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夫子曰:甚哉!习气之溺人也。不特性之醇者无以养其真,而质之疵者亦且以失其故。古者民有三疾,而今也亦或是之亡也,况其平康正直而无疾者乎!古之疾也,或以柔克之,而终患其不沈潜;或以刚克之,而终患其不高明。先王苦于教之难,而彼亦自患身世之不裕。乃今也,人相习而户相尚,纵欲而营利,没于利而益逞其欲,因其偏而成乎恶,不可复问矣。古之疾狂也,而今亦不乏狂者,其旷达简略之志趣一也。乃古之狂者明于大节而轻世以肆志,今则并彝伦而荡然弃之,盖名教弛而不知有纲常也。古之疾矜也,而今亦不乏矜者,其尊己贱物之意气一也。乃古之矜也严于自持,立廉隅以示异;今则挟骄气以忿戾而争,盖廉耻丧而人竞于强弱也。古之疾愚也,而今亦不乏愚者,其专己不广之识见一也。乃古之愚者昧人情之委曲而直行其好恶,今则逞己私之固陋以欺罔其君亲,盖私利重而人以此为朴质也。
呜呼!今之狂者、矜者、愚者,其资禀亦无异于古,而为荡、为忿戾、为诈,则今为举世之所尚,不但不能矫其疾而正之,而并其疾而失之,习俗之陷人如此其酷也!而有心世教者能勿重念乎!
【元典】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译文】孔子说:“花言巧语、满脸堆笑的人,很少有仁爱之心。”孔子说:“我厌恶用紫色代替红色,厌恶用郑声搅乱雅乐,厌恶用妖言颠覆国家。”
【诸儒注疏】“朱”,正色。“紫”,间色。“雅”,正也。“利口”,捷给。“覆”,倾败也。
范氏曰:“天下之理,正而胜者常少,不正而胜者常多,圣人所以恶之也。利口之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君苟说而信之,则国家之覆也不难矣。”
【理学讲评】朱是正色,紫是间色。郑声是郑国之音。雅是正,利口是巧言辩给之人,覆是颠覆。孔子说:“天下之理,有正则有邪,而邪每足以害正。如色以朱为正,有紫色一出,其艳丽足以悦人之目,于是,人皆贵紫而不贵朱,而朱色之美反为所夺,故所恶于紫者,为其能夺朱也。乐以雅为正,自郑声一出,其淫哇足以悦人之耳,于是人皆听郑声而不听雅乐,而雅音之善,反为所乱,故所恶于郑声者,为其能乱雅乐也。至若事理之是非,人品之贤与不肖,本自有一定之论,乃有一种利口的人,把是的说做非,非的说做是,贤的说做不肖,不肖的说做贤,其巧言辩答足以惑乱人意,耸动听闻,人主不察而误信之,必至于举动错乱,用舍倒置,正人运去,小人得志,而邦家之颠覆不难矣。然则,利口之所以可恶者,岂非以其能覆邦家也哉?”按孔子此言,其意专恶利口之人,借紫与郑声为喻耳。从古至今,邪佞小人谗害正直,倾覆国家者不可悉数,如费无忌、江充之流,虽父子兄弟、骨肉至亲亦被其陷害,况臣下乎?是以,大舜疾谗说殄行。《大学》说:“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盖畏其流祸之惨毒,故深恶而痛绝之也。人君之听言,可不戒哉?可不畏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有邦则有立邦之基,有家则有传家之业,忽焉而至于倾覆,有覆之者也,则为祸首者,其宜深恶而痛绝之久矣。忠直非必无人,而言不见听,有夺之者矣。君心非必甚暗,而孽忽自作,有乱之者矣。夺之者,惟其巧丽之若胜之者也。故于色则恶紫,紫艳于朱,紫与朱形而朱夺矣。乱之者、惟其淫浃而能移人之听也,故于音则恶郑声,郑声近于雅,郑声杂奏而雅乱矣。
夫利口亦若是而已矣。有小慧之才,即有涉猎之学,畅言之而不钝也,危言之而若无害也。偶然之见,以人国傲幸焉;自雠之私,以揣摩益工焉。其以失为得,其实征其得于有据,正论不能不为之夺;以害为利,则历数其利于无穷,君心不能不为之乱。听是言也,以变法而敛怨于臣民,以挑衅而启戎于邻国,而邦国自此覆矣。如之何可勿恶哉!有国家者,诛殛之,斥逐之,使人知惩焉,修实政而止辩言,斯以保邦而勿至坠其家乎!
【元典】
子曰:“予欲无言。”
【译文】孔子说:“我想不说话。”
【诸儒注疏】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着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
【元典】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译文】子贡说:“您如果不说话,谁教我们呢?”【诸儒注疏】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故疑而问之。
【元典】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译文】孔子说:“天说过什么?天不说话,照样四季运行,百物生长,天说过什么?”
【诸儒注疏】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
程子曰:“孔子之道,譬如日星之明,犹患门人未能尽晓,故曰:‘予欲无言。’若颜子则便默识,其他则未免疑问,故曰:‘小子何述?’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则可谓至明白矣。”愚按:此与前篇无隐之意相发。学者详之。
【理学讲评】述是传述。昔孔门学者,多求圣人之道子言语之间,而不知体认于身心之实。故孔子警之说道:“天下之道,以有言而明,亦以多言而晦。我自今以后,要默然无言矣。”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即疑而问之说:“天下道理,全赖夫子讲明,然后门弟子得以传述。若夫子不言,则门人小子何所闻而传述之乎?”孔子晓之说:“子谓道必以有言而后传,独不规诸天乎?今夫天,冲漠无朕,何尝有言哉?但见其流行而为四时,则春、夏、秋、冬往来代谢,而未尝止息也。发生而为百物,则飞、潜、动、植,因物赋形,而无所限量也。是天虽不言,而其所以行,所以生,则冥冥者实主之。盖造化之机缄,固已毕露于覆载之间矣,亦何俟于言哉?观天道以无言而显,则我之教人,固亦无俟于言矣。”盖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正与天道不言而成化一般,学者熟察而默识之,自有心领而神会者,岂待求之于言语之间乎?故孔子前既以无行不与之教示门人,此又以天道不言之妙喻子贡,其开示学者,可谓切矣。
【心学讲评】夫子之言,无非天理流行之实,以教学者,即天之所以化也。顾有见道而立言者,以言明道,道尽于言之中。若体天而合德,时而言,则言传之。而道不因言以立,则有言而言即道,无言而道之盛大流行者存于中而发于外,岂徒其言哉!不徒其言,则即其有言也,亦有所以言者存。无论其有言,无言而一得其所以言,斯为善述圣学者,而二三子不能也。
故子曰:吾之有言也,闻吾言而能如吾之者鲜矣,求其肖吾言言而愈失之者多矣。意者言愈详而人心愈忽,言愈显而至理愈隐乎?而吾欲与二三子优游焉,作息焉,相与于斯道之中,而不以言言,庶有济乎!而子贡遂有芒然者,曰:夫子之言,小子之述也。如无言乎,则道恶从而入?行恶从而正?小子愚,不足以与于斯矣。
子曰:赐何患于无述哉!气几之动也,有动之者焉;品汇之成也,有成之者焉。动之而使之不容已,成之而使之无所憾,非天乎?夫亦曾见有待言于天而述之者哉?其有以天之无言而致憾于无述者哉?乃四时行矣,温寒燥湿无一定之期,乃小变而不失其大常,宜然而即然,以各正其令,天之推移,即时之序也。而百物生矣,灵蠢天乔无一成之则,乃杂兴而各成其材质,有体而即有用,以共效其功,天之发皇,即物之变化也。若是者,天之所以为天,即时之所以为时,物之所以为物,理行于气之中,气即着其行生之理,天岂有以命时而使之行哉?岂有以诏物而使之生哉?气机之动,品汇之成,日月运于斯,五纬运于斯,风雨运于斯,动者以之动,植者以之植,流峙者以之流峙。夫君子之以曲成天下者,亦如是而已矣。予有学焉,有思焉,有语默焉,有动静焉,有进退焉,有久速焉。予之所以为予,即二三子之所以为二三子,气机可使动也,品汇可使成也。予之言,言此而已。予即无言,而何尝不有言之理哉!而小子何患于无述乎!
盖躬能行之,得之,则百世而下,且闻而兴起。如其躬未行而心无得也,则不特闻见不足以为功,即规规然守圣言而仿之,行焉而必有所窒。夫子无言之训,其示之也切矣,而善述者谁也?
【元典】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译文】孺悲想见孔子,孔子推说有病不见。传话的人刚出门,孔子就取瑟弹唱起来,
让他听见。【诸儒注疏】孺悲,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当是时必有以得罪者,故辞以疾,而又使知其非疾,以警教之也。程子曰:“此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所以深教之也。”
【理学讲评】孺悲是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一日来求见孔子。想当时必有得罪处,故孔子不欲与之相见,而托言有疾以辞之。然既辞以疾矣,又恐其不悟,乃俟传命者方出户,即取瑟而弦歌之,使孺悲闻而知其非疾焉。夫孔子于孺悲之见,本非疾也,而辞以疾绝之也。既辞以疾矣,又使之知其非疾,警之也。使孺悲苟能省其过而迁于善焉,圣人亦其终绝之乎? 此所谓不屑之教诲也。
【心学讲评】人有自外于圣人之教,而圣人之教之也无已,苟其有悔心焉,必曲以成之,儒悲是已。孺悲而欲见孔子,其欲见之忱,犹可教也。乃轻于受也,则其愧悔不深,而改过不力。孔子辞以疾,犹恐其未悟也,将命者出户,则悲犹在户外以俟命,正其旁皇不自安之时,于是取瑟而歌,则夷犹自得、无疾之迹明,而置悲于不足与酬酢之情见矣。所以迫乘其困心衡虑之机,而使知圣人之远之也。若未尝有悲,未尝有悲之求见者。是何心也?悲而闻之,有不怵然自怨艾者乎?此圣人之所以曲成悲者切矣。若其尚不悟也,亦末如之何也已。
【元典】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译文】宰我问:“三年守孝期太长了。”【诸儒注疏】“期”,周年也。
【元典】
“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译文】君子三年不行礼,礼必坏;三年不奏乐,乐必崩。
【诸儒注疏】恐居丧不习而崩坏也。
【元典】
“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
【译文】陈谷吃完,新谷又长,钻木取火的老方法也该改一改了,守孝一年就够了。
【诸儒注疏】‘投”,尽也。“升”,登也。“燧”,取火之木也。“改火”,春取榆柳之火,
夏取枣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亦一年而周也。“已”,止也。言期年则天运一周,时物皆变,丧至此可止也。尹氏曰:“短丧之说,下愚且耻言之,宰我亲学圣人之门,而以是为问者,有所疑于心而不敢强焉耳。” 【元典】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
【译文】孔子说:“三年内吃香饭,穿锦衣,你心安吗?“心安。”
【诸儒注疏】礼:父母之丧,既殡、食粥,粗衰;既葬,疏食,水饮,受以成布;期而小祥,始食菜果,练冠縓缘,要绖不除;无食稻衣锦之理。夫子欲宰我反求诸心,自得其所以不忍者,故问之以此,而宰我不察也。
【元典】
“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译文】你心安你就做吧。君子守孝,吃鱼肉不香,听音乐不乐,住豪宅不安,所以不做,现在你心安,那么你就做吧。
【诸儒注疏】此夫子之言也。“旨”,亦甘也。初言“女安则为之”,绝之之辞。又发其不忍之端,以警其不察,而再言“女安则为之”以深责之。
【元典】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译文】宰我走后,孔子说:“宰我真不仁德,婴儿三岁后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三年的丧期,是天下通行的丧期。难道他没得到过父母三年的怀抱之爱吗?”
【诸儒注疏】宰我既出,夫子惧其真以为可安而遂行之,故深探其本而斥之,言由其不仁,故爱亲之薄如此也。“怀”,抱也。又言君子所以不忍于亲而丧必三年之故,使之闻之,或能反求而终得其本心也。
范氏曰:“丧虽止于三年,然贤者之情则无穷也。特以圣人为之中制而不敢过,故必侥而就之,非以三年之丧为足以报其亲也。所谓‘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特以责宰我之无恩,欲其有以跛而及之尔。”
【理学讲评】宰我是孔子弟子,名予。周一岁为期。燧是钻火之木。古人钻木取火,四时各有所宜。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槽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故叫做钻燧改火。已是止,怀是抱。宰我问于孔子说:“古礼,人子居父母之丧,必以三年为制。以予观之,礼贵通变,但持丧一年亦已久矣,何必三年?盖君子三年在衰绖之中,不去礼,则礼节疏旷,而礼必坏矣;三年在哀戚之中,不去乐,则音律废弛,而乐必崩矣。以虚文而妨实学,何益之有哉?若以期年而言,谷之旧者既没,新者又登,而物侯为之一变。钻木取火,木既更而火已改,而天运为之一周。人子哀痛之情至是亦已尽矣,丧不可以止乎?”夫短丧非宰我之本意,但有疑于古礼之难行,因设此问耳。孔子诘之说:“三年之丧,食必蔬食,衣必衰麻,礼也。你说期年可止,则自期年之后,便当舍蔬素而食稻,释衰绖而衣锦,于汝心能自安乎?”宰我不察而直应之说:“安。”则昧其本心之良矣。孔子遂责之说:“凡人有所不为,只为心上不安耳。汝既安于食稻衣锦,则期年之丧,任汝为之矣。夫礼因人情而生者也,君子居父母之丧,哀痛迫切,口食旨味而不以为甘,耳闻音乐而不以为乐,身之居处,卧苫枕块,而不即安便,惟其心有所不忍,故不肯为食稻衣锦之事也。今汝耍既以食稻衣锦为安,则期年之丧,何不可为乎?”孔子此言,所以绝之者至矣及宰我既出,孔子又惧其真以为可安而遂行之也,乃复深探其本而斥之说:“人未有不爱其亲者,宰予何其爱亲之薄而不仁也。夫父母之丧,所以必三每目者,正以子生三年,然后能免于父母之怀抱,故丧必以三年为期,以少尽其报奄称之情耳!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一人不本于父母,则无一人不有此丧服,是三年之丧,乃天下之通丧也。予亦人子也,宁独无三年之恩爱于其父母乎?今乃谓亲丧可短,则何其薄亲之甚哉?”孔子此言,欲宰我闻之,反求而得其本心也。夫子于父母,终身慕之,岂谓三年之丧足以尽其心乎?盖先王因人情而为之节文,使贤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得以企而及耳。宰予不求先王制礼之意;而徒欲任情以为礼,故孔子责之如此!盖以垂教万世也。
【心学讲评】先王之制礼,以求协乎人心之所安者而已。然礼皆以求心之安,而丧礼则以因其心之所不安;丧礼尽,而心尚不可谓安,况其废礼以自便乎!心之所以不安者何也?人无不自爱其生,不知其所以爱而必爱。亲,其所自生者也,亦不知所以爱而爱。夺其所爱,则必不安,此仁之几也。至于念亲之我爱而爱焉,爱斯薄,仁亦仅存无几。先王以不肖之心曲体之,而使贤者俯而就于三年之中,仁之节也,非仁之至也。
何居乎宰我之欲短之也?问三年之丧,降而期也,已久矣。周道衰,人心薄,相习于不仁,是以久也。而且为之说曰:“丧则宾祭冠昏之礼不行,而琴瑟钟鼓之乐不御。三年之内,器敝而仪节疏,音律不习,崩且怀矣。旧谷既没,新谷既升,是故者谢而新者乘权也。钻燧五改,而仍复其故,是变已穷而仍返其不变者也。然则三年之久,降而为期,考之人事,参之天时,其可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