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注疏】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言众人虽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欲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识而推之政事之间。惟圣人全体此心,随感而应,故其所行无非不忍人之政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各得天地之心以为心,故可矜可怜之事,一触于外,而恻怛好生之意,遂动于中,这叫做不忍人之心。是心也,人皆有之。但众人每为物欲所蔽,故不能察识此心,而推之政事之间耳。惟古先圣王,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满腔子都是不忍人之心,所以随感而发,行出来的,无非不忍人之政。如不忍人失养也,便为之制圃里,教树畜,以厚其生。不忍人之失教也,便为之设学校,明礼义,以复其性。皆真心自然,不由矫强。夫有是心而继之以政,则非徒善;行是政而本之于心,则非徒法。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虽大,以此心治之而有余矣。岂不如运之掌上而无难哉!夫不忍人之心一也,众人徇欲,则此心愈削而愈微;圣人无欲,则此心愈推而愈大。愈微,则违禽兽不远,愈大,则与天地同流。故能察识而扩充之,则可以复天地之初,而与先王同治矣。”
【元典】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译文】之所以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根据在于,)假如现在有人忽然看到一个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都会有惊恐同情的心情--不是想借此同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要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名声,也不是讨厌那孩子惊恐的哭叫声才这么做的。
【诸儒注疏】“乍”,犹忽也。“怵惕”,惊动貌。“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此即所谓不忍人之心也。“内”结;“要”,求;“声”,名也。言乍见之时便有此心,随见而发,非由此三者而然也。程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谢氏曰:“人须是识其真心,方乍见孺子人井之时,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之私矣。”
【理学讲评】乍见,是骤然看见。孺子,是孩子。怵惕,是惊动的模样。恻,是伤之切。隐,是痛之深。声,是名声。孟子又说:“天下之人,各一其心,我却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从何处验之?盖人情于从容闲暇之时,容可安排矫饰;惟是卒然感触,着不得一毫思虑的去处,才是真心。今有人骤然见一无知孺子将入于井,无论亲疏厚薄,智愚贤不肖,皆必为之怵惕而惊动不宁,恻隐而痛伤甚切。盖触于目,激于衷,其真心自然呈露,有不容已者。这不是要交结那孺子的父母,使之感戴而为之;也不是要乡党朋友,称誉他的仁德而为之;也不是怕人非议,恶此不仁之名而为之。乃卒然感遇,良心自形,发之骤而无暇思维,动以天而不待勉强,一无所为而为之者也。即此验之,可见不忍人之心,果是人人同具,不独先王有之矣。盖人得天地生生之理,满腔子都是此心,故其发见真切如此。推之则舜矜不辜,禹:泣无罪,亦不过即此乍见孺子之心,充之以保四海耳。”孟子尝以见牛觳觫之:心启齐王,盖与见孺子之意互发,人主能扩充是心,以行如保赤子之政,则仁不可胜用矣,何有于先王之治哉?
【元典】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译文】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的,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的,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
【诸儒注疏】“羞”,耻己之不善也;“恶”,憎人之不善也。“辞”,解使去己也;“让”,推以与人也。“是”,知其善而以为是也;“非”,知其恶而以为非也。人之所以为心,不外乎是四者。故因论恻隐而悉数之,言人若无此则不得谓之人,所以明其必有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
【理学讲评】端,是头绪。孟子承上文说:“人见孺子入井,即有怵惕恻隐之心,又皆发于自然,不待勉强。这等看来,可见好生恤死,人之同情,未有可伤可痛之事交于前,而悲伤哀痛之意不动于中者。若无恻隐之心,则非人类也。观恻隐之心,则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可知。如己有不善,未有不羞耻者;人有不善,未有不憎恶者,此心人人皆有。若无羞恶之心,则非人类也。理所当辞,则必辞使去己,理所当让,则必让以与人,此心亦人人皆有。若无辞让之心,则非人类也。知其为善,则必以为是;知其为恶,则必以为非,此心亦人人皆有。若无是非之心,则非人类也。是人之所以为心,只此四者而已。然此四者之心,所以感而遂通,触而即应者,为何?是皆吾性之所固有,而发之为情者耳。盖性中有仁,其慈爱之真,有蔼然而不容已者。故遇有可伤可痛之事,而恻隐之心自形,此乃仁之端绪也。性中有义,其裁制之宜,有截然而不可紊者。故遇有可耻可憎之事,而羞恶之心自发,此乃义之端绪也。性中有礼,其斋庄恭敬,有自然之品节。故出之即为辞让之心,此乃礼之端绪也。性中有智,其灵虚洞彻,有本然之衡鉴。故出之即为是非之心,此乃智之端绪也。性虽观见,而呈露必有端倪,就如丝虽难理,而寻绎皆有端绪的一般。有是性,则有是情,因其情,可以知其性矣。然则扩充之功,岂可诿哉!”
【元典】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译文】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样。有这四种开端却说自己不行,这是自己害自己;说他的君主不行,这是害他的君主。凡自身保有这四种开端的,就懂得扩大充实它们,(它们就会)像火刚刚燃起,泉水刚刚涌出一样,(不可遏止。)如果能扩充它们,就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扩充它们,那就连侍奉父母都做不到。
【诸儒注疏】“四体”,四肢,人之所必有者也。自谓不能者,物欲蔽之耳。“扩”,推广之意。“充”,满也。四端在我,随处发见,知皆即此推广,而充满其本然之量,则其曰新又新,将有不能自己者矣。能由此而遂充之,则四海虽远,亦吾度内,无难保者。不能充之,则虽事之至近而不能矣。
此章所论人之性情、心之体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条理如此。学者于此反求默诚而扩充之,则天之所以与我者可以无不尽矣。程子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为能扩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弃也。然其充与不充,亦在我而已矣。”又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诚心为四端,则信在其中矣。”愚按:四端之信,犹五行之土,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而水、火、金、木无不待是以生者。故土于四行无不在,于四时则寄王焉,其理亦犹是也。
【理学讲评】四体,是手足。贼,是害。扩,是推广。充,是满。孟子承上文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固为仁义礼智之端矣,然这四端,非本无而暂有者。人有这心,决然有这四端;就如人有这身,决然有这四体。天下无四体不备之人,则亦岂有四端不具之人乎?既是人皆有之,则扩充之功,人皆能之矣。故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扩充者,是置其身于不善之地,而自害者也。或谓其君不能,而不勉之以扩充之功者,是引其君于不善之地,而害其君者也。为人臣者,固不忍薄待其君,而爱其身者,又岂可自处其薄哉?但人多为私欲所蔽,不能察识而扩充之耳。若使凡有四端于我者,皆能察识此心,知得扩充的道理,如有恻隐之心,则知以其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以扩充之以求仁;有羞恶之心,则知以其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而扩充之以行义;至于辞让、是非之心,亦莫不然。则本体昭融,真机活泼,引之而即起,触之而即通,其日新月盛之机,就如火之方炽,而不可扑灭;泉之方出,而不可壅遏矣。苟能由此方动之机,而遂充满以极其量,则仁无所不爱,义无所不宜,礼无所不敬,智无所不知,举四海之大,皆囿吾一心之中,自足以保之而无难矣。苟为不充,则仁义礼智,终非己有;性分日亏,彝伦攸敦,虽至亲若父母,且不足以事之,而况于四海乎!”夫此一心也,充之,则可以横乎海宇;不充,则不能行于家庭。古之先王,所以始于家邦,终于四海者,惟善推其所为而已。齐宣王知爱一牛,而功不加于百姓;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皆不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者也。何足以语先王之治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世主无不有可治天下保四海之资,而规规然狭小于功利之中,其臣又为王道高远难行之,说以蔽锢之是其良心之不容昧者未尝不时一发见焉,而功利之术牿之反复,则乍见而终隐。呜呼!一心可以涵万理,一念可以周六合,仁不仁之分,在充不充而已。
夫人之心,用焉而无不灵,施焉而无不顺,我体之于上天生人之理,而静察于夫人必动之几,岂不皆有不忍人之心哉!我与人而皆人也,己所不可忍,即人所不能忍者也。割弃斯民之生死,漠然不恤,皆利欲逞而强其心之不安。若其人忧而不能忍其愤叹、人乐而不能忍其欣说之本心,则匹夫匹妇有之,帝王亦有之;尧、舜、汤、武有之,桀纣亦有之;而奚容自昧乎?然而其心然,而其政不然,则将疑心之起灭于一念,而无可与人同忧与人同乐之条理哉?而不观夫先王乎?先王不忍人之心,亦犹夫人之心也。乃既有此心,则不忍不与同忧者,即有所以远人之忧者;不忍不与同乐者,即有所以遂人之乐者。好者聚之,而已原不劳;恶者勿施,而已原不损。而教养之纲纪,顺此一念而无不有修理之可循也。然则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人一也,不容忍者一也,可以全一人者,即可以全天下。尽吾所不可忍,而吾心之安,即天下之情皆得。因人而治,因时而治皆此心无所缺之条绪,即天下无所难治之理也。不犹运之掌上乎!甚哉!此人人皆有之心,即天下治平之理,察识之而岂其远哉?
乃今之言政者曰:世主之德,不先王若也,先王之心,惟天授之独得,而谓人皆有之,将疑吾言之过许斯人而厚望之耳。乃吾断然于人欲横行天理澌灭之余,而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岂信在我之心,而不曲体天下气质之不齐乎?天之命人,此心也,未知天者不易语也。人之存之而全有之者,此心也,未能存养者不易测也。今且就夫人而言之,奚必问其心之存去何如哉!但犹是人耳,乍见孺子将人于井,前之未尝拟一阽危之象,后之或不能善其拯救之术,而当斯时,则皆有怵然而惊。惕然而惧,恻然而动、隐然而悲之心矣。此心也,发于不及觉,不知其所从来;动于不自持,尽忘乎其有他念。夫人之心一转念而其出也异,则有恩怨毁誉之情焉。乃试反而察人之此心,谓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而市恩乎?非也。谓以要救人之誉于乡党朋友乎非也。谓恶残忍之恶名而避乎?非也。任其然而不得不然,有其必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夫人试反而思之,人皆有之,而己独无乎?己既有之,而谓人之君或不有乎?天理见于初几,而人心效其必动,有如是乎?
则由是观之,而人之为人,心之为人之心,类可推矣。草木有气而无情,禽兽有情而无理,兼情与理而合为一致,乃成乎人之生。故遇物之危而恻然动,见人之哀而隐然恤,虽残忍习成,而当可恻可隐之时,则心必动,如其悍然而恝忘之,则必非人而后然矣。如己有可愧而羞之,见人有不善而恶之,虽廉耻道丧,而于可羞可恶之时,则心必动,如其坦然而忽忘之,则必非人而后然也。得非所有,不容已于辞;人不可陵,不容已于让;虽骄盈气盛,而当必非必让之际,则心为之动,如其傲然而安之,必非人而后然矣。理所同是,不可以为非;理所必非,不可以为是;虽私利相蒙,而当一是一非之着,不觉而动,如其冥然而莫觉,则必非人而后然矣。贤者全此心,而不肖者亦不昧;后念失此心,而前念必不迷也。孰有终身而无一日之明,终日而无一念之发者乎?是何也?天命之为人,而仁义礼智早在性中,牿亡之余,不能尽丧,因感而发者,仁义礼智之本体于此见端也。
夫仁之全体大矣,以遍民物而施其爱,而其不忍之心,即此偶露之恻隐,无异心也。义之全体精矣,以制事物而无不互,而其不为之心,即此乍然之羞恶,无异心也。吾性之礼,节文无不具焉。而不僭之则,即此不容已之辞让之心也。吾性之智,物理无不察焉,而不昧之明,即此不可诬之是非之心也。全其心之体者,大用即此而流行。则先王不忍人之政,由其不忍之心,而不忍不互,不忍不中,不忍不别,经纬万变而咸因于一念。乃失其心而不能存者,其不忍为其所不为,受其所不可受,诬其所不可诬,亦忽遇所感于计较不起、思虑不及之际而见其端。此端也,以全体注于一念,而一念即其全体。然则于以推行仁义礼智之实,岂有不能者哉?则其有是四端也,犹其有是四体,而在手能持,在足能行,皆不待于体之外而别求用也。四体有强弱,而无不可持、无不可行之体;四端有偏全,而无不可爱、不可互、不可履、不可辨之心。乃今之人君,虽其无有仁义礼智之成能,而乍然之顷,岂无此四端也?之四端既自有之,乃曰仁义礼智之以运天下于掌者,非我能也。高者以功利为己能,卑者以嗜欲为己能,岂非自贼者乎?其臣亦曰,吾君所能者,功利而已矣,不然则偷安以遂其所欲而已矣。君有其天良而,我摧折其生理,岂非贼其君者乎?如其因此念而求之,而其心之不可遏,以行乎政之不可废者,将何如哉!
如使凡有四端于我者,因其必发之几,而自察识其心之何以生,因以知其心之不可止,而为臣者又能迎其几以使之自求而自得焉,于是而知一念之如是则他念之必不能不如是;一事之可能,则事事之无不可能;此不可忍也,孰可忍也?此不可为也,孰可为也?此不可争也,孰可争也?此不可不辨也,孰可不辨也?扩其现在之心,以仁心而得仁术,经权常变,皆有可自遂之本心;充其未生之心,以万理而生一心,觉天地民物,皆无不可通之心理。信能然矣,斯时也,发而不可复禁,顺而无能相御,火之始然,泉之始达,郁者散而滞者通,及于一家,及于一国,及于天下,不忍之心炽盛周流,良自乐也。心之所莫息,即政之所必行,仁义礼智之大用日新而益广,岂有涯哉!天下运掌,而孰曰不能乎!
故止此一心也,其量本充,而能充者存乎人耳,则保四海者无不足也。四海虽大,其人虽众,不忍其失养而养之,不忍其失教而教之,止此不忍之心满于其量而已矣。乃有此心矣,无不可充,而私欲蔽之,邪说辞之,止于此而已矣;则勿论天下也,即以事父母,而在心之爱且或夺之而不行,一事之孝且又继之以不顺。不足以事父母,岂其不能哉?所不为耳,夫人即不肖,亦孰无事父母之诚,忽动而不可已者?然而足事者不多得。则以此思之,仁民爱物而以义、礼、智尽其用,亦孰无此可能之端?狭小于功利之中,蔽锢于嗜欲之内,而上下相诿曰不能。故不能之说,以贼天下而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