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请为王言保民而王之易于折枝者乎!有老焉,则必安之以其老,夫不有是心即有是术乎?即此以及于人之老,犹是也。有幼焉,则必怀之以其幼,夫不有是心即有是术乎?即此以及于人之幼,犹是也。于是而所以安夫老,怀乎幼,因其各得之分,尽其自然之利者,天下犹是也。不待遍询其疾苦,曲用其惠泽,而心一动,而术即全运于掌上矣。《诗》有之曰:‘刑于寡妻’,近之至也;‘至于兄弟’,及于族矣;‘以御于家’,邦无不通也。夫《诗》之言御家邦者,即以刑寡妻、至兄弟者御之。远近殊势,亲疏殊纪,则其为术不一,而即此以御彼者何也?唯其心也。此心一动、引而伸之,即奉之为则而不过。由是而加焉,不待别有所举而更端以加也。何也?统此一恩推之而即是也。有此不忽之心,自无患乎无不忍之术。心止一几,而推之则无穷之术在。故于恻隐内发之际,不失吾至性之真,则此心之中为条为理,以使物无不被其泽者,以保四海而足。如其不推也,则一念起而即于一念止。心,为术之所自出,而术为心之所自成,穷于术而必负其心,妻子且不可保,况天下乎?故王无疑古之人救天下之民,成天下之功,建百世之业,以永绥四海,为大过人而不可及也。夫古之人岂有他术以上侥天而应之,徇人而顺之乎?一心之仁生而有术以成其所为,于此而度之物情,揆之事理,曲尽其善以推之而已。推则无不及也,无不至也。乃王今者有其心,有其术,详之以事之宜,而曲成其心之德,足以及禽兽矣。仁术之足于心者如是。禽兽难推也,而及之;犹是老老幼幼之百姓,而功不至焉。王之不为,必有其故,曷亦自问其何以然与?此王所不容不自白者也。
“夫一往之心见为是者,未必是;众论之惑见为难者,非果难。是故轻重有不易之量,而待权然后知;长短有一定之形,而待度然后知。测物而得其固然之理者皆然,而心之有所必行,有所不能行,有所可推,有所不能推,执一偏之情而易迷其数,则更甚焉。王今者恩欲及于禽兽而遂无不及,牛见重而羊见轻,全牛之仁长而衅钟之事短,乃至于保百姓之功,则若有所重而见为轻,若有所长而见为短,故恩可至而不至焉。此其为心,请王度之,度其孰为远大之规?孰为卑近之计?谁使吾心流行于天下,而遂吾君师不容已之大任?孰使此心蔽锢于一曲,而失其长驾远驭之图?王度之则自知之,而不患其不能。可正举以相告,而王何讳焉?如以为此心之未易推,而百姓之可不保邪?则勿抑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嗜杀乐祸,而后快与?以此为快,则人有老,而吾不暇老人有幼而吾不遑幼,恻隐之心欲为而不能也,亦宜然矣。王度之,王自知之,而岂其然与?”
于是齐王恻隐之心固有而不能自昧,而浮夸之习迟疑而不能自决者,亦不能自匿也。乃度其仁心之所自隐,而仁术之不知所从者,以告孟子曰:“谓吾之快者,吾无此心,可以自白也。否。兵,凶事也。每一试之,则怵然而不宁。夫岂不愿士臣之安,而何快于危?夫岂不愿天下之怀恩,而何快于怨?然而危有不恤、怨有不顾者,盖处。两难之势窃有志焉,而欲之。其所欲者,有甚于去危即安,释怨示恩之情,而非求之则欲不可遂。以今之时诸侯峙立,强者而后能役弱,有所废而后有所兴,非兴甲兵以争之而不可得,故虽甚有不快之心,而亦姑隐忍以图之。处两难之势,为术已穷,而不得不出于此也”。呜呼!王之所以不王者在此,而王之可以王者亦在此。于是孟子不急示之,而姑诘之以使决于悟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所欲者为可不欲乎?为未尝不可欲乎?为必如是以求乎?为不可如是以求乎?王试言之,而且为王筹之。”王笑而不言,其歆动于有为之心,与择术不敢自信之情,皆于此见矣。孟子将欲折之,而故为不然之词,以使辗转思之而得悟也,乃曰:“人固不能无欲,而欲以累心者有五:口不能不欲者,肥甘也;体不能不欲者,轻暖也;目不能不欲者,采色也;耳不能不欲者,声音也;遂其口体耳目之欲而得之不劳者,便嬖之使令于前也。夫此数者,苟欲之,苟求之于不足而思足,虽足而犹患其不足,则且违本心之仁,而使戕物以利己,迷其本心之术,以局于卑陋,而不规其远大。故欲不窒则忿不惩,足以为推恩之累。然窃计之,以今国土之大,财币之富,而官有其职,物有其司,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内顾国中而不足,必狂逞以求之天下乎?如其然也,则有心而失其本心,有术而忘其善术,固其宜也。”王曰:“吾虽不肖,齐国虽小,亦何至履危任怨以求是乎?”孟子乃迎其机而直达其不言之情曰:“夫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矣。其欲诚大也,诚不容已于求也。以王追慕于桓、文,而欲知心之合于王者,其在斯乎!辟土地而九州皆吾土,朝秦、楚而诸侯皆吾臣,莅中国而率土皆吾民,抚四夷而六合皆吾服,此正臣所谓‘无已则,王者也。王而果欲是乎?乃欲在是,而如是以求之乎?夫使求耳目口体之私,而忿争以逞,不恤民之不保者,此事之相因者也。夫既不然,则所以求之者必欲其得将必有所缘以收天下之心而聚天下之势,而有所为以尽吾必达之诚而致其自然之获。乃且以若置保民为迂远之图,而重吾危民以争战,其所求者乃绥万邦而定洪图之为,是殆犹缘木而求鱼乎?鱼终不集于木,而木终无鱼之可俟。所求者在水,所缘者在山,山水之形判然,而王岂未之知邪?”王曰:“昔者商有大欲,而为韦、顾、昆吾之伐以求之;周有大欲,而为伐密、戡黎之师以求之;齐桓有大欲,而为陉亭之;役以求之晋文有大欲,而为城濮之战以求之;士臣未尝不危,诸侯未尝不怨。况今者分土而争雄,进者胜而退者败,窃思以此求之,非缘木也;求则得之,非木之无鱼也。即令功未即成,而舍此无可得之术,乃遂若缘木求鱼之失计乎?”孟子曰:“王以臣言为甚乎?以臣言之,其昏而失计,恣意以行,而背其理也,殆有甚于缘木者之昧于求焉!何也?缘木求鱼,木尚可容吾缘也,则虽不得鱼,无鱼止矣。王而如此,进不能有为于天下,而退不失其本有,犹缘木者之无丧也,无后灾也。乃王信所为者之果为必出之计乎?而决行之乎?以求所欲焉,而欲之不戢乎?以冒昧求焉,而不知止乎?则非但不得也,王之土地将非王之土地;王之臣民将非王之臣民;以图度天下之雄心,而成乎不可悔之咎,后必有灾矣。此臣所为壮王之志,而愈为王寒心者也。”
于是王瞿然有惧心焉,而曰:“此其为灾,寡人虽不能无虑,而窃有冀幸之心,当世之谋臣策士无有为吾告者。”夫子必尝筹度成败,而见其然矣。可得闻与?孟子曰:“此岂难知者哉?而请为王喻之:成败之机、顺逆之数,理也,亦有势焉。得其理则不言势;不得其理,则唯势而已矣。今夫战,未有不欲胜者。使邹人与楚人战,在邹人亦且谓可以一逞也而求之。乃求之而为之,其胜可恃乎?邹非不欲胜也,楚亦必欲胜也,而果孰胜?”王曰:“战必视势以战,而胜必得势而胜,亦楚人胜耳。”孟子曰:“夫楚人之胜,岂非邹人所不欲,而自求胜者乎?乃楚人之必胜也,固然可决,则土地有成形,人民有定数,而强弱即于此而分焉。小固不可以敌大,大者有所丧而尚有余,小者一有丧而无几也。寡固不可以敌众,寡者无所援而力竭,众者虽或败而可继也。小大众寡分,而小寡者弱,众大者强。合力以攻,与孤往而馁者殊势,弱固不可以敌强,王亦知之明矣。则试取今之天下而度之:三晋、秦、楚、北燕角力而争者,或出于千里之外,泗上十二诸侯两端而中阻者,又合成一千余里之冲。海内之地,为方千里者九。今且取齐而度,之仅集有其一耳。一与一或可以力服,乃一与八而欲以力服,乍胜而必败。愈求无败,而败必乘之。不顾而逞,其何异于邹敌楚哉?此后灾之所必有,而王勿谓臣言之甚也。”
“虽然,不可争者势也,而可恃者理也。理之所可恃者,王之心也。王而欲求所大欲乎?有王心之可尽,即有王术之可循。王有所依以为本,思彼所挟以与我竞者何人?天下有所附以为本,人所可为我用者何道?反而求之,王心自足也,心之术自足也。勿鹜尔志,勿趋尔末,反诸当念,而为四海心理皆同之实。其为本也,无有他焉,仁而已矣。恩之可推者也,功之可至者也。而王如能发政施仁乎,王之心无不足者仁也,仁之中所自有之术者政也。有其心,则必有其术,推之而术生,特在开发其自然之利泽;有其术,乃以遂其心,既推而心广,遂溥着其至爱之流行。亦犹夫踌躇于牛之何以舍,而以君子不忍见死食肉之理,使禽兽各安其所而不伤于见也。仁既施矣,政既行矣,修之一国之中而戴吾仁者,即为仁声之远播;则且使四海之内,强大之国,万民之众,皆具见王心,而以为元后父母之在是也。则仕者乐得仁人而事之,皆欲立于王之廷矣;耕者愿得仁者之土而安焉,皆欲耕于王之野矣;乃至商贾也,行旅也,以王之市、王之涂,乐利之境,民无狙诈,富庶之土,利所攸归,遥思就王之市而藏之,赴王之涂而出焉。于是而强大之君陷溺其民,民疾之而思诉焉,亦思惟仁者之可告以不仁,而为我侧然也,引领而望焉,安得王来吊伐,而我可鸣其疾痛乎?夫王所疑者,列国各有分民,欲使民之我归,而彼且有势以胁之,法以束之御之,而不我从也。乃如是,合天下之士农商旅,情动而不容已,思迫而痛疾其君。瓦解之形在彼,而流水之壑在吾。王试思之,孰有能御之者乎?使然,则国虽小而无异于大,人虽寡而且成乎众。尚德不尚力者虽弱而强莫过焉。王之大欲求之而无不得矣。民者,天下之本也;政者,致民之本也;仁者政之本,而心者术之本也。王推之而保四,海臣故曰保民而王,莫之御,诚然其莫之御也!
以王本足之心,行王无不足之术,可以全所性之至德,可以救无罪之穷民,即可以不废兴王之大业。而欲生天下者,无嫌于有所致讨,而杀不损生,此其道无殊于易牛之术,而亦在王为之而已矣。岂有至难而不可能者乎?是一羽也,是舆薪也,其理易知,其事易举。王无疑于不足以保民而王也。”
于是齐王既有以自得其心,而抑无疑于大欲之可遂,歆然将有欲为之志,乃进而请曰:“吾向所知者以为以此求之,于此得之,侥幸其可成吾欲。至如夫子所言,一心之感通自有发施之善术,倾天下之心而无所御,则知之不及,学之未逮,不能进而自得也。夫吾有其志,内不失心,而外不失欲,乃情孤而自疑,群言兴而易乱,无辅吾者也。辅而成之,在夫子乎!则于政所以发,仁所以施,推吾一念之仁而合四海之情者,必有周详委曲之道,愿明以教我焉。我虽不敏,恐行之不尽乎,而自今日悚动之情,似有可为者。请尝试之。”孟子乃以所学之素详示其功曰:“夫天下所以归仁,而仁人所动乎天下者,心而已矣。此心也,怀仁慕义之心,即不敢后君、不敢忘亲之心,民之恒心也。有恒心则从违审,而爱敬于君者定。王者所急求于民,唯此而已,而不容急求之也。夫生有自全,情有自得者,恒产也。无恒产而有恒心,唯士之明于分义者能之。故王者求心于士而奖进之有端,求心于民而督课之无术,则无恒产,因无恒心矣。贫国之多顽民,必然之势也。夫王者岂能听民之自丧其天良而莫之惩哉?而苟无恒产,以无恒心,以至于恣所欲而放,因成乎偏僻之恶;行其私而邪,因成乎穷极之慝,于是而苟可为焉,无不为已,至于是而不得不加之刑矣。无以养之于先,而刑之于后,思其所以致此之由,非驱之网罗之中而使不得自出乎?则焉有仁人在位而忍为之乎?赦之不能,刑之不忍,上之法穷,而民心愈离。是故明君念之于早,求之于恒心,而为之于恒产,则制之不容不定矣。度提封之广袤,而与民数相酌者,此制也;取地力之肥瘠,而与生计相衡者,此制也。无使或溢于制之外,即无所缺于制之中盖必合勤惰,计丰凶而定其中,使仰足以事父母焉,老者老矣;俯足以畜妻子焉,幼者幼矣;乐岁也,则身得以终饱,即凶年乎,储之有数而食之有节,可免于死亡。凡此者,皆明君之度。天时,参地利、量人情而制之者也。所谓恒产也,可久而不易者也。夫然,则仰事俯育之下,无愁苦之逼,而全天性之仁慈。然后即有不率者,教以先之,而刑示于后,驱而使善焉,民之从之也,不已轻安而便利乎?从善轻,则恒心喻于众矣。此刑不必试,而有恒产以有恒心,为保民于大顺之道也。乃今之为侯王者,亦尝料民而计之,辟土而任之,各有制也。地力尽而夫家削,污吏慢而贫懦穷,仰不足以事父母焉,俯不足以畜妻子焉;幸而乐岁,且食不给,而采蔌草,趋渔猎,苦终其身而仅存;其有凶年,则不免于死亡矣。如此之民,尽其力以救死而恐不赡,夫恶知亲睦之礼,撙节之义,而暇治之哉!唯其产之无恒,是以心之无恒也。王之所以功不至于百姓者,将毋在此?而天下之民疾其君而欲得仁人以诉者,亦此也。”
“以今之所为如此,明君之所为如彼。王欲辅志而决行,以矫今世之非,而致民心之大顺,夫不有其本乎?民者,国之本也,产者,心之本也。先王之经理具在,末流之变,失其本而日趋于虐,则盍反而求之,以吾老老幼幼之心,推民之所欲得;即以吾养吾老、恤吾幼之术,推吾之所可行。王心之中,自有具足之本计,反而求之,何难举此加彼而运于掌乎?则请为王具陈之。保民之本,养老为先;即制产之中,而养老具在。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是豫为民之恒心计,而于恒产为有余之地,以使之得遂者也。其所以为俯仰无缺而丰凶皆足者,则百亩之田无失其时,经制定而大改今日之僻莱任土、多寡不均之乱政也,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由是而因民心之可兴,顺而导之礼义之治,从之轻而驱之顺,则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民之恒心自动于不容已,无待威之以刑而自劝,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如是者,因王固有不忍民无养无教恻怛之心推之,而民命无不保也,民性无不保也,老者衣帛食肉矣,黎民不饥不寒矣。制之产,驱之善,其道至简,运之掌而无不周;其事至易有不为,而无不能。吾国之民无不在吾保之中,天下之民无不愿蒙吾之保,政于此发,仁于此施,天下之民归之而莫御,土地不待辟也,秦、楚无能亢也,中国唯王之宰制也,四夷可使之宾服也。然而犹以为天下大而我不胜,有大欲而难求,或御之而民不归,皆策士之游,谈乃事理之必无者也。王欲行之,行此而已矣。王无不可行,而足王可信。即心即政,即以全吾之心,即以遂吾之大欲,而仁术不远。王勿舍此而问桓、文之事,彼以力争而兴兵构怨之术,非臣所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