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夫居丧者,何知有天时,何知有人事乎?而女之欲短之也,又岂果以求合于天时,求尽于人事哉!欲食夫稻、衣夫锦而已。舍值粥而甘其食,去苴麻而美其衣,食之衣之之下,于女安乎?”宰我于时虽未尝居丧也,未尝在丧而食稻衣锦也,然而苟其有人之心者,闻夫子之言,未有不恻然动者。而遽答曰“安”,何其口之给而心之忍也!夫子以为是尚足与深言乎,怫然而应曰:“女安,则为之而已矣!先王之所不能禁,父母之所不能强,恬然于天覆地载之下,坦然于口体耳目之欲,奚不可之有哉!而要非所论于君子也。君子之居丧,岂以为礼在则然哉?岂以为情不可恣而姑制之哉?食旨焉,不知其何以不甘而爽于口也;闻乐焉,不知其何以不乐而逆于耳也。居处焉,不知其何以不安而不宁于躬也。故不能强不甘、不乐、不安之情而为之也。朝一溢米,夕一溢米、朝有哭、夕有哭,居于倚庐,居于垩室,尚若不得已而姑为之者。乃今女以为安矣、情之所便,谁禁汝哉!以此推之,天下无不可安,无不可为,此乱臣贼子之所为枵然得意也,而惟女为之可矣。”
宰我出,子之怒犹未息也,重诛之曰:“吾之于人也,未尝轻许人以仁,而亦不敢轻绝人以不仁。至于予而决其不仁也!绝其生之理,遂失其生之心,且并其生之情与欲而丧之,是以敢于言安而无忌也。自君子而言,其不安者,原非以期报于父母,则不必为之制,而不可限以三年。乃先王以天下之不皆君子也,于是取不肖者之情而计之,从有生以后,人所易知,而心易动者以裁之,则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此恩之易见而犹若可报者也。故为三年之制,使贤者俯而就焉,以通之于愚贱,以为父母于三年之内,分甘就湿,则因有食不甘,乐不乐,居不安者,而以是报其爱。即此而论,予也亦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抑生而能食甘,能乐乐,能安处,而不待父母之爱乎?以爱酬爱,以三年酬三年,愚不肖者有之,而予不念焉,且欲为之说,以惑天下之人心。予之不仁,耳目口体之不灵,而尚托生于天覆地载之下乎!人而不仁,听其自为之而已!有王者起,予其能免于天讨乎。”
呜呼!为人子者,闻夫子此言,尚知惧哉!
【元典】
子曰:“饱食终曰,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译文】孔子说:“整天吃饱了饭,什么都不想,真太难了!不是有下棋的吗?下下棋,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诸儒注疏】“博”,局戏也。“奕”,围棋也。“已”,止也。李氏曰:“圣人非教人博奕也,所以甚言无所用心之不可尔。”
【理学讲评】博是居戏,奕是围棋,贤是胜,已是止。孔子说:“吾人日用之间,莫不各有当为之事,必知所用心而后能有成也。设使终日之间,优游放旷,惟知餍饱饮食而已,于凡义理所当讲求,职业所当修举者,一无所用其心。如此之人,神昏志惰,把光阴都虚度了,一事无成,百事皆废,欲以入德而成人,岂不难哉?不有居戏围棋而博奕者乎?这等的人虽所为非正,然其心未尝无事也,较之悠悠荡荡,全然无所用心者,岂不犹为胜乎?”孔子此言,非以博奕为可为,特甚言无所用心之不可耳。盖人之一心常运用斯常精明,是以尧舜兢业,大禹孜孜,文王日昃不遑暇食。古之圣人岂好为是焦劳哉?诚以心易放而难收,一念不谨,则庶事隳而天工旷,其关系治乱,非细故也。明主宜深省于斯。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有生也,唯其心之灵也。灵去其形之谓死,则形失其灵者,何以为生哉?不谓世之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始而有下愚偷生之人,以为世所容而幸免于祸,既有异端养生之说,以为机可忘而自贵其身。以我思之,何以措此耳目,而使之不灵?何以忍乎父子君臣,而漠然不恤?何以是非得失之能昧于心而不觉?难矣哉!朝以之朝,夕以之夕,生而如死,而不自安也。
夫君子之进德而修业,使心效其灵者,勿论已。世不有习为博奕者乎?其为之也,心有所注,敛其妄而尚可以存诚,心有所营,向于正而尚可以研几;不犹贤于此之已者,使之为木之槁、灰之死乎?夫彼固自命为全人,为天真也,而曾博奕之不若。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人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元典】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译文】子路说:“君子提倡勇敢吗?”孔子说:“君子以道义为上,君子如果勇敢而不讲道义就会颠覆国家,小人如果勇敢而不讲道义就会成为强盗。”
【诸儒注疏】“尚”,上之也。君子为乱,小人为盗,皆以位而言者也。尹氏曰:“义以为尚,则其勇也大矣!子路好勇,故夫子以此救其失也。”胡氏曰:“疑此子路初见孔子时问答也。”
【理学讲评】尚是崇尚。昔子路好勇,故问于孔子说:“君子为人,亦尚刚勇否乎?”孔子教之说:“君子之人惟以义为上而已。盖义者事物之权衡,立身之主宰,是以君子尚之。义所当为,则必为;义所不当为则不为。虽万钟千驷,有弗能诱;虽刀锯鼎镬,有所弗避,乃天下之大勇也。至于血气之勇,岂君子之所尚者乎?盖以血气为勇,非勇也,使在位的君子徒知有勇,而无义以栽制之,则必将倚其强梁,逆理犯分,或无故而自启衅端,或任情而妄生暴横,不至于悖乱不止矣。使在下的小人,徒知有勇,而无义以裁制之,则必将逞其凶狠,放荡为非,小而草窃奸宄,大而贼杀剽夺,不流于盗贼不止矣。是人之大小尊卑虽不同,苟不义而勇,无一可者也,然则,勇何足尚乎哉?”孔子因子路好勇而无所取裁,故深救其失如此!
【心学讲评】子路初见夫子,其习气之未除,而问曰:“君子尚勇乎?”虽自恃其才之长,而心固有所未安也。子曰:“君子于其所为也,而敏于为;于其所不为也,而决于不为,亦似勇也,亦未尝不勇也,而要非以勇为上也。持其心之制,有时乎出入于死生利害之间,而非其气之矜;因乎事之宜,有时乎审慎于周详委曲之中,而必不任其志之果;义上焉,而后以自强不息者配之,抑其次也。夫君子所上既以自正,而即以正人心、善风俗者也。如其尚勇乎,则君子效之而竞于廷,小人化之而争于野。君子不知道义之安,苟可为而为之,乱自此生矣。小人不顾分义之正,苟可得而得焉,盗自此兴矣。君子正其身以正天下者,岂其胥天下而为乱盗乎?勇之不足尚明矣。”
【元典】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译文】子贡说:“君子也有厌恶的人吗?”孔子说:“有。厌恶宣扬别人缺点的人,厌恶以下谤上的人,厌恶勇敢而无礼的人,厌恶固执而不通情理的人。你也有厌恶的人吗?”
【诸儒注疏】“讪”,谤毁也。“窒”,不通也。“称人恶”,则无仁厚之意。“下讪上”,则无忠敬之心。“勇无礼”,则为乱。“果而窒”,则妄作。故夫子恶之。
【元典】
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智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译文】子贡说:“厌恶把剽窃当作聪明的人,厌恶把不谦逊当作勇敢的人,厌恶把告密当作直率的人。”
【诸儒注疏】“恶徼”以下,子贡之言也。“徼”,伺察也。“讦”,谓攻发人之阴私。
杨氏曰:“仁者无不爱,则君子疑若无恶矣。子贡之有是心也,故问焉以质其是非。”侯氏曰:“圣贤之所恶如此,所谓‘唯仁者能恶人’也。”
【理学讲评】下流是在下卑贱之人。讪是谤毁。窒是窒塞不通。徼是伺察。讦是攻发人之阴私。子贡问于孔子说:“君子于人无所不爱,岂亦有所恶者乎?”孔子教之说:“好恶,人之同情,君子岂无所恶乎?其所恶者有四:其一,恶那样刻薄的人,专喜称扬人之过恶,全无仁厚之意者。其一,恶那样忿戾的人,身居污下之地而谤毁君上,非毁尊长,无忠敬之心者。其一,恶那样强梁的人,好刚使气,徒恃其勇而不知礼让,至于犯上而作乱者。其一,恶那样执拗的人,临事果敢,率意妄为而不顾义理,往往窒塞而不通者。凡此,皆人心之公恶,故君子恶之也。”孔子因问子贡说:“汝赐也亦有所恶乎?”子贡对说:“赐之所恶者有三,其一,恶那样苛刻的人,本无照物之明,乃窃窃焉伺察人之动静,而自以为智耳。其一,恶那样刚愎的人,本无兼人之勇,徒悻悻然凌人傲物,而自以为勇者。其一,恶那样偏急的人,本无正直之心,专好攻讦人之阴私,而自以为直者。赐之所恶,如此而已。”由此观之,圣贤所恶,虽有不同,而以忠顺长厚之道望天下,其意则一而已。盖天下之患,常始于轻薄恣睢之徒,横议凭陵,而纪纲风俗,遂因之以大坏。明主知其然。故务崇浑厚以塞排诋之端,揽权纲以消悖慢之气。故谗慝无所容,而凶人自伏也!审治体者宜辨之。
【心学讲评】圣人无心而因物,故刑赏一因其已着之迹;哲士察微以致辨,故是眈严其假托之私。盖世道人心之坏,常生于假托名义以行其私,而浇薄之习因其所依附而成,是诚有远识者所先见而辨之。而圣人道大德弘,以为犹知有美名而托之,则尚可施吾裁制之权。唯夫公然肆志而无所忌,则凶德已成,教之不能移,而乱成乎不可改。此夫子、子贡论所恶之异也。子贡以俗尚之恶有不可容者,情所难忘,而意君子之不能以仁慈忍也,故问曰:“君子亦有恶乎?”夫子曰:“乱有所自生,俗有所自坏,无所忌惮而至于君子之前,是何不恶耶?有称人之恶者,何以乐道而长言之,若惟恐人之无恶,而己情不快,可恶也。有居臣民之下流,而讪其长上者,何其恣情而无忌,若有可以快意而弑逆所不恤,可恶也。有勇于为而不顾礼者,若天下无出于己之上,而幽不知有鬼神,明不知有君父,可恶也。有果敢于必为而不通乎情者,若天下一惟己之是,而不恤人之生死,不念事之安危,可恶也。君子闻其言,见其所为,知其骄悖之不可制,而恶之乌容已也!君子在上则诛逐之,在下则斥远之,皆以行其恶也。”
夫子既言君子之恶如此,而因问曰:“赐也亦有恶乎?”苟其情理之宜恶,则同于君子可也,异于君子可也。子贡曰:“君子之所恶,古今之公愤也。而赐也观于今之人情,托于美好以成其恶,觉亦有所难容焉。智者物至前而不可欺,而有伺察以求人之恶,若巡徼然者,将贞士亦莫能自保。勇者事无可让而任之,而有干犯长上而夺其权无所逊者,则君父亦且避其威。直者善恶已着而不为饰,而有发人之隐若讦讼然者,将中人尽无以自全。其徼也,不逊也,讦也,皆以济其私而托于智勇与直以自矜其能。则风俗之薄,危乱之作,皆自此始也。赐之所恶者,或亦君子之所不废乎?”
夫子贡之论精矣,而夫子之言较为浅易。乃徼者、不逊者、讦者、知有智、勇、直之名,则有圣人主持世教,自可化其伪而正之。惟夫直情径行无忌惮之小人,则机巧虽浅,而终不可革。圣人之与匹夫匹妇同其好恶,是所以不可及与!
【元典】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译文】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以对付。太亲近了,他们就会失礼;太疏远了,他们就会怨恨。”
【诸儒注疏】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
【理学讲评】小人是仆隶下人。近是狎昵的意思。远是疏斥的意思。孔子说:“天下的人,惟有妇人女子与仆隶下人最难畜养。何以言之?常情于这两样人,不是过于用恩,狎昵而近之,便是过于用严,疏斥而远之。若是昵近他,他便狎思恃爱,不知恭逊之礼,是近之不可也;若是疏远他,他便失去所望,易生怨恨之心,是远之不可也,此其所以难养也。诚能庄以临之,慈以畜之,则既有以消其怙恃之心,又有以弥其愤恨之意,何怨与不逊之足患乎?”
【心学讲评】夫子曰:为人上者,制奸有道,惩恶有法,格顽有礼,教不能有恩,皆君子所不难也。唯妾媵之女子与左右之小人,服劳于上,下之所养也,而养之难矣。盖其人安于卑贱而不知名义,近于君上则妄自尊高,而抑旦夕所不能无,祸患所不胜防,欲使畏我而怀我,难也。以其日在吾前而供使令,必且近之,颦笑狎而不逊之习渐成,于是以其不可近而远之,一旦失恩,而怨蕴于心矣。近之而又远之,不逊之余怨不可戢也。远之而又若近之,怨不忘而不逊抑加甚焉。权移于宫闱,而祸伏于弑逆,岂不难哉!其惟清心寡欲以无待于彼,而恩自不溢,威自不妄,庶可以畜臣妾而无咎乎!
【元典】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译文】孔子说:“四十岁还让人厌恶的人,一辈子都完了。”
【诸儒注疏】“四十”,成德之时。见恶于人,则止于此而已。勉人及时迁善改过也。苏氏曰:“此亦有为而言,不知其为谁也。”
【理学讲评】孔子说:“人年四十,乃是成德之时。前此,而年力富强,正好加勉。过此,则神志衰怠,少能精进矣。若于此时,而犹有过恶见憎恶于人,则善之未迁者,终不及迁,过之末改者,终不及改,亦止于此而已,可不惜哉?”这是孔子勉人及时进修的意思,人能以此自警于心,虽欲一时不汲汲学问,以求日新其德业,不可得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天下无公是公非之正,则人之恶亦不足准也。乃我有见恶于人之道,则人之恶之也,不容辞在己之咎焉。其在四十以前,行畸而未醇,志矫而未正,人或恶焉,未必非独行之士也。至于四十矣,果其抱孤心而异习俗,造之已深,心迹自大白于天下,未有见恶者;若犹不协于人情,则必大违于天理。自此以后,志气衰而好得之心生,习气深而无忌惮之志益逞,终无望其誉望之成矣。年未四十而为人所恶者,念之哉!
【心理穿梭】程子创说个气质之性,殊觉崚增。先儒于此,不尽力说与人知,或亦待人之自喻。乃缘此而初学不悟,遂疑人有两性在,今不得已而为显之。
所谓“气质之性”者,犹言气质中之性也。质是人之形质,范围着者生理在内;形质之内,形气充之。而盈天地间,人身以内人身以外,无非气者,故亦无非理者。理,行乎气之中,而与气为主持分剂者也。故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质以函气,故一人有一人之生;气以函理,一人有一人之性也。若当其未函时,则且是天地之理气,盖未有人者是也。未有人,非混沌之谓,只如赵甲以甲子生,当癸亥岁未有赵甲则赵甲,一分理气,便属之天。乃其既有质以居气,而气必有理,自人言之,则二人之生,一人之性;而其为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阻隔,而非复天之有。是气质中之性,依然一本然之性也。
以物喻气:质如笛之有笛身、有笛孔相似,气则所以成声者,理则吹之而合于律者也。以气吹笛,则其清浊高下,固自有律在。特笛身之非其材,而制之不中于度,又或吹之者不善,而使气过于轻重,则乖戾而不中于谱。故必得良笛而吹之抑善,然后其音律不爽。
造化无心,而其生又广,而凝合之际,质固不能以皆良。医家所传《灵枢经》中,言三阴三阳之人形体之别、情才之殊,虽未免泥数而不察于微,而要不为无理。抑彼经中但言质而不言气,则义犹未备。如虽不得良笛,而吹之善,则抑可中律气之在天,合离呼吸、刚柔清浊之不同,亦乘于时与地而无定。故偶值乎其所不善,则虽以良质而不能有其善也。此理以笛譬之,自得其八九。
乃其有异于笛者,则笛全用其窍之虚,气不能行于竹内。人之为灵,其虚者成象,而其实者成形,固效灵于躯壳之所窍牖,而躯壳亦无不效焉。凡诸生气之可至,则理皆在中,不犹夫人造之死质,虚为用,而实则糟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