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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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5)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译文】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称霸诸侯)的事情,可以讲给我听听吗?”孟子回答道:“孔子的门徒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事情的,因此后世没有传下来,我也就没有听说过。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谈谈用仁德统一天下的道理好吗?”

【诸儒注疏】齐宣王,姓田氏,名辟疆,诸侯僭称王也。齐桓公、晋文公,皆霸诸侯者。“道”,言也。董子曰:“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亦此意也。“以”,已通用。“无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王”,谓天下之道。

【理学讲评】齐桓公、晋文公,皆春秋时伯诸侯者,能尊周室,攘夷狄,后世称其功。然先诈力而后仁义,圣贤所不道也。齐宣王有志于伯功,乃问孟子说:“在先五伯,惟齐桓、晋文为盛,二君所行之事,可使寡人得闻其概乎?”孟子对曰:“臣所受学,传自仲尼。仲尼之徒,羞称五伯,无有言及桓、文之事者。所以后世之人不传其事,臣无从而闻之。既无所闻,则无可言矣。王若必欲臣言不已,其惟王天下之道乎?盖王道乃圣门常言,而臣得之传闻者也。王若能取法王道,则伯不足道矣。”

【元典】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译文】宣王问:“仁德怎样就可以统一天下呢?”孟子回答道:“爱抚百姓而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住他。”

【诸儒注疏】“保”,爱护也。

【理学讲评】齐宣王又问说:“人君之德如何,则可以王天下?”孟子对说:“天之立君,惟欲其保养斯民而已。若能修德行仁以保安百姓,使之得所,则天下之民,皆爱之如父母,而戴之为君师,其王天下也,孰得而御之哉?”

【元典】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译文】宣王问:“像我这样的国君可以做到爱抚百姓吗?”孟子说:“可以。”宣王问:“从哪里知道我可以呢?”孟子说:“我在胡龁那里听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大王坐在堂上,有个人牵着牛从堂下经过,大王见了,问:‘把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要用它祭钟。’大王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它惊惧哆嗦的样子,像这么毫无罪过就被拉去杀掉。’(那人)问:‘那么就不要祭钟了吗?’大王说:‘怎么可以不要呢?用羊替代它!’不知是否有这件事?”

【诸儒注疏】胡龅,齐臣也。‘衅钟’,新铸钟成,而杀牲取血以涂其衅郄也。‘觳觫’, 恐惧貌,孟子述所闻胡龅之语,而问王不知果有此事否。

【理学讲评】胡龁,是齐臣。新钟铸成,杀牲取血以涂其衅郄叫做衅钟。觳觫,是恐惧的模样。齐宣王因孟子说保民可以致王,遂将自己问说:“若寡人者,也可以保安百姓否乎?”孟子对说:“可。”齐宣王问说:“你何由知道我可以保民?”孟子对说:“臣曾闻王之臣胡龁说,王一日坐于堂上,有人牵牛行过于堂下。王看见问说:‘牵这牛将欲何往?’牵牛者对说:‘新铸钟成,将杀此牛,取血以涂其衅郄也。’王说:‘舍之,我不忍见此牛这样战惧觳觫,其状恰似无罪而往就死地一般,诚可怜也。’牵牛者说:‘王既不忍杀这牛,则将废衅钟之事乎?’王说:‘衅钟也是国之大事,何可废也?但取个羊来换他,则钟得以衅而牛亦可全矣。’臣所闻胡龁之言如此,不知果有此事否也?”

【元典】

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译文】宣王说:“有这回事。”孟子说:“凭这样的心肠就足以统一天下啦!(用羊代牛祭钟)百姓都以为大王是出于吝啬,我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啊。”

【诸儒注疏】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扩而充之,则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识于此而扩充之也。‘爱’,犹吝也。

【理学讲评】爱,是吝惜的意思。齐宣王因孟子述胡龁之言,乃承认说:“以羊易牛,诚有此事。”孟子遂就善念而开导之说:“王天下之道,不必他求,即王这一点不忍杀牛之心,便可怀保万民,兼济四海,而成兴王之业矣。但百姓每识见短浅,只见王爱此一牛,都道是吝惜财费而然。臣却知王之心,乃由觳觫之状,触目有感,一念恻怛之发,全出于不忍也。能由此一念而遂充之,于致王何有哉?”夫宣王爱牛之心,偶发于一时之感,而孟子遂许其可以保民而王者,盖此一念骤发之仁,最为真切;若推之于民,则凡以利用厚生,拯灾恤患者,将无所不至,而四海皆其度内矣。有保民之责者,能识此不忍之端而扩充之,则仁不可胜用已。

【元典】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译文】宣王说:“是这样,确实有这样议论的百姓。齐国虽然狭小,我怎么吝惜一条牛呢?就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它惊惧哆嗦的样子,毫无罪过就被拉去杀掉,所以才用羊去替代它的。”

【诸儒注疏】言以羊易牛,其迹似吝,实有如百姓所讥者。然我之心不如是也。

【理学讲评】褊,是狭。齐宣王以羊易牛,其心出于不忍,而其迹有似于吝惜。闻孟子之言,乃遂应以为然。说道:“以羊易牛,其迹似吝,诚有如百姓之所讥者,但我之心实不如是。齐国虽褊小,一牛之费能有几何,吾何爱焉?只为见其觳觫之状,若无罪而就死地,心中不忍,故以羊易之耳。此心惟夫子知之,而百姓不知也。”

【元典】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译文】孟子说:“大王不要责怪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羊换下大牛,他们哪能理解您的做法?(因为)大王如果可怜牲畜无辜被杀,那么牛和羊有什么区别呢?宣王笑着说:“这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并非吝惜钱财而以羊换牛啊。也难怪百姓要说我吝啬了。”

【诸儒注疏】‘异”,怪也。“隐”,痛也。“择”,犹分也。言牛羊皆无罪而死,何所分别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设此难,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无以自解于百姓之言也。

【理学讲评】异,是怪。隐,是痛。择,是分别。孟子欲宣王察识其不忍之心,乃反复诘问之说:“百姓以王为爱,王亦无怪其然也。盖羊小而牛大,以小易大,迹本可疑,百姓何足以知之?王若果是不忍牛之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一般有生,一般无罪,何所分别,而以羊易牛乎?诚有难于自解者矣。”孟子设此难王,正欲使其反求诸己而得其本心也。宣王亦无以自明,乃笑而应之,说道:“是诚何心哉?我非爱惜一牛之费,而胡为易之以羊也。不忍于牛而独忍于羊,即我亦有不能自知者。百姓之以我为爱,不亦宜乎!”

【元典】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译文】孟子说:“没什么关系,这正是仁德的表现方式呢,(因为当时您只)看到了牛而没有看到羊啊。君子对于禽兽,看到它们活蹦欢跳的,就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悲鸣,就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正因为这样,君子要把厨房安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

【诸儒注疏】“无伤”,言虽有百姓之言,不为害也。“术”,谓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声”,谓将死而哀鸣也。盖人之于禽兽,同生而异类,故用之以礼,而不忍之心施于见闻之所及。其所以必远庖厨者,亦以豫养是心而广为仁之术也。

【理学讲评】孟子因宣王不能自得其本心,又为之分解说道:“以小易大,虽难解于百姓之疑,然亦无伤也。盖仁虽无所不爱,而见闻感触之时,亦自有斟酌变通之术。今王既能全觳觫之生,而又不废衅钟之礼,于难处之中,得善处之法,是乃仁之术也,何也?盖时当见牛,则此已发而不可遏;时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得以两全而无害,所谓仁术者如此大凡君子为仁,莫不有术。其于禽兽也,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此固其恻隐之真心。然祭祀燕飨,礼亦不可废者,则身远庖厨,使其死不接于目,声不闻于耳,固所以预养不忍之心,而广其为仁之术也。吾王以羊易牛,正合于君子之道。若能察识此心而扩充之,何不可保民之有哉?”

【元典】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付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译文】宣王高兴地说:“《诗》中说:‘别人想什么,我能猜得出。’正像说的老先生啊。我做了这件事,反过来推求为什么这么做,自己心里也闹不明白。先生这番话,使我心里有点开窍了。这样的心理之所以符合王道,又是为什么呢?”

【诸儒注疏】《诗》,《小雅》《巧言》之篇。“戚戚”,心动貌。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复萌。乃知此心不从外得,然犹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

【理学讲评】诗,是《小雅·巧言》之篇。夫子,指孟子说。戚戚,是心中感动的意思。齐宣王因孟子之言,有感于心,乃欢喜说道:“人藏其心,难可测度。我闻《诗经》有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这两句说话,正夫子之谓也。夫以羊易牛,乃我所行的事;及反之吾心,求以小易大的缘故,自家茫然也,不知是何念头。夫子乃能推究来由,说是见牛未见羊之故。将我前日不忍的初心,不觉打动,戚戚然宛如堂下觳觫的形状,复在目前一般。此非夫子能忖度之,则我亦何自而得其本心哉?然这一点心,自我看来,极是微小,能济甚事?夫子却说足以致王,不知其所以合于王道者,果何在乎?”

【元典】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译文】孟子说:“假如有个人向大王禀告说:‘我的力气足以举起三千斤的东西,却举不起一片羽毛;我的视力足以看清秋天野兽毫毛的尖端,却看不见一车子的柴禾。’大王会相信这话吗?”宣王说:“不会。”“如今(大王的)恩惠足以施行到禽兽身上了,而功德却体现不到百姓身上,偏偏是什么原因呢?显然,一片羽毛举不起来,是因为不肯用力气;一车的柴禾看不见,是因为不肯用目力;百姓不被您爱抚,是因为不肯施恩德啊。所以大王未能做到用仁德统一天下,是不去做,而不是不能做啊。”

【诸儒注疏】“复”,白也。“钧”,三十斤。“百钧”,至重难举也。“羽”,鸟羽。“一羽”,至轻易举也。“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舆薪”,以车载薪,大而易见也。“许”,犹可也。“今恩”,以下,又孟子之言。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故人之与人,又为同类而相亲。是以恻隐之发,则于民切而于物缓,推广仁术,则仁民易而爱物难。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则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为耳。

【理学讲评】复,是禀白。秋毫,是毛之冗细而难见者。舆薪,是以车载着薪木。“今恩”以下,是孟子之言。孟子因宣王未知爱牛之心可以保民,乃设辩以提省之说道:“今人有禀白于王者说:‘我有力能举三千斤之重,而于一羽之轻却不能举;明能察见秋毫之末,而于舆薪之大却不能见。’王亦将信其言而许之乎?”齐宣王答说:“不然。人未有举重而不能举轻,见小而不能见大者也。”孟子遂晓之说:“王既知此,则知保民而王无难事矣。盖物与人异类,用爱颇难;民则与我相亲,加恩甚易。今王不忍一牛之死,是恩足以及禽兽,就如能举百钧,察秋毫一般。而德泽乃不加于百姓,是一羽之不举,舆薪之不见也。恩能及于所难,而独不能及于所易,其故何欤?然则一羽之不举,只是不曾去用力,一用力,则举之何难?舆薪之不见,只是不曾去用明,一用明,则视之何难?百姓之不见保,只是不曾去用恩,一用恩,则保之何难?夫既不用恩保民,何由能成王业?故王可以王而不王者,乃能为而不为,非欲为而不能也。若肯为之,则取诸爱牛之心,推广之有余矣。保民而王何难哉?”孟子于宣王,既发其爱物之心而使之察识;又示以仁民之术而望扩充,所以引之于王道者,意独至矣。

【元典】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大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大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译文】宣王问:“不去做和不能做的表现形式,凭什么去区别呢?”孟子说:“用胳膊挟着泰山跳越北海,对人说:‘我不能办到。’这是真的不能。给年长的人弯腰行礼,对人说:‘我不能办到。’这就是不去做,而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没有做到用仁德统一天下,不属于挟着泰山跳越北海一类;大王没有做到用仁德统一天下,这是属于为长者弯腰行礼一类。”

【诸儒注疏】“形”,状也。“挟”,以掖持物也。“超”,跃而过也。“为长者折枝”,以长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难也。是心固有,不待外求,扩而充之,在我而已,何难之有?

【理学讲评】形,是形状。以物夹腋下,叫做挟。超,是超过。齐宣王问孟子说:“夫子谓我之不王,是不为,非是不能。这不为与不能的形状,如何分别?”孟子对说:“泰山至大,北海至广,挟着泰山,去跳过北海,乃天下所必无之事,以此与人说我不能,这个真是不能,非不为也。奉长者之命,而折取草木之枝,有何难事?以此与人说我不能,这个是不肯为也,非不能也。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其不同如此。今王有不忍之心,自可以保民而王天下。然而不王者,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而阻于不能。王之不王,乃折枝之类,而由于不为也。盖恩由仁达,患无此心耳。有是心以及物,则物蒙其爱;有是心以及人,则人被其泽,夫何难哉?”有保民之任者,亦在察识此心而扩充之耳!

【元典】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译文】(孟子又说:)“敬爱自己的长辈,进而也敬爱别人的长辈;爱抚自己的孩子,进而也爱抚别人的孩子。(这样)天下就可以在掌心中随意转动(要统一它就很容易了)。《诗经》上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给兄弟好影响,凭这治家和安邦。’是说要把这样的用心推广到各个方面罢了。所以,如果广施恩德就足以安抚天下,不施恩德,连妻子儿女也安稳不住。古代的贤明君主之所以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善于将他们所做的推广开去罢了。现在(大王的)恩德已施行了禽兽身上,而功德却体现不到百姓身上,偏偏是什么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