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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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孟子公孙丑章句下(6)

【理学讲评】陈贾欲借周公以释齐王之惭,因往见孟子问说:“周公何如人也?”孟子答说:“德如周公,乃古之圣人也。”陈贾问说:“闻周公封武庚于殷,使管叔往监其国,管叔反与武庚同谋,以殷叛周,不知果有此事否?”孟子答说:“史书所载,诚有此事。”陈贾乃故意问说:“周公用管叔之时,亦预先知道他将叛而使之与?”孟子答说:“周公若知管叔将叛岂肯使之,以理度之,必是不曾先知耳。”陈贾因借此发问说:“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夫子既以周公为圣人,宜乎尽善尽美,无有过失;乃不免用差了人,则圣人且有过与?”陈贾之言及此,自谓可以为齐王解矣,然不知圣人之所处,与常入不同。孟子答说:“圣人岂可轻议,但遇着天理人情照管不到的去处,其迹或涉于过差,而不知其有不得不然者,当亮其身之所处何如耳。周公于管叔为弟,管叔于周公为兄,当初使之监殷,只道他是王室懿亲,故以爱兄之念,诚信而任之,实不料其至于此也。然则周公之过,岂非天理人情之所不能免者乎?若逆料其兄之恶,而以疑贰之心待之,则不宜有此过矣;然岂圣人之所忍哉?”孟子之言,正与孔子观过知仁之意相合。惟其过于爱,过于厚,此所以为圣人也。若世之自陷于有过者,安可借之以自文耶?陈贾乃欲以此释齐王之惭,不惟巧于逢君,抑亦敢于诬圣矣。

【元典】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

【译文】况且,古代的君子,犯了过错就改正;现在的君子,犯了过错却照样犯下去。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人民都能看到;等他改正后,人民都仰望着他。现在的君子,岂只是坚持错误,竟还为错误作辩解。

【诸儒注疏】“顺”,犹遂也。“更”,改也。“辞”,辩也。更之则无损于明,故民仰之。顺而为之辞,则其过愈深矣。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

林氏曰:“齐王惭于孟子,盖羞恶之心有不能自己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则义不可胜用矣。而陈贾鄙夫,方且为之曲为辩说,而沮其迁义改过之心,长其饰非拒谏之恶,故孟子深责之。然此书记事,散出而无先后之次,故其说必参考而后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之前章之后,此章之前,则孟子之意不待论说而自明矣。”

【理学讲评】孟子知陈贾为齐王文过,乃直折之说:“凡人不能无过,但所以处过者不同。古之君子应事接物,也有一时意虑不及,偶然差错了的,却能自认其过,改从那好的一边去,不肯护短。如今的人或偶有差误,本出无心,却惮于更改,就顺着那差的一边去,不肯认错。古之君子,当其有过,明白示人,无一毫遮饰,就如那日月方食的一般,天下之人,谁不望见。及其汲汲改图,复于无过,就日月复明的一般,天下之人,谁不瞻仰。这样,心事何等明白正大,即有一时之过,亦安足以病之。至于今之君子,岂徒顺从其过,不肯改图,又要假借一段说话,弥缝掩饰,以欺人之耳目。此古之君子能立于无过,今之君子所以卒归于有过也。自爱其身者,固当以古人自处,爱人以德者,又岂可以今人待之哉?”陈贾之意,本欲借周公之过,以解齐王之惭,是乃为君文过,而不知其陷君于有过也。故孟子正言以斥之如此。夫圣如成汤,而称其改过之不吝;圣如孔子,而幸其有过之必知;圣人亦何尝自谓其无过哉!惟过而能改,不惮舍己从人,以迁于至善,则非常人之所能及耳。齐之君臣,专以文过饰非为事,此国事所以日非,而终至于乱亡也。

【心学讲评】过而能改者,生于惭愧之心;而惭愧之心生,多成乎文过。夫不听君子之言而致于败,诚可惭也。乃违道而至于败,则利害切于身,而岂以求胜于君子而不得之为耻?故善居过者,闻过则喜,以为无难改之于一日,正寡过之一机,而无所用其惭;则小人掩着之邪说不得以中之。而昧者异是,则终日惭而终身过,且将以亲小人、远君子为自便之图矣。

齐之伐燕,始不与孟子谋之。既伐,而不听孟子之言,固结燕民之心。所使以守燕者非其人,将骄士横,燕人弗堪,内立遗孤外结强邻而叛。王乃曰:“吾甚惭于孟子”。所患者,难于见孟子之一顷耳。夫王外惭于壶浆以迎之燕人,内惭于戍燕不反之父兄子弟,上惭于先君,而远惭于天下后世,患且及身焉。若夫孟子者,所当师者也,有过则正可就以求益,而何惭何患焉?惭之患之,而小人进矣。陈贾曰:“王无患焉。可以折孟子之讥非而泰然居之,亦在乎善为辩说而已矣。德不足以收人心,则疑于不仁;明不足以知成败,则疑于不智。王所惭者,此耳。乃孟子所称道者周公也,而王以仁智与周公较,则将欲远过之。抑如周公,而可无疑于孟子乎!”王曰:“恶!是何言!”也夫孟子所望于安齐以安天下者,正周公之业,乃小人明欺其不能如公,而王不惭,顾惭孟子乎!贾乃曰:“昔者武王取殷矣,周公抚之,则以安辑殷人者在是:而使管叔监殷,管叔则以殷畔矣,是非任使无道而镇抚无术乎?知叔之不可以托,而使殷人之不靖,是不仁;也若不知叔之不可托,而妄意其能定殷,是不智也。然则德足以抚新附之民,而明足以察后事之变,周公且不能尽,而况于王乎!贾持此说以为王先,王可以见孟子而无不安矣。”夫欲解于孟子,易耳。即不解,而欲孟子之忘言引身以退,亦易耳。抑将何以解于宗社生民,与天下后世之清论乎?甚矣,王之愚而小人之无忌惮也!

贾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孟子固必与正言之曰:“古之圣人也”。贾曰:“使管叔监殷,而叔以殷畔,安之乃以危之,信有之乎?”孟子固必以实应之曰:“然”。贾乃曰:“殷民之不易靖,而管叔之不可托以定殷,事后论之,亦易知者。而周公于事之未形,先知而故使之与?”孟子曰:“天下岂有明知而明昧者乎?不知也。”贾曰:“然则事固有难于预料,而一时之失算以成乎大衅,在圣人亦有之乎?”孟子曰:“此何足以疑周公乎!夫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同为文考之子,宁王之弟,而冲人之叔父也,则戮力王室之有同心,自可信叔之无异于公。且委任于懿亲,虽多士盈廷,孰得以逆伪之心,谏周公以薄天性之爱?则一时之付畀偶失,不亦宜乎?

“且子之为此言也,将以古人之道例今人之过乎?姑无论未过之先,而且求之既过之后,则古之君子所以处过者有道焉,改之而已。如周公之过,其后也,诛懿亲而不嫌,诰多方而不与之竞,故虽以捋荼之苦,而东士终赖以又安。若今之君子,且勿论其过之迷而不悟者终于偾败,即稍能觉悟者,而既过矣,因其覆败之迹,略无自新之图,顺之而已。夫古之君子,唯其以改为令图也,故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晓然正告于天下,而无惭恧之心,以求胜于掩蔽,民皆见之,不以为患也。及其更也,则人仰其光辉,而知救过之功初无损于圣德。若今之君子,唯其欲顺也,而恐其不能顺也,患前此之正言,以为非己所能争胜,乃掩其失以为得,而冀可塞正人君子之口,旁引曲喻,苟可以为之辞者,无不为也。上下师师,以成乎终不可改之患。而子何得引古人以况今乎!”

呜呼!贾欲为王解,而终不可解也。王愈惭,则孟子之言愈不可人也。已败之绩,终不可救。欲孟子之无言,则孟子去而王无患矣,无惭矣。乐毅振,而齐社为墟。王之惭,惭以千秋;王之患,患在后世。若孟子即直词以责王,亦一时之忍受而已,其可患之轻重何如也?故夫人之患,莫患乎闻先生长者之责而有惭心;其有惭者,正其无耻者也。

【元典】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译文】孟子辞掉齐国的官职要回乡。齐王到孟子住处去见他,说:“过去想见您而不可能,(后来)能在一个朝廷里共事,我非常高兴;现在您要撇下我回去了,不知今后还能见到您不?”孟子回答道:“我不敢要求(同大王相见)罢了,这本来就是我所希望的。”

【诸儒注疏】孟子久于齐而道不行,故去也。

【理学讲评】孟子为卿于齐,本欲行道;乃久于齐而道不行,无虚受其职之理,故致还卿位而归焉。齐王见孟子要去,乃亲自来见说:“前日夫子未至吾国,寡人仰慕道德,愿一见而不可得。及夫子不弃寡人,千里而来,使寡人得侍贤者之侧,莫说寡人喜悦,即同朝士大夫,莫不甚喜。今又以寡人不足有为,弃之而去,虽夫子高尚之志,已不可回,而寡人愿见之心,自不容已;不识此别之后,尚可再来使寡人得见否乎?”夫齐王虽不能用,孟子于在国之时,而犹欲见孟子于既去之后,其一念好德之诚,尚有未泯者。孟子乃婉辞以对之,说:“我虽去国,私心倦倦,常在王之左右,继见之期,但不敢预以为请耳,然此心固所愿也。”盖孟子严于守己,而又不欲轻于绝人,其汲汲行道之本心,固已见于言外矣。

【元典】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译文】过后的某一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打算在都城里给孟子一所房屋,用一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弟子,让大夫和百姓都有个效法的榜样。你何不替我去对孟子谈谈这件事呢?”

【诸儒注疏】“时子”,齐臣也。“中国”,当国之中也。“万钟”,谷禄之数也。“钟”,量名,受六斛四斗。“矜”,敬也。“式”,决也。“盍”,何不也。

【理学讲评】时子,是齐臣。六斛四斗叫做一钟。矜,是敬。式,是法。孟子虽决于去齐,犹未出境,齐王以为尚可复留。一日,谓时子说:“我待孟子以卿相之位,他不肯留,必谓我尊敬之未至耳。我今欲当国之中,于士民凑集的去处,建造一所房屋,与孟子居住;那从游的弟子众多,特与万钟之禄以赡养之,既有居止之安,又有廪给之富,或者可以复留。使我诸大夫及国中之人,都得以亲炙其光辉,瞻仰其仪范,人人得以尊敬而取法,此我之所大愿也。子何不为我告于孟子,备道所以勉留之意,庶几可以援而止之乎。”夫齐王不能尊德乐道,尽用贤之实,而徒欲以宫室廪禄为虚拘之文,宜孟子之终不留也。

【元典】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译文】时子通过陈子把(齐王的打算)告诉给孟子,陈子就把时子的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是啊,时子哪知道这件事是不能做的呢?如果我想富,辞掉了十万钟的俸禄却来接受这一万钟的赏赐,这是想要富吗?”

【诸儒注疏】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而时子不知,则又有难显言者。故但言设使我欲富,则我前日为卿,尝辞十万之禄,今乃受此万钟之馈,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

【理学讲评】齐王欲留孟子,命时子致意。时子难于径达,乃因孟子弟子陈臻转道齐王之语。陈臻亦不知孟子欲去之心,即述时子之言以告之。孟子以道既不行,义在必去,却又难于显言,乃姑答陈臻说:“齐王有意留我,其意诚然。然我之当去而不可复留,固自有为,时子岂知之乎?且王以万钟留我,不过以富诱之而已。设使我有欲富之心,则前日位在客卿,常禄十万尚辞之而不受,今乃受此万钟之养,是辞多而受少也,欲富者固如此乎?况我本非欲富,而以是留之,亦非所以待我矣。”盖孟子以道为去就,齐王以禄为优礼,宜其不肯复留也。

【元典】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译文】季孙说:‘真奇怪啊,子叔疑这个人!想让自己做官,没被任用,那也就算了,却又叫他的子弟去做卿。人们谁个不想富贵?而偏偏在富贵之中有人想独自垄断。’

【诸儒注疏】此孟子引季孙之语也。“季孙”、“子叔疑”,不知何时人。“龙断”,冈垅之断而高也,义见下文。盖子叔疑者尝不用,而使其子弟为卿。季孙讥其既不得于此,而又欲求得于彼,如下文贱丈夫登龙断者之所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复受其禄,则无以异此矣。

【理学讲评】季孙、子叔疑,都是战国以前的人。异,是怪。龙断,是冈垄之高处。孟子又答陈臻说:“我今既辞卿位,若复以万钟留齐,是不得于彼,而求得于此也。与子叔疑何异?当时季孙曾说:‘怪哉子叔疑之为人。使自己居位为政,不见用于其君,也只是奉身而退便了,却又使其子弟为卿,代之秉政,不过志在富贵而已。世人之情,亦孰不欲富贵,但一得一失,自有义命,何可尽取。乃子叔疑失之于身,复欲得之于子弟,是独于富贵之中,展转营谋,不肯割舍,如登在冈垄高处,左右顾望,惟图专利的一般,不亦怪哉!’今我道既不行,而复受万钟之养,则何以异于此?”盖君子仕止去就,惟视道之行否。其君用之,则忘身殉国,不敢辞难;否则洁己全身,不肯枉己,此圣贤出处之大节也。若乃于富贵利达之中,存患得患失之念,如所谓私垄断者,则乡党自好者不为,岂君子自处之道哉?齐之君臣,不知去就之义,而徒欲以厚禄羁縻贤者,其不知孟子亦甚矣。

【元典】

“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译文】古时候做买卖,是拿自己所有的东西交换所没有的东西,有关部门的官吏管理这种事罢了。有个下贱的汉子,总要找块高地登上去,用来左右张望,(企图)把集市贸易的好处都捞到。人人都认为他卑鄙,于是就对他征税。对商人征税就是从这个下贱的汉子开始的。

【诸儒注疏】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治之”,谓治其争讼。“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谓罔罗取之也。“从而征之”,谓人恶其专利,故就征其税,后世缘此遂征商人也。程子曰:“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理学讲评】有司,是监市的官。罔是网罗括取的意思。征,是税。这一节是解上文垄断二字之义。孟子说:“季孙以龙断比子叔疑,如何叫做龙断?盖古时设立市场,聚集民间的货物,使彼此更换,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两平交易,各得其所。那有司之官,不过替他平物价,理争讼,以法治之而已,初未征其税也。后来有一等贱丈夫,贪得无厌,必求那冈垄最高的去处,登而望之,左顾右盼,看那一项可以居积,那一处可以兴贩,既欲得此,又欲取彼,把市中财利,一网括尽,不肯放过些须。这等专利的小人,个个都贱恶他,乃征取其税,以示裁抑。后世缘此,遂有商税。是征取商人之法,实自此贱丈夫始矣。季孙所谓龙断之说如此。其意盖讥子叔疑自己不用,又为子弟求官,罔利无厌,与龙断无异也。今我既辞十万之禄,复受万钟之养,不得于此,而求得于彼,是亦一龙断矣,如之何其可哉?”此孟子所以决于去齐,而时子或未之知也。

【心学讲评】战国之士所以贱者有故:本无道之可行,而以其曲学邪说挟弟子以游,其说行,则尸卿相之位;其说不行,则居其国,养生徒以着书立说,而蛊惑其士民,故世主慕好士之虚名,糜金粟以拳养之。此正君子之所深恶。而有道者之不见重于世,亦此辈之辱身贱行,有以召世主之轻,而不知尊德乐道以大用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