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易,是用功到。耨,是锄草。孟子又说:“所谓百里可王者如何?王若施行仁政以及于民,于刑罚则省之,而用法以宽;于税敛则薄之,而取民有制。使百姓每得安其生业,尽力于农亩,春而深耕,布种得好;夏而易耨,锄治得到。那少壮的百姓,又以闲暇的时候,讲明孝悌忠信的道理,入以此事其父兄,出以此事其长上。衣食既足,礼让自兴。那百姓每戴上恩德,人人都有个亲上死长的义气。遇着敌国外患,必能出力报效,敢勇当先。虽以秦楚之强国,坚甲利兵,天下莫能当者,可使斩木为梃以挞之,而取胜于万全矣,况其他乎?臣所谓百里可王者以此。王能勉行仁政,又何以弱小为患哉?”
【元典】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
【译文】他们(秦、楚)常年夺占百姓的农时,使百姓不能耕作来奉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儿各自逃散。
【诸儒注疏】“彼”谓敌国也。
【理学讲评】彼,指敌国而言。孟子又说:“我谓制梃可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者,非恃我能胜彼,彼固有可乘之衅也。彼国烦刑重敛,行政不仁,把百姓每务农的时候,都被他妨误了,使不得深耕易耨,尽力农事,以养其父母。致使其父母冻饿,而衣食无所仰给;兄弟妻子离散,而室家不能相保。此惟救死而恐不赡,何暇修孝悌忠信之行哉?”
【元典】
“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
【译文】他们使自己的百姓陷入了痛苦之中,(如果)大王前去讨伐他们,谁能跟大王对抗呢?
【诸儒注疏】“陷”,陷于阱;“溺”,溺于水;暴虐之意。“征”,正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乐归于我,谁与为敌哉?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彼国暴虐其民,使之冻饿离散,就如陷之于阱,溺之于水的一般,其结怨于民也深矣。吾王趁着此时,率吾尊君亲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恨其上,一闻王师,都欣然乐归于我,谁肯为他出力用命而与王拒敌者哉?此我所以说,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也。”
【元典】
“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译文】所以(古语)说:‘有仁德的人天下无敌。’大王请不要怀疑这个道理了。
【诸儒注疏】“仁者无敌”,盖古语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阔,故勉使勿疑也。
孔氏曰:“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之论在于救民。所谓‘惟天吏则可以伐之’盖孟子之本意。”
【理学讲评】孟子又总结上文说:“王能发政施仁,则天下之人莫不归心。不仁者陷溺其民,则虽本国之民,不为用命。是以古语有云:‘仁者无敌。’盖言民心所归,则强弱大小非所校也。我所谓百里可王,制梃可挞秦楚之甲兵者,亦有见于此耳。王请勿以予言为疑,而断然以发政施仁为务,虽以梁,王可也。尚何先人之耻不可雪哉?”按,此章惠王之志,在于报怨,而孟子之论,在于救民。盖能救民,则不必报怨,而自足以克敌;不能救民,而徒志于报怨,将兵连祸结,而丧败滋多矣。是以帝王之道,贵在自治,不以小忿而忘远图,正此意也。
【心学讲评】庸主有可为之资,乘可为之势,而不能成其大业,终至败亡者,始于愤而终于疑。其始而愤也,妄动而不知反,则必败,败则愠,愠则不知所为,而畏难沮丧,虽有深计可以成不世之功者而亦疑。君子于此急破其疑,而示之以易,使之反本而自治,甚盛心也,而无如其不能听何也!
梁惠王三败之后,言情于孟子曰:“国之盛衰因乎强弱。由强而之弱,弱则既弱而欲其强亦难矣!晋为国,河山之固,士马之雄,东折齐,西制秦,南抑楚,天下莫有如其强者。史册所载,父老所传,叟固习知之矣。及寡人之身,幅员未改也,甲兵未替也,乃不得志于赵而齐乘之,马陵之败,长子且死焉。西而秦人见胁,西河之地拱手而丧者七百里。赂秦将以制楚,而为昭阳所困,师败而辱焉。莫强之故国,求逞志而一不能,寡人安得不耻哉?今者欲洒其耻,且为原野之战士,不返之胤子、受辱之先君一洒之。乃土地蹙矣,战士歼矣,四顾而无可据之强,求所以可洒者无有也。其将如之何?”呜呼!以惠王之愤戾争强,而神折气沮,旁皇而无策,遂至此乎!欲战而无可战,欲守而亦无可守,虽有威加海内之弘图,必且疑其非己所堪矣。庸人之以愤而成怯如此乎!
孟子曰:“是何足患哉!夫地方百里,有国之可凭,有民之可用,旦夕改计而天下在吾目中,可以王矣。何况王之抚有两河,为霸国之余业哉!夫审乎在我而有其道,审乎在彼而抑有其时,此吾所可为信者也。何也?王唯战争是亟,而仁政不施,故成乎向者之败,而不知可以王者自有道也。王如施仁政于民乎,勿求之境外之攻取,而求之庙堂之敷施;勿求之不可知之国势,而求之有可据之民心。以不忍人之陷于刑也,不妄法以听有司之出入,而躬省察之以施行其矜恤;以不忍人之饥而死也,不委法以徇陋习之箕敛,而务薄征之以全其生养。民乃得深耕焉,无卤莽也;易耨焉,无灭裂也;耕耨得而食无不足,此仁政之以解民于疾困而养其生者也。夫然,而教可行矣。刑不滥则无避咎不遑之忧,税不重则无谋生不给之虑,其日暇矣。壮者以此时也,为受教于上之日也,使之修而自劝于修。孝弟者其性之所有也,忠信者其心之所安也。风之以庠序学校之讲习,而纳之于饮蒸合耦之亲睦。以其孝弟事其父兄,而不忍之心曰挚,以其忠信事其长上,而不敢之志曰严。夫然,一国之民煦煦然如父子之相为亲睦,相为劝勉,安与存而危与亡,晓然于天经地义之不可毁,而生死以戴王。王如欲致讨于秦、楚乎?勿劳战也,制梃而枢之,坚甲利兵莫能敌矣。此审乎在我而有其道者也。
“虽然,王将有所不能信者焉,谓秦、楚如此其强大,而何易制梃以樾也邪?则审乎在彼,而今时之易可知矣。夫彼秦、楚之于民何如?法驱之而使战,而民心之离,彼有以致之焉。刑黩而税重,民日奔走不暇,而夺其可耕之时,使不得耕耨,耕耨废而民安得不困?父母且无养矣,救死不赡,而不相为恤,由是而父母冻饿焉,兄弟妻子离散焉,众散民离,人自为生,而孝弟忠信之心澌灭尽矣。如是,非民之不能自养也,非民之忍于忘亲而背义也,彼其君之汲汲于富强者陷溺之也。夫民亦何堪此陷溺哉?无王者起,靡所适从,不得已而为之驱役耳。王以至仁大义,率亲睦一体之民往而征之,其主非不欲敌也,而民脱于陷溺以就仁者,倒戈之不暇,而孰与王敌乎?则制挺以挞,能预料之而不爽者也。故古语有之曰:‘仁者无敌’言仁者之无事于强也。奋兴于微弱,而威加于天下,勇者失力焉,知者失谋焉,民心得而国本固,大顺之休、王业之成可必也。王今者得勿有疑心乎?难得易失者时也;易离而易合者民也,为之在我而应之在彼者道也。败不足以为忧,弱不足以为耻,天下不为而见其难,自我为之而见其易。我可以自信,而即可为王信。请勿疑焉。仁道在迩,为之而已矣!呜呼!庸主之陋也,闻邪说则信,闻正道则疑,疑而愤,愤而愈疑,乃以可王之资而终不足与有为。梁王之自弃,孟子亦无如之何也。
【元典】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
【译文】孟子谒见了梁襄王,退出来后,对人说:“在远处看,他不像个国君,走到跟前也看不出他的威严。他突然发问道:‘天下怎样才能安定?’我回答道:‘天下统一了就会安定。’”
【诸儒注疏】襄王,惠王子,名赫。“语”,告也。“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卒然”,急据之貌。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问列国分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
【理学讲评】梁襄王,是梁惠王之子。卒然,是急遽的模样。孟子见梁襄王,知其不足与有为,乃出而告人说道:“容貌词气,乃德之符。我今见王,远而望之,不似为人君的气象;近而就之,不见有可畏之威。且卒然而问我说:‘当今天下诸侯,纷纷战争,何时平定?’我对说:‘必待天下一统,则自然平定,无有战争矣。’”
【元典】
“‘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译文】‘谁能使天下统一?’我答道:‘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使天下统一。’
【诸儒注疏】王问也。“嗜”,甘也。
【理学讲评】嗜,是心所好尚。孟子又述其问答之言说道:“王问我说:‘今之诸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谁能统一天下?’我对说:‘今天下惟争地争城,日以战斗为事,所以四分五裂,不能相一。惟是仁德之君,不好杀人者,则四方之民归之,而天下可一矣。’夫天以好生为德,人君奉天子民,惟在常存好生之心而已。创业之君,常存此心,则可以结人心而成混一之功。守成之君,常存此心,则可以寿国脉而保无疆之祚。”孟子此言,真万世人君之要道也。
【元典】
“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淳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译文】‘谁会归顺服从他呢?’我回答道:‘天下的人没有不归顺服从的。大王了解禾苗生长的情况吗?七八月间遇到天旱,禾苗就枯蔫了。(假如这时候)天上忽然涌起乌云,降下大雨来,那么禾苗就又能蓬勃旺盛地生长起来了。果真这样,谁又能阻止它生长呢?当今天下的国君没有不好杀人的。如果有不好杀人的,天下的老百姓必然都会伸长了脖子期望着他了。果真这么做了,老百姓归顺他,就跟水往低处奔流一样,浩浩荡荡,谁又能阻挡得住呢?’
【诸儒注疏】王复问也。与,犹归也。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云盛貌。“沛然”,雨盛貌。“淳然”,兴起貌。“御”,禁止也。“人牧”,谓牧民之君也。“领”颈也。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说而归之。
苏氏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
【理学讲评】与,是归往。周时七八月,即今五六月。槁,是枯槁。油然,是云盛的模样。沛然,是雨盛的模样。淳然,是忽然兴起。御字,解做止字。牧,是牧养。君以养民为职,故叫做人牧。领,是颈。梁襄王又问孟子说:“当今列国,分土而治,民各有主,谁肯舍其主而来归乎?”孟子说:“当今天下的百姓,无不愿得所依赖而归往之也。王知夫禾苗乎?当夫七八月之间天气亢旱,禾苗枯槁,正是望雨之时,天忽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将见苗之枯槁者,随即淳然兴起,发生甚速,谁得而御止之乎?方今天下之君,以牧民为职者,都只以争地争城为事,驱民战斗,忍视其肝脑涂地,略无顾惜,未见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之主,出于其间,则天下之民,欣然向慕,就如旱苗之望雨一般,莫不延颈举首,都愿戴之以为君矣。望之如此其切,则其相率归附,不远千里而至,其势殆如流水之就下,沛然奔赴,谁得而阑阻之哉?此所以说天下莫不与也。”夫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战国之君,虽至不道,岂有嗜杀人者。特以甘心战斗,视民之死而不恤,故孟子以嗜杀人警之。盖凡淫威虐政,可以戕民生者,皆嗜杀人者也。君人者能省刑薄敛,务以厚民之生,则民心归而治平可常保矣。
【心学讲评】天下之势,久离则必合;生人之情,好生而恶杀。圣贤灼知其理,而情与势皆可决之而无疑,故立谈之下,而兴亡得失之故洞然矣。可与有为者,则任圣贤而成大业,其规划定于指顾。不可与为而尚可与言,则圣贤亦乐与之言以动之。不可与言矣,是可不与言者也,而圣贤远大之规,畜之已豫,而亦不禁长言之,或者其知惧乎?尚不知惧,则亦末如之何也。
梁惠王,不可与有为者也,而尚可与言,孟子亦与之言王业焉,圣贤不忍弃人也。惠王没,襄王嗣立,孟子居其国,于礼当见,犹望其可与言也。乃既见之后,而废然返矣,出语人曰:“有君人之度者,且未必有君人之心,而况无君人之度乎!今者嗣君下堂而迎予,予望之,无一而肖人君也。予进而与相接焉,无威之可畏;加甚焉其狂荡之见于度者既然,而言更异。情未洽,志未通,猝然问曰:‘天下恶乎定?’是非有定天下之心也,以天下为不可定而无容定也,恃天下之不定而已得全于不定之势也。吾对曰:‘夫天下安有终于不定之理哉?有一人者,坐明堂,朝诸侯,国不敢擅,兵不敢兴,而天下定矣。七雄并峙,岂久立之势哉?’彼则曰:‘孰能一之也?’在己既无可一之力,而谅天下无可一之,人怙乱不已之情愈见矣。吾对曰:‘此能一者,岂国之大。兵之强,智勇之所能争乎?唯有并包天下之量,而存不忍匹夫之心,于杀人之事、毒民以兵、陷民以死者,不汲汲然欲之者,则真四海之共主也。’而彼恃其威足以胁民,而亢不相下也,则曰:‘孰能与之?’若谓不嗜杀者之仁弱仅以自保,而固有之臣民终不能背其之以往归,则己之不肖可以长存,而不忧王者之吊民而伐罪也。吾对曰:‘夫岂忧无与之者哉?普天之下,今日所见为分土分民,各战其地、各役其主者,皆倾心恐后而戴之为共主者也。则吾且得而纵言之。
“‘夫王亦无所知耳。不知物之情,则不知所以致物之理;不知物所必至之理,则不知物有难遏之势。请观之苗,无心也,而若有情;有理也,而即有势。王知之乎?夫苗,就其未得势者言之,弱植之草尔。当七八月之间旱,无以助其生理,而且以挫折其生机,则槁矣。当其槁,亦且谓苗之终无能为也。而非也。天油然作云矣,天之心,生苗之心也;沛然下雨矣,天之政,生苗之政也。苗感天而动,得势而昌,勃然而兴矣。然则天心一日有其仁爱,而群苗即一日而改其气象。有御之者乎,抑于此而彼又兴,亦且褒手无术而听其蒸动者尔。其情如是,其势如是,而孰能御之!
“‘故今疑天下之不群归于一人者,就今日之人牧而言也。则以想夫今天下之人牧,杀其人以杀邻国之人,杀邻国之人而究至于自杀其人,与策士谋之,与武夫竞之,削民之膏脂而富,则喜形于色,裂民之肝脑而胜,则相贺于廷,未有不嗜杀人者,故民亦屈抑无归,而姑为之役耳!如有不嗜杀人者,恬静以与民休息,而其国之民日生聚而乐安,则天下之民蕴抑已久,而歆得其生理,虽兵所未加,国有不服,且引领而望其来矣。诚如是之蒸蒸然动,而摇摇然想望之不宁也,去死地而得生,或迎之,或附之,势将如何哉?犹水之就下矣。一人起而众人和,前者往而后者续,民去而地亦去,其沛然也,非堤防之所能遏也。则虽暴君酷吏持严刑设重禁以禁之,而散不可收,溃不可止,孰能御之哉!情者,势之几也,势者,理之准也。故志于一天下者,不忧列国之分裂;而不能自保其民者,勿曰有王者起亦无如予何也。王特未之知耳。’凡吾所以对王者如此。其骄悖之气,昏迷不悟,而吾持正论以折之,词不觉其已危,然而王犹梦梦也,吾不能继此而与之言矣。”
孟子游梁,有施仁政以成王业之望焉。惠王不能为,而尚可与言;至于襄王,陷溺已深,不可与言矣。而危亡在旦夕,而犹自恃,故其词深,使稍知戒而自戢焉,亦犹忠厚待人之道也。若其论天下之势,则古今不易之通理,言虽激而又岂过乎!
“王知夫苗乎”一段,是譬民心归仁势,不可将“勃然兴之”作民得更生说。
【元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