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译文】子张说:“有志者应该见到危险时,奋不顾身;见到利益时,考虑道义;祭祀虔诚,居丧悲哀。这样就可以了。”
【诸儒注疏】“致命?”,谓委致其命,犹言授命也。四者立身之大节,一有不至,则余无足观。故言士能如此,则庶乎其可矣。
【理学讲评】子张说:“论人当观其大节。若大节有亏,则其余不足观矣。若使今之为士者,能见危难则委致其命,以赴公家之急,而不求苟免;见财利则必思义之当得与否,而不为苟得;于祭则思敬以追远,而致其如在之诚;居丧则思哀以慎终,而极其思慕之笃。士能如此,则外着光明磊落之行,内存仁孝诚敬之心,大节无亏,其可谓士也已矣。”然此,固修己之大闲,盖亦取人之要法。人君诚得是人而用之,以之当大任,托大事,何不宜哉? 外此,而求其才艺之美,智巧之优,抑末也已。
【心学讲评】子张曰:学者急于谋心,勤于学古,境未至而凛乎若有所恃,恐其事物当然而且无以自见也。自吾言之,事求其可,适可而足以自命为士;过此以往,亦奚必用心于不必然之学乎?诚使为士者:受家国之托,而时乎危,方危之时,毅然以死自尽,授命于君亲,不自有也;于货利之至,而疑于取,不敢轻取,决然以义自度,惟义之为辞受,不苟得也;于其祭也,念不敬则无以事鬼神,思致其敬,则肃肃雍雍,人皆知我之尽诚也;于其丧也,念不哀则非所以为人子,思致其哀,使戚戚蘧蘧,人皆谓我之尽孝也。如是,名节立矣,大伦尽矣,可以杰然而自命为士已矣,无可加矣。心不期存而存,古不期合而合。可已不已而深取之,非吾所知也。呜呼!此子张所以堂堂而未仁也。
【元典】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译文】子张说:“拥有优点不发扬,信仰道义不忠诚,这样的人,有他没他一个样。”
【诸儒注疏】有所得而守之太狭,则德孤;有所闻而信之不笃,则道废。焉能为有、亡,犹言不足为轻重。
【理学讲评】执是执守,弘是廓大,笃是坚确的意思。子张说:“理得诸心谓之德,德有诸己,贵于能执,而执之又贵于扩充。若或器量浅狭,容受不多,才有片善寸长,便侈然自以为足,不复加扩充之功,这是执德不弘,理所当然谓之道,道有所闻,贵于能信,而信之,尤贵于坚定。若或意念纷纭,把持不定,才遇事交物诱,便茫然失其所守,不复有的确之见,这是信道不笃。夫执德不弘,久则将并其所执者而失之矣;信道不笃,久则将并其所信者而亡之矣。”此等之人虽终身为学,毕竟无成,在世间,有之不为多,无之不为少,一凡庸人等耳,何足贵乎?所以说,焉能为有?焉能为亡?言不足为有无也。
【心学讲评】子张曰:士以道德自命,其存也功见于天下,其没也名传于后世,而后道德为可贵也。德者,所可执者也。天下之待德者无穷,无所往而不见德,德乃为天下所归。如其执一定之理,信之于心,而不扩充之以泛应而皆着其美,德斯穷矣。道,无不可信者也。吾有道,而万事万物莫能困我,道乃为天下之至尊。如其怀疑信之心,审而后动,而不自任焉以居于物上而无所疑,道不重矣。夫然,德不弘而成功不大,信不笃而自处不高。则其有也,人不恃以为可与共功名之宗主;其无也,人不思慕之而称行谊于不衰;焉能为有,焉能为无乎!于德言慎,于道言择,吾恐其没世而名不称焉也。
甚哉,子张之不足与言仁也!主一而恒存者,德也;无常师而必详审其宜者,道也。弘于执德,非心得矣;笃于信道,而不笃于德,是袭取之道也。欲为有无于天下,功名侈而生理日亡矣。记者志之,所以验其未仁之实也。
【元典】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译文】子夏的学生问子张怎样交朋友,子张反问:“子夏怎说?”答:“子夏说:可以交朋友的人就相交,否则就拒绝。”子张说:“我听到的与这不同。君子尊重贤人,容纳众人;赞扬善人,同情弱者。如果我是个大贤人,什么人不能不容纳?如果我是个坏人?人人都会拒绝我,那我又怎么能拒绝人家呢?”
【诸儒注疏】子夏之言迫狭,子张讥之,是也。但其所言亦有过高之弊。盖大贤虽无所不容,然大故亦所当绝。不然固不可以拒人,然损友亦所当远。学者不可不察。
【理学讲评】拒是拒绝,矜是怜悯。昔子夏、子张都是圣门高弟,而两人规模不同。子夏笃信谨守,子张才高意广,故其所见亦各有异。一日子夏的门人问交友之道于子张。子张说:“你师子夏如何说?”门人对说:“我师子夏说道:凡人直谅多闻,有益于我的,方可与他相交。若那便辟柔佞,无益于我的人,却宜拒绝之,不可与他相交。”子夏之论交如此。子张说:“子夏此言与我平日所闻全然不同。吾闻君子之人,心存大同,而与物无忤。于人之才德出众者,则从而尊敬之。至于庸常的众人亦含容而不遽厌弃。于人之有善而可取者,则从而嘉尚之。至于一无所能的人,亦矜怜而不忍斥绝。可者固在所与,而不可者亦无所拒,君子之交当如此也。且反己而观之,我果大贤与?则与人何所不容?固自不宜拒人,我若不贤与?则人将拒我,而我何暇于拒人也?”子夏之言,何其示人之不广乎。要之,子夏之论严择交之道矣,而乏待物之宏。子张之论,得待物之宏矣,而非择交之道。惟夫以主善为师之心辨贤否,以含宏光大之度待天下,则自无迫狭与泛滥之弊矣。此非但取友,亦用人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七十子之徒,异同分立,而子夏、子张为甚。子夏之过,过于执也,而为己之切,实初学之楷则。子张修君子之度,物见与亲,而学之者必至于失己。学者喜闻子张之说,而不满于子夏,则学术自此裂矣。
子夏之门人问交友之道于子张。易于言交者,夫人浮动之意气类然。不安于子夏之训,而冀自遂之说于子张,门人之妄也。子张曰:“子夏云何?”亦预有子夏之说在其心,而谓其不足以交天下也,将求其失以折之焉。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严矣哉,子夏之言乎!云可者,其无不可而后信其可乎?抑有可焉而即无妨于与乎?云不可者,但有不可而即必拒乎?抑审知其必不可而在所必拒乎?门人未审问焉,而述之若有不足,盖惮于寡与,人情之类然也。
而子张曰:“夫子夏何所闻而云然哉?吾所闻于夫子者异于是。夫出门而交天下,是以君子之道自居,而使人戴己为君子也。君子于德之贤者尊之,而众人之未有德者容焉;才之善者嘉之,而能之不逮者矜焉。尊贤而嘉善,则既可以收览天下之豪杰,而见吾道之尊;容众而矜不能,则抑可以尽合一世之物情,而见吾量之弘。吾所闻于君子者如是,未闻人欲交我而我拒之也。且子夏之轻言拒也,亦尝内度之己乎?己之大贤与,则大贤者以德大也,以量大也,扩吾覆载之量,而天下胥爱敬焉,虽至不可者亦结纳之以成其道之隆。如内度之己亦有不贤与,则既无才智先人之能,而后为落落不近人之色,人将拒我矣;至于人拒我,而我何以自达于邦家?无亦降志从人,以免于孤陋,如之何其拒人也!是以吾所闻于君子者,言容言矜,而不轻言拒。异哉,子夏之言乎!”
合二子之言观之,子夏之言拒,固过于隘矣。其人虽不可,而既欲交于君子,则姑与其进,而徐视其改否以为合离,可也。然而子夏之志则正矣,可不可之泾渭不得不分,而朋友人伦之重不容轻,且道未至者尤恐其为损也。若子张之所闻,乃君子驭臣、民柔远人之道,而非所论于交友。友也而可以容言,则纳垢藏污,而交道废矣。其大贤与,则气味自不与匪人而相得,故在上则有弄赏之殊,在下则有邪正之辨。如其不贤也,正宜亲有道而远不肖,以防其陷溺。人或拒我,自守愈不得不严。日与小人为徒,而终见摈于有道。则子夏之言拒,亦未为过也。子张侈名誉而无实,徇物而失己,学者终当以子夏为正。
【元典】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译文】子夏说:“即使是小小的技艺,也必定有可取的地方;但要想做大事,就用不上了,所以君子不搞这些小技艺。”
【诸儒注疏】“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泥”,不通也。杨氏曰:“百家众技,犹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非无可观也,致远则泥矣,故君子不为也。”
【理学讲评】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泥是窒塞不通的意思。子夏说:“理无往而不在,故虽日用事为之常,百工技艺之末这等的小术亦皆道之所寓,以之济民生而资世用,未必无可观者焉。然其体之所包涵者浅,用之所利济者微,就一事一物而用之可也。若要推而极之,以达于天下国家之远,则必有窒碍而难通者矣,是以君子之人,以天下国家为己责,而所志者远,以修齐治平为已事,而所务者大,于此区区之小道,自有所不屑为也,学者可不知所用心也哉?”盖道虽不遗于细微,而学贵知所当务,故孔子不以多能为圣,尧、舜不以百亩为忧。用心于大,自不暇及于其小耳!有志于帝王之大经、大法者,宜审图也。”
【心学讲评】子夏曰:夫人之志于有为,而不难殚心力以为之,乃终以德不立而行不成,则惟目惑于一时之观,而不求其可行之实也。但以可观而论,虽小道乎,而亦成乎其道矣。倡其教者,小有才而务精其说,亦尝称天时,验人事,辨物理,粲然而若成章,确然而若可据,必有可观者矣。惟其可观,是以人乐为之,谓天下之理且不外于此也。乃君子之所为,岂但侈耳目之观哉!行之天下而情皆可通;行之终身而理无不得,欲其致远而无所阻滞也。今此之可观者,吾未尝为之,不知其泥焉否也。而以君子之大道拟之,恐其小伸而大诎,偶合而终违,在所必然者。是以君子以有涯之岁月,有尽之心思,而任大任以行远道,有所不暇,而有所不屑。岂无能博哉?实求之行,而不为目荧,诚欲为之而不可也。择术者尚无为观美所惑乎!
【元典】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译文】子夏说:“每天都学到些新东西,每月都不忘所学会的东西,就算好学了。”
【诸儒注疏】“亡”,无也,谓己之所未有。
尹氏曰:“好学者日新而不失。”
【理学讲评】亡字与有无的无字同。所亡,是未知的道理。所能,是已得的道理。子夏说:“人之为学,未得则患其有因循之心,而不知所以求之。既得则患其有遗忘之病,而不知所以守之。虽曰为学,不过入耳出口,玩时愒日而已。安得谓之好学乎?必须于每日之间,将那未知的道理,今日讲求一件,明日讲求一件,务使所知所闻者与日而俱进焉。然又恐其久而遗忘也,必于每月之间将这已得了的道理,时加温习,随事体验,尊其所闻,行其所知,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焉,似这等用功,方是真能好学的人。”盖能知其所无,则既有知新之益,无忘其所能,则又加温故之功,日积月累,无时间断。非真知义理之可悦,而以远大自期者能如是乎?所以说,可谓好学也已矣。人能如是,则所知日进于高明;所行日就于光大,而为圣为贤不难矣,可不勉哉!
【心学讲评】子夏曰:学者之于学也,有其心则必有其功,有其功则必有其益,以其益,考其功,而其功可见也。有学者于此,以日计之,而今之所知,昨之所未知,道无穷而知之以渐;由其小推其大,由其浅推其深,则益之日进而不已者有然。以月计之,而前之已能,不忘之于今,道不可离,而信之必笃,能行之即行之,未能行之而尝志之,则益之服膺而不失者有然。其能日知也,非聪明之日生也,乃求知之功不问于一日,不恃其有所知而遂置其余。其能月无忘也,非便习之已熟也,乃必能之志不懈于经月,不自谓已能而见无余味也。非好学而如是乎?学者以此自考,玩日憩月之情不生,德成而道广,庶不虚所学哉!
【元典】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译文】子夏说:“广泛学习并且不停地朝着目标前进,认真地提出问题并且联系实际去思考,仁就在其中了。”
【诸儒注疏】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然从事于此,则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
程子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何以言‘仁在其中矣’?学者要思得之。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又曰:“学不博则不能守约,志不笃则不能力行。切问近思在己者,则仁在其中矣。”又曰:“近思者以类而推。”苏氏曰:“博学而志不笃,则大而无成;泛问远思,则劳而无功。”
【理学讲评】子夏说:“学莫先于求仁,而仁非由于外至,诚能博学于文,而多闻以广其识,使此心无一理之不明,笃信乎道而坚心以要其成。使此心无一息之少懈,有所问辨,必关切义理,而不徒为浮泛之谈。有所思维,必体贴身心,而不徒为汗漫之想。此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虽未尝力行而为仁,然仁只是此心之理而已。今能从事于学,而有精实切近之功,则此心有所收敛,天理即此而存,妄念不得纷驰,人欲何由而肆?不期仁而仁自在其中矣。”于此见求仁之道,不外于存心,存心之功,不外于务学,学在是,则心在是,心在是,则仁在是矣,有志仁者可不勉哉!
【心学讲评】子夏曰:德期于仁而至矣,心必其存而无失也,道必其咸备而能纯也。今且使学者从事于致知之途,疑未足以与于仁也。而以吾身体而验其存亡,则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而仁固在其中矣。所学、所问,仁所散见之理也。博以尽其藏,切以要诸实,志之笃而无忘,而引而近之,以思吾之所以体其学问之实、则即此而仁之为用,在所学、所问、所思、所志之中。博焉,切焉,心之专于所事者也。博则无暇于旁驰,切则不徇于名象,志加厉焉,以纯固其情,而极思之量以近守其心,而不以利欲杂吾学问之气;则即此而仁之为体,于其博之、笃之、切之、近之之中而存。故吾终身于此,而吾敢虚言存养,以使此心之无所系而或失也。盖学知利行者,求仁之方,不敢侈言中心之安仁也。
【元典】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译文】子夏说:“工人在工厂中生产商品,君子在学习中掌握道义。”
【诸儒注疏】“肆”,谓官府造作之处。“致”,极也。工不居肆,则迁于异物而业不精;君子不学,则夺于外诱而志不笃。尹氏曰:“学所以致其道也。百工居肆,必务成其事;君子之于学,可不知所务哉!”愚按:二说相须,其义始备。
【理学讲评】肆是工匠造作的公所。致是造到极处的意思。子夏说:“天下事居之必有定所,然后术业可专,为之必有成法,然后功效可集。彼百工匠作的人,要成就他一件手艺,必须住在那官府造作的处所,无别样事务相妨,尽力尽巧,用以专攻其事,然后成得那一般技艺。如梓匠则成其建屋之事,轮舆则成其造车之事,所以说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之学道也,就如百工学艺的一般,必须终日修习,只在这学问上,志向更无分夺,工夫更无休歇,有一件道理未知,必孜孜然求以知之,有一件道理未行,必孜孜然求以行之,务使万理皆明,万善皆备,而道之具于我者,无不有以诣其极焉,此方是君子真实学道之全功也。”若徒慕为学之名,是外夺于纷华之诱,或作或辍,有始无终。纵然从事于学,毕竟何所成就哉?是反百工之不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