异端。愚于此辨之详矣。
又曰“圣人生知,固不待多学而识”,则愚所谓荒唐迂诞之邪说也。又曰“学者必格物穷理以致其博,主敬力行以反诸约,及夫积累既久,豁然贯通,则向之多学而得之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无二”,此虽与《大学补传》相似,而揆之圣言,则既背戾;且其言亦有自相刺谬而不知者。朱门诸子,用一死印板,摹朱子语作生活,其于朱子之微言且不得达,况圣人之旨邪!
子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又曰“予一以贯之”,凡两言“以”。“以”者用也,谓圣功之所自成,而非以言乎圣功之已成也。然则夫子自志学以来,即从事于“一以贯之”,而非其用功在多,得悟在一也。若云“向之多学而得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无二”,则夫子之能“一以贯”者,其得力正“在多学而识”,子贡之所曰“然”者,正有以见圣功之本原,而何以云“非也”?则揆之圣言,岂不为背戾邪?
其云“格物穷理以致其博,主敬力行以反诸约”,固与夫子博文、约礼之训相为符合,乃既云“主敬力行以反诸约”,又云“积累既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无二”,则敬既为主矣,于此之外而别有一本以待他日之知,是始之一本,而既之又一本也。此所谓自相刺谬者也。
由此问者初不知有何者为一,妄亿他日且有园地光明、芥子纳须弥、粒粟藏世界之境,而姑从繁重以求之。子贡之疑,初不如是,子且急斥之曰“非也”,况其以学识为敲门砖子者哉?
天地之道,所性之德,即凡可学可识者,皆一也。故朱子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理一而物备焉,岂一物一理,打破方通也哉?
程子自读史,一字不遗,见人读史,则斥为“玩物丧志”。“玩物丧志”者,以学识为学识,而俟一贯于他日者也。若程子之读史,则一以贯乎所学所识也。若不会向“一以贯之”上求人处,则学识徒为玩物。古人之学,日新有得,必如以前半截学识,后半截一贯,用功在学识,而取效在一贯,是颜子早年不应有“亦足以发”之几,而夫子在志学之年,且应不察本原,贸贸然求之,而未知所归也。无已,则曰,彼所言者,乃为初学言耳。然学者之始事,固无能贯之力,而要不可昧于一之理。“明则诚”者,圣人之德也。“诚则明”者,君子之功也。故彼所谓“主敬力行以反于约”者,即初学人德之“一以贯之”也。子固曰“予一以贯之”,而不曰“予既已能贯之于一”也,则圣固以为功焉,而非豁然贯通之速效矣。
故博文、约礼,并致为功。方博而即方约,方文而即方礼;于文见礼,而以礼征文。礼者,天理自然之则也。约而反身求之,以尽己之理,而推己之情,则天理自然之则着焉。故《大学》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初不以前日为之之谓先,后日为之之谓后,而必以明德为本,知止为始,非姑从事于末而几弋获其本也。
乃既曰“反诸约”,又曰“然后知其一本而不二”,若反约之日,犹将迷于一本者然。足以知发此问者,不知何者为一,而妄亿有单传末后之句,得之于“言语道断、心行路绝”之日,则岂不诬哉!
若其功之浅深,几之生熟,固必有之。其为圣人也,而后笃实光辉,以知则耳顺,以行则从欲。其未至者,多有扦格不合之处。然其不合者,亦非不可必合;积诚于会通之观,典礼之行,而“诚则明”矣。非当其未之能贯,则姑“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且埋头瞎撞,依样循持而不求其故。然则为朱、陆之辨者,始终原自异致,正不前半修考亭之功,后半期鹅湖之效,遂可傲陆氏而自立门户。必如此说,则鹅湖且得以格物穷理为敲门砖子傲人矣。
子夏“先传后倦”之说,其失正在此。自非圣人,固不能有始而即有卒,而方其始不知所卒,则亦适越而北辕,又奚可哉!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其云“将以”者,言将此以说约也,非今之姑为博且详,以为他日说约之资也。约者博之约,而博者约之博。故将以反说夫约,于是乎博学而详说之,凡其为博且详者,皆为约致其功也。若不以说约故博学而详说之,则其博其详,假道谬途而深劳反覆,果何为哉!此优孟衣冠与说铃、书厨之士,与圣贤同其学识,而无理以为之则,无情以为之准,所以只成其俗儒,而以希顿悟之一旦,几何而不为裴休、杨亿之归哉!圣学隐,大义乖,亦可闵已!
双峰云“德与道不同”,一语甚是斩截。顾下文云云,又不足以发明其意。集注云“义理之得于己者”七字,包括周至。双峰似于“得于己”上,添一既字,如云“义理之行焉而既有得”者。庆源亦坐此误,故曰“不徒以知为尚,要在实有诸己”。使然,则当云“有德者鲜”,不当云“知”,以有则未有不知者也。乃不可云“有德者鲜”,以人苟有志于道而从事于学,则岂穷年之不能有一德哉?如子路勇于行,其所行者,岂皆仿佛依傍,心所不得主而强行之者乎?而夫子胡为轻绝人而遽谓其“鲜”?以实求之,双峰于此“德”字,未得晓了;其于集注“得于己”三字,亦未知其意味。
德者,得也。有得于天者,性之得也;有得于人者,学之得也。学之得者,知道而力行之,则亦可得之为德矣。性之得者,非静存动察以见天地之心者,不足与于斯也。故不知德者,未尝无德,而其为德也,所谓弋获也,从道而得者也。唯知德者,则灼见夫所性之中,知、仁、勇之本体,自足以行天下之达道;而非缘道在天下,其名其法在所必行,因行之而生其心也。
天下之大本者,性之德也;发而中节者,天下之道也。于天下见道者,如子路固优为之;于吾心见德者,非达天德者不能。从道而生德,可云有得,不可云知德。其所已得则自喻,其所未行则不知。从德以凝道,则行焉而道无不行,未行焉而固有得于己。未行焉而固有得于己,则以其得于己者行之,乃以“泛应曲当而浑然一理”也。
此其为功,静存为主,动察为辅。动察者,以复见天理之心;静存者,以反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是而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得于天,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经纶条理,粲然现前而无有妄矣。元亨利贞,天之德也。仁义礼知,人之德也。“君子行此四德者”,则以与天合德,而道行乎其间矣。此子路未入之室,抑颜子之“欲从末由”者也,故曰“知德者鲜”。
三代以上,与后世不同,大经大法,皆所未备,故一帝王出,则必有所创作,以前民用。《易传》、《世本》、《史记》备记之矣。其聪明睿知,苟不足以有为,则不能以治着。唯舜承尧,而又得贤,则时所当为者,尧已为之,其臣又能为之;损益而缘饰之舜且必欲有所改创,以与前圣拟功,则反以累道而伤物。舜之“无为”,与孔子之“不作”同,因时而利用之以集其成也。集注云“既无所为”自是此意。小注以巡守、封浚、举元恺、诛四凶为疑,而朱子言践位以后并不为此,则以不言不动、因仍纵弛为无为,此老氏之旨,而非圣人之治矣。“恭己”者,修德于己也。“正南面”者,施治于民也。此皆君道之常,不可谓之有为。然则巡守、封浚、举贤、诛凶,自是“正南面”之事,夫子固已大纲言之,而读书者不察耳。
集注谓“恭己为敬德之容”,乃未能识一“己”字。身心言行皆己也,岂徒貌哉?且夫子去舜千余载,当时史册虽存,亦必无绘其容貌以写盛德之理,则夫子亦恶从而知之?史称汉成帝“穆穆皇皇”,班氏所以刺也。其大者不言,而但言其小者,必其大者不足道也。敬但在容,而敬亦末矣。
“南面”出治之所也。“正”云者,所谓以其正而正人之不正也。后人蒙注不察,连“恭己”为文,亦若端坐于上,如泥塑神像之为“正南面”者,然则甚矣其陋也。唯以创作言“为”,斯与集注“绍尧”“得人”意相承贯。双峰分两节说,是绍尧、得人为赘设矣。集注云“圣人德盛而民化”,则以释经文一“治”字,非为“无为”言也。此是圣人与老、庄大分判处,不可朦胧叛去。集注唯“敬德之容”四字有碍,其他自正,为后来诸儒所焓乱,为害不细。
尧命羲、和迎日以作历,舜则“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在者,因固有之器而察之也。然则玑、衡亦尧所作,而舜特加之察尔。察即“正南面”之事,他皆放此。
朱子云“口里如此说,验之于事却不如此,是不信也”,解犹未当。此却是行不信言,非言之过。始终一致、内外一实曰信。昔如此说,今又不如此,心不如此,口中徒如此说,乃是言不信。
双峰云“笃自笃,敬自敬”得之。然以“凡事详审不轻发”为笃,则又慎也,非笃也。慎亦敬之属也。集注云:“笃,厚也。”厚者,不薄之谓,一如“民德归厚”之厚。则笃亦与“君子笃于亲”之笃义通。凡有所为,务厚至而不为刻薄浮轻之事曰笃。如此,方与敬并行而相成。行,兼执事、与人说。执事敬,敬也;与人忠,笃也。
朱子既云“常若有见”,又云“不成是有一块物事,光辉辉在那里”。照无物可见,则“常若有见”者又何见邪?潜室云“令自家实有者个道理镇在眼前”。夫其曰“自家实有”,则在中之谓矣。在中者,其可使在眼前乎?此与人不能自见其藏腑一理。
《书》曰:“顾浞天之明命。”天之为命,虽行于无声无臭之中,而凡民物之化,治乱之几,则未尝不丽于形色,故言“常目在之”可也。自家所有之理,固将不假于物,而何以可使在目前邪?
此说既非,则当但云“念(之)[念]不忘”,如朱子所谓“言必欲其忠信,行必欲其笃敬”可耳。乃欲者志愿也,未能如此而欲之也。凡人之所欲者,非其即能见者也。其或见而后欲者,则见无权而欲乃有功。乃熟绎经文,必如此见之而后能行,则不但以欲为功,而得力在见矣,已能忠信笃敬而见为加密也。是则以“必欲”为“常见”,义亦疏矣。
既非有诸内者之可见,又非但常欲之不忘而即得云见,宜夫求其实而不得,必将以为有一光辉辉物事在面前矣。此又释氏“处处逢渠”之邪说,非圣教也。
夫所谓见者,见夫忠信笃敬也。此四者,与仁义礼知之固有于己者不侔。仁实有仁,不待有不仁者而后显其仁;义、礼、知之不待不义、无礼、不知之相形而显其有也,亦然。若夫忠,则待有不忠而后显其忠,信与笃敬亦无不然者。是故仁义礼知,不以用之不显而体亦隐。若夫忠信笃敬者,则必待言行而后有,且无不忠而即已忠,无不敬而即已敬,非别有体也。若仁,则无不仁未便是仁。是则欲于其未言、未行之际而在前在衡,实无物之可见也。
无物可见而“常若有见”,此不容不疑已。乃其必有可见者,则以忠信笃敬者,合乎人与事以生者也,是己与天下相为贯通之几也。故忠信笃敬无体,而言行有体。即未言而有其可言之体,未行而有其可行之体,故言行之体无间断。夫未言而有言之体,未行而有行之体者,言行之体隐而人与事之受吾言行之体者不隐也。无体者不可见,而有体者可见。体隐者有时不见,而不隐者无时而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