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吾更进而详之:一人之志气,即以成天下之风俗;天下之心理,皆在吾一人之调燮。在天有自然之秩序,见端于吾喜怒哀乐之中;在我有不逾之准绳,推广而为化民成俗之则;乃以合天下之善,以昭吾之至善。若其智及之矣,知其大未尽其微也;仁能守之矣,存其实未既其文也;庄以莅之矣,在我者身如其心,在物者见吾身未见吾心也;至德之所凝,未能体三王之精意而参天地之化育;至道之所行,未能极明作之精微,立宜民之法则,以导民而养之,使鼓舞于孝友只庸之不可已,以明彻人心,恩及天下,德威行于万姓;而一时犹有未殄之顽谗,后世且有变更之治教:皆吾性中天地万物未洽未孚之遗憾也。则甚矣,至善之不易臻也!
是故君子勉之于学问,密之于存养,慎之于威仪,而必斟酌于百王之典礼,以调德性而修人纪,不偏举之于志学之初,而求全于从心不逾之后,诚以内外身心合一之理有必然者也。
【元典】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译文】孔子说:“君子不可做小事,而可接受重大使命;小人不可接受重大使命,而只能做小事。”
【诸儒注疏】此言观人之法。“知”,我知之也。“受”,彼所受也。盖君子于细事未必可观,而材德足以任重;小人虽器量浅狭,而未必无一长可取。
【理学讲评】知,是我知其人。受,是彼所随受。孔子说:“君子小人,人品不同,材器自异。君子所务者大,而不屑于小。若只把小事看他,则一才一艺或非所长,未足以知其为人也。惟看他担当大事的去处,其德器凝重,投之至大而不惊;材识宏深,纳之至繁而不乱,以安国家,以定社稷,皆其力量之所优为者,观于此而后君子之所蕴可知也已。至于小人,器量浅狭,识见卑陋。然略其大而取其小,则智或足以效一官,能或足以办一事,未必一无所长焉,观此则虽小人亦有不可尽弃也已。”夫君子小人,才各有能有不能,则辨别固不可不精;而用各有适有不适,则任使尤不可不当矣,但大受之器厚重而难窥,小知之才便捷而易见,自非端好尚识治体则断断大臣。或以无他技而见疏,碌碌庸人,或以小有才而取宠,而蠹国偾事,有不可胜言者矣。欲鉴别人才者,必先有穷理正心之功焉。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不易知,而小人冒受而不愧,此知人而任之者所以难也。知不知存乎人,苟有所自见焉,人无不知也。而受不受则在己之自量,人之能自量者鲜矣。观于受之后,而可不可始见。以知,则大亦知也,小亦知也,而大者无急白之心,小者有易见之效。以受,则授之以小而受也,授之以大而受也,而小者小人亦有轻视之心,大者君子亦有胜任之惧。故以知言,君子则一事之见功不能与小人竞力,一谋之得当不屑与小人争长,不可知也。以受言,则崇高之富贵不以荡其心,托孤寄命之艰难不复辞其责,逮乎所受者果无负焉,惟君子可也。以受言,小人则位非所据,得之而骄淫;任非所堪,为之而颠覆;小人之量止此也,不可受也。以知言,则小忠小谨,有能自屈抑之才,功,有所素习之巧,以是而知之,亦非无据也,惟小人然也。故知人而任之者,先辨其为君子为小人之大别,虽有可知而置之,酌其所可受而与之,庶不以家国托匪人,而以迂阔弃君子,尚其裨哉!
“受”字俗解俱说作“授”字讲,受乃承载得起之谓。
【元典】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译文】孔子说:“人民对仁政的需要,比水火更迫切。水火虽有利于人,人有时却会蹈之而死,我没见过蹈仁而死的。”
【诸儒注疏】民之于水火,所赖以生,不可一日无;其于仁也,亦然。但水火外物,而仁在己。无水火,不过害人之身,而不仁则失其心。是仁有甚于水火,而尤不可以一日无者也。况水火或有时而杀人,仁则未尝杀人,亦何惮而不为哉?李氏曰:“此夫子勉人为仁之语”,下章放此。
【理学讲评】足所践履,叫做蹈。孔子说:“人之生理,莫切于仁,而养竹之物,莫切于水火。然水炎还是外物,没了水炎,不过饥渴困苦,害及其身而已。若没了这仁,则本心丧失,虽有此身,亦无以自立矣。仁之切于人也,岂不尤甚于水炎乎?况水火虽能养人,亦或有时而杀人。如蹈水而为水所溺,蹈火而为火所焚。吾尝见其有死者矣,仁则天之尊爵,人之安危,得之者荣,全之者寿,何尝见有蹈仁而死者哉?”夫仁至切于人,而又无害于人,人亦何惮而不为乎?孔子此言,所在地勉人之为仁者至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存仁以全天德,而推行之于天下,移风易俗,以纳斯民于亲睦和逊之中,使各全其生理,惟知此为人之所托命而终无咎者也。民之于仁也,岂不甚哉!天以是生民,民以是自生。无私也,乃以善其私;无欲也,乃以养其欲。非是,则残忍之心生乎忮害,忮害之事成乎戕贼。惟情相喻,性相安,而后民得以立。以譬水火,殆犹甚乎!水火不可一日无,而仁不可斯须去;水火可求人而得,仁则自求而存;果甚矣哉!而世之习为功利之悦者,日啕啕然以为仁而且以自损也。乃以譬水火,尤见其不然。水火之为利也,而害存焉,蹈水火而死者,吾见之矣。若夫仁行而习之,由其道而敦之,而有与死相近者乎?害不期远焉,尤可验其为生人之大益也。君子存之,庶民兴之,乌容不汲汲乎!
“民”,以百姓言,且语意浅,自不是君子求仁语。
【元典】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译文】孔子说:“面对仁道,在老师面前也不要谦让。”
【诸儒注疏】“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盖仁者人所自有,而自为之,非有争也,何逊之有?
程子曰:“为仁在己,无所与逊。若善名在外,则不可不逊。”
【理学讲评】当,是担当。仁,是心之全德。孔子说:“人之为学,凡道理所当尽,职业所当修者,必须直任于己,勇往以图之,不宜因循退托,而逊让于人。莫说凡人不心逊让,便是弟子之于师,他事固无所不让,至于担当为仁的去处,亦有不容让者。”盖仁者吾所自有而自为之,非夺诸彼而先之也,何让之有?故有颜子之请事,然后能克己而复礼;有曾子之弘毅,然后能任重而道远,此真足担当乎仁者也。况人君体仁以长人,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又何让乎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仁道至大,而为之也难,于是而人且自逊日,此先知觉者甚深之藏,纯成之德,而我固未之逮也。而岂其然哉?一念之妄,知其妄而即可以自去;一念之存,得所存而即可以勿丧。人皆有此心,而心皆有此理,操之而存,欲之而至,惟仁然也。故当其求知,则闻见未逮,于师有让焉;当其徙义,则变化未尽,于师有让焉。而当敛气以养心,遏欲以存理,师亦犹是,吾亦犹是也,而何让焉?前不逊古人,后不俟来者,直任之而已。学者不勉,而日此非吾之所及也,宜其终身而无当于仁也。
“当”字只是“值”字意。俗解作担当说,非是。
【元典】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译文】孔子说:“君子顾大节而不计小信。”
【诸儒注疏】“真”,正而固也。“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
【理学讲评】孔子说:“人固贵于持守之定,然守一也,有见理明确,而守之不易者,叫做贞。有偏执己见而居之不移者,叫做谅。夫人察理不精,而体道不熟,鲜有不以谅为贞者。君子则审时措之宜,以端其贞一之守。”凡大而经纶显设,小而酬酢云为,义当行,则勇往直前;义当止,则特立不变。精明果确,惟归于至当而已。初未尝不顾是非,不达权变,言必于信,行必子果,而硁硁然执一己之小信也。盖贞若有似于谅,然任理而无所适莫,不可谓之谅也。谅若有似子贞,然任己而不知变通,及有害乎贞矣。贞而不谅,此君子之所以异乎人,而疑似之间,学者可不深辨乎?
【心学讲评】夫子曰:信一也,而有贞与谅之别:审乎是非之正,而固守之以勿失者,日贞;据其意见之私,而执之不疑者,日谅。夫君子所信于己,而信于天下者,理而已矣。循乎道者,天下之至常;秉乎义者,天下之至正:邪世不能乱,祸福不能移者,此也。若夫义可徙也,道可通也,则有昔之所是而今之所非,不嫌于就而无疑于去,必不自信其心而示信于天下,何有于径径之节哉!欲为君子者,尚辨于此乎!
【元典】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译文】孔子说:“对待上级要先办好事,然后再谈拿报酬。”
【诸儒注疏】“后”与“后获”之“后”同。“食”,禄也。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理学讲评】事,是职分之所当为。食,是居官的俸禄。孔子说:“人臣之事君,职任虽有大小不同,莫不各有所司之事。若禄以劝功,则系乎上者,使才任其事,而即有得禄之心;或先治其事,而随有计禄之念,皆非忠也。必须一心敬谨,办理所管的事务。如有官守者,则兢兢焉思以尽其职;有言责者,则兢兢焉思以效其忠。惟求职业之无忝,委托之不负而已。至于所食之常禄,则不必以是为先,而汲汲以图之也。尽人臣志存立功,事专报主,虽死生患难,有不暇计,而况爵禄能入其心乎?”知此义者,斯可谓之纯臣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人出而事君,以身事君也,非以待养于君而资君以益吾身之事也。既事君矣,君之事,何得不敬焉!为官守,为言责,君任其事于我,我即以为吾之事;进无不尽之忠,退无不补之过,不敢以文具应之,而一以小心承之。若其不然,则为食而已矣。夫事君也,而以为食也乎哉?持禄固宠,以至于逾分而侵上,究其以利用于身者,一饱之外无余也。当筮仕之日,而持此念以先之乎?禄赐之常,君自颁之,于我何与焉?此正志以尽伦,而不愧为君子之道然也。
【元典】
子曰:“有教无类。”
【译文】孔子说:“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
【诸儒注疏】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气习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
【理学讲评】类,是等类。孔子说:“人性虽同,而气禀或异。其中有智的,有愚的;有贤的,有不肖的,种种不齐。然君子之心,惟欲使人人皆复于善而后已。”智的,愚的,贤的,不消的,都是一般样教训化导他,何尝分别等类,而有所拣择于其间哉?盖天地无弃物,圣人无弃人,故尧舜之世,比屋可封;文武之民,遍为尔德,亦有教无类一验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之教,立教于此,而听人之自学。进者与之,能者从之,其望天下也无已时;而人之成与否,不逆之于先,盖吾之所有事于斯人者,教也;尽吾之心,尽吾之道而已。若择人而后教,或以其俗尚之贞邪,或以其才质之利钝,而有所教,有所不教,则教先穷于己,而天下亦何赖焉!难与言之子弟,归斯受之异端,皆有裁成之法,而后教乃备。若其终不足与有为,则自弃者之咎,不可以议君子之不慎也。
【元典】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译文】孔子说:“立场不同、观点不同,也就不要相互商议了。”
【诸儒注疏】“不同”,如善恶邪正之类。
【理学讲评】谋,是谋议。孔子说:“人必道同而后其心同,心同而后可与谋议。若各人行的道路不同,则心术异趣,意见相反,与之商量计议,必乖违而阻格矣,是岂可相与为谋哉?”凡图议国事,与讲明学术者,皆不可以不慎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所由者,斯谓之道。故君子有必遵之矩则,以日进于高明;小人有必趋之捷径,以求遂其私利。于其中有是非之辨,利害之差,己未能审,而资于人谋,亦必然也。谋道者,就正人而谋之,可规吾失也。不然,亦不重吾过也。谋利者,就流俗而谋之,恶相济也,志相得也。若显然善恶邪正之不同,则小人必不就正于君子,以露其机诈;君子亦何得妄询于小人,而生其疑惑乎?言不相合,而害且乘之矣,不可不慎也。
【元典】
子曰:“辞达而已矣。”
【译文】孔子说:“话说清楚就可以了。”
【诸儒注疏】辞取达意而止,不以富丽为工。
【理学讲评】辞,是词命脉之类。孔子说:“凡宣上达下,与夫聘问酬答之类,皆必有赖于文辞,然古之为辞者,但以其意有所在,无以相通,不能不发之而为言。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不能不修饰而为辞。是辞也者,惟取其达吾之意而已,意尽而止,何必为虚谈浮辞,而以富丽为工哉?”盖是时周末文胜,真意日滴,故孔子言此以救其弊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人蓄意于中,而欲传其意以使人喻之,于是乎有辞,或以合交,或以辨事,或以明理而立教。乃君子以立诚焉,华士以徇世焉。盖华士见君子之斟酌古今,慎析几微也,遂谓辞之别有巧心,而或益有所无以夸藻丽,或损其所有以矜清淡也,而岂知辞之所由修哉!其简而不欲繁也,以意之止此,增之而反晦也。其辨而不容隐也,以意之必此,减之而不明也。其和婉而不径遂也,以意在言表,须咏叹淫浃而乃足动人也。其典丽而不枯槁也,以意必有征,须援古证今而乃非无据也。凡此者,皆以达意而已矣。昧者意不能达,而刊削以矜空灵;意既已达,而骈冗以侈雄博。不知其何缘而作此辞,而人亦何用此辞为也?以言取人,其敝必至于此,而道隐矣。
【元典】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译文】鲁国的乐官来见孔子。走到台阶前,孔子说:“这是台阶。”走到坐席前,孔子说:“这是坐席。”都坐好后,孔子告诉他:“某人在这,某人在那。”
【诸儒注疏】“师”,乐师,瞽者;“冕”,名。再言“某在斯”,历举在坐之人以诏之。
【元典】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译文】乐官走后,子张问:“这是同盲人交谈的方法吗?”【诸儒注疏】圣门学者于夫子之一言一动,无不存心省察如此。
【元典】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译文】孔子说:“是的,这就是帮助盲人的方法。”【诸儒注疏】“相”,助也。古者瞽必有相,其道如此。盖圣人于此,非作意而为之,但尽其道而已。
尹氏曰:“圣人处己为人,其心一致,无不尽其诚故也。有志于学者,求圣人之心,于斯亦可见矣。”范氏曰:“圣人不侮鳏寡,不虐无告,可见于此。推之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矣。”
【理学讲评】师,是掌乐之官。冕,是乐师之名,盖瞽目人也。古时乐师多用瞽者,以其听专能审音也。昔乐师名冕者,来见孔子,孔子出而迎之。方其至阶,则告之说:“这是阶。”使之知而升也。行到坐席边,则告之说:“这是席。”使之知而坐也。及众皆坐定,又历举在坐之人以告之说:“某人在此,某人在此。”使之知同坐者姓名,便于酬对也。当时及门之徒,于夫子一言一动,无不用心省察。故师冕既出,而子张问说:“师冕一瞽目之人,而夫子待之委曲周详如此,其所与之言者岂亦有道存于其间与?”夫子告之说:“然。古者瞽必有相,随事而告诏之,使不迷于所从,我之所言,固相师之道也。”要之圣人矜不成人之情动于中,故扶持教导之宜详于外,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然。岂作意而为之哉?而其范围曲成,欲使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之心,于此亦可见矣。
【心学讲评】圣人无往而非道,其大无外,其小无间,遇一事而有一事之条理,遇_人而有一人之酬酢。圣人自然中道,而无取必之心。乃有心者从旁而求详焉,则遂成不易之理,而可为天下后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