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洪水,是大水。横流,是散漫妄行。泛滥,即水横流的意思。繁殖,是众多。登,是成熟。路,是成熟。道,是路。敷字,解做分字。九河、济、漯、汝、汉、淮、泗都是水名。疏、瀹、决、排,都是开通的意思。孟子辟陈相说:“自古圣人,未有与民并耕而治天下者。且以尧之世言之,当尧之时,去洪荒未远,生民之害未尽消除,天下犹未平也。那时洪水滔天,不循着正路而散溢妄行,况滥于天地之间,于是草木得水而日见长盛,禽兽得草木而日渐众多,五谷为草木所妨都不成熟。人民为禽兽所逼,多被伤残,所以人烟稀少,但见兽蹄鸟迹的道路,交杂于中国,这等世界,百姓何得安生,天下何由平治?尧既为天子,劳心治人,不日洪水方割,则曰下民其咨,其心独以为忧,有不能一日安者。又以天下之患,非可以一人独理,乃访于侧陋,咨于四岳,得一大舜,遂举以为相,而使之分治焉。尧既以天下之忧为忧,而付托于舜,舜遂以尧之忧为忧,而分任于禹。盖此时洪水为害,草木障蔽,禽兽纵横,虽欲治水,而无所施其力也。乃先命伯益掌火,益将山林薮泽所生的草木用火烧掉,使禽兽失其所依,都去逃躲,无逼人之害,然后治水之功可得而施矣。于是命大禹为司空,使他治水。禹于西北,则疏九河以分其势,又通济水、漯水以会其流,使之皆注于海,而北条之水有所归焉。于东南,则决汝水、汉水,排淮水、泗水,使之皆注于江,而南条之水有所归焉。水有所归,自然不至泛滥,而地皆可耕,然后中国民人可得耕而食矣。那时大禹受舜之命,为天下拯溺,随山溶川,至八年在外,三过其家门而不入,忘身忘家,这等样劳苦,虽欲与民并耕而食,其可得乎?”观于禹而尧舜之不暇耕,又可知矣。许行并耕之说,何其谬哉!”
【元典】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传是商人的祖先,姓子,帝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译文】后稷教人民各种农事,种植五谷;五谷成熟了,人民才能养育。人类生活的通则是:吃饱、穿暖、安居而没有教育,便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忧虑这件事,任命契担任司徒,把伦理道理教给人民--父子讲亲爱,君臣讲礼义,夫妇讲内外之别,长幼讲尊卑次序,朋友讲真诚守信。放勋说:‘慰劳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自得其所,随后赈济他们给他们恩惠。’圣人为人民操心到这般程度,还有空闲耕作吗?
【诸儒注疏】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后稷”,官名,弃为之。然言教民,则亦非并耕矣。“树”,亦种也。“艺”殖也。“契”,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而教以人伦,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书曰:“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悖哉!”此之谓也。“放勋”,本史臣赞尧之词,孟子因以为尧号也。“德”,犹惠也。尧言劳者劳之,来者来之,邪者正之,枉者直之,辅以立之,翼以行之,自得其性矣;又从而提斯警觉以加惠焉,不使其放逸怠惰而或失之。盖命契之辞也。
【理学讲评】后稷,是劝农之官。树艺,是种植。司徒,是教民之官。放勋,是帝尧称号。劳,是慰勉。来,是引进。匡字,解作正字。振,是警省的意思。德,是加惠。孟子叙尧舜忧民之事说:“水土既平,则民有可耕之地矣。于是又命弃为后稷之官,使之教民稼穑,习耕耘收获之事,以种植,由是五谷成熟,天下之民家给人足,皆相生相养,而无复阻饥之患矣。然民莫不有秉彝之必性,若命名饱食暖衣,居处安逸,而无以教之,又将耽于佚豫,习为邪侈,至于来性乱伦,而违禽兽不远矣,故圣人又有忧焉。于是以契约为司徒之官,而教民以人伦之道,使天下之人,父止于慈,子止于孝,而有恩以相亲;使臣以礼,事君以忠,而有义相相与;夫妇则有分辨,而不相混淆;长幼则有次序,而不相僭越;朋友则以诚信相交,而无有欺诈。盖此五者,皆人所固有之伦,必设法以教之,而后民性可复也。然其立教之方何如?帝尧命契之辞说:‘教民之道,因人而施,有勉强修行者,则慰劳以安之;有回心向道者,则引进以来之,所以嘉其如此;有制行邪僻者,则慰劳以安之;有回心向道者,则引进以来之,所以嘉其如此;有制行邪僻者,则闲之使归于正;有立志回曲者,则矫之使归于直,所以救其失如此。既使优游厌饫,而自得其本然之性矣,犹恐其放逸怠惰而失之也,又必时时申饬,提撕警觉,以加曲成之惠焉。’这等多方造就,教思无穷,然后人伦可明,而百姓可亲也。尧之命契如此。夫水土方平,即思所以养之;衣食既足,又思所以教之,圣人之劳心以忧民,汲汲皇皇,不能一日释如此,而暇于耕乎?所以说,治天下不可耕且为也。”
【元典】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
【译文】尧把得不到舜当作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禹、皋陶当作自己的忧虑。把耕种不好百亩田地当作自己忧虑的,是农夫。
【诸儒注疏】“易”,治也。尧、舜之忧民,非事事而忧之也,急先务而已。所以忧民者其大如此,则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
【理学讲评】易字,解作治字。孟子承上文说:“尧舜之忧民,固不暇于耕矣。然其所以为民者,亦非事事而忧之也。在尧则以百揆未叙,四门未辟,思举舜而任之,彼时惟以不得舜为忧耳。得舜,则尧之忧民者皆付之于舜矣,尧又何忧之有!在舜则以水土未平,五刑未饬,思得禹、皋陶而任之,彼时惟以不得禹、皋陶为忧耳。得禹、皋陶,则舜之忧民者皆付之禹、皋陶矣,舜又何忧之有!圣人之劳于求贤如此,则其所忧,乃知人安民之‘要务,实皆治乱安危所关,而未尝屑屑于其小也。若乃躬耕百亩之田,闵闵、然忧其不治,乃农夫之所有事耳,岂圣人之忧哉?然则圣人之治天下,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
【元典】
“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译文】把财物分给人叫惠,教人行善叫忠,为天下物色贤才叫仁。因此,把天下让给别人是容易的,为天下物色到贤才是困难的。
【诸儒注疏】分人以财,小惠而已。教人以善,虽有爱民之实,然其所及亦有限而难久。惟若尧之得舜,舜之得禹、皋陶,乃所谓为天下得人者,而其恩惠广大,教化无穷矣。此其所以为仁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尧舜之忧惟在于得人,诚以得人之所系为甚大也。且如忧人之匮乏,而以财物分之,于人亦有所济,这叫做惠。忧人:之愚昧,而以善道教之,于人非不尽心,这叫做忠。然天下至广,百姓至众,安得人人而分之?又安得人人而教之?这所及犹有限也。惟是忧天下之不治,而求得贤才以代理,如尧之得舜,舜之得禹、皋陶,则不必分人以财,而牧养有人,惠之所推者自广;不必教人以善,而敷敷有人,忠之所被者无穷,这等才叫做仁。仁则不止于小惠小忠而已。夫仁覆天下而惟系于得人,则得人岂易言哉?是故天下大器而推以于人,诚若至难,然以圣人之心视之,犹太人以为易。惟是为天下得人,则必择之至当,选之至公,而后可托以天下,乃为难耳。惟得人之难,此尧舜所以用心于是,而以不得为忧也。”
【元典】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译文】孔子说:‘尧作为君主真是伟大啊!只有天是伟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的功德)浩荡无边啊,人民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真是个好君主啊,帝舜!多么崇高啊!拥有天下却不一一参与政事!’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是无所用心的吗?只是不用在耕作上罢了。
【诸儒注疏】“则”,法也。“荡荡”,广大之貌。“君哉”,言尽君道也。“巍巍”,高大之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欲知尧舜用心之大,观诸孔子之所称,则可见矣。孔子尝称帝尧说:‘大哉尧之为君!以天道之大,而能与之准则。其德荡荡乎广远,民无得而名焉,真是与天为一者也。’又称帝舜说:‘君哉舜也!其德巍巍乎高大,虽富有天下,若与已不相关涉,而惟以治天下为忧,真是克尽君道者也。’夫尧称荡荡,舜称巍巍,自古帝王无有如其盛者。则尧舜之治天下,岂诚漠然于兆民之上,而一无所用其心哉?当其时,民害未除,思得人以除之;民生未遂,思得人以遂之;民行未兴,思得人以兴之,此皆其用心之所在也。但不以百亩为忧而用之于耕耳,使尧舜用心于耕,则是以小人之事为事矣,何以成此巍巍荡荡之功哉?然则并耕之说,可谓无稽之甚矣。”
【元典】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说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
【译文】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文明去改变蛮夷的,没听说过被蛮夷改变的。陈良出生于楚国,爱好周公、孔子的学说,到北边的中原地区来学习,北方的学者没有人超过他的,他真称得上是杰出人物了。你们兄弟拜他为师几十年,老师一死就背叛了他。
【诸儒注疏】此以下责陈相倍师而学许行也。“夏”,诸夏礼义之教也。“变夷”,变化蛮夷之人也。“变于夷”,反见变化于蛮夷之人也。“产”,生也。陈良生于楚,在中国之南故北游而学于中国也。“先”,过也。“豪杰”,才德出众之称;言其能自拔于流俗也。“倍”,与背同,言陈良用夏变夷,而陈相变于夷也。
【理学讲评】孟子既辟许行并耕之非,至此乃直责陈相说:“许行之学,诞妄如此,子乃悦而从之,可乎?夫中国所以异于蛮夷者,为其有圣人礼义之教耳。据吾所闻,盖有用中国之教以变蛮夷之俗,而自归于正者;未闻有学于中国,而反为蛮夷所变者也。子之师陈良,生长于楚,本是南夷之人,一旦闻周公、仲尼之道行于中国,悦而慕之,遂来游北方以求周、孔之学。于凡二圣之制作删述,皆心领而身受之,即北方之士素学周、孔者,其所造诣亦未能或出其上也。彼能用夏变夷,而自拔于流俗如此,可谓才德出众之豪杰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亦与闻周、孔之道者,乃于师死之日,遂尽弃其学而学于异端之许行,非所谓变于夷者耶?吾未见受变于夷,而可与论先王之道者也。”
【元典】
“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也。’”
【译文】从前,孔子逝世,(弟子们服丧)三年后,收拾行李将要各自回去,走进子贡住处行礼告别,相对痛哭,泣不成声,这才回去。子贡又回到墓地,在祭场上搭了间房子,独居三年,然后才回家。后来的某一天,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像孔子,要用侍奉孔子的礼节侍奉有若,硬要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老师的人品)如同经江汉之水洗涤过,盛夏的太阳曝晒过一般,洁白明亮得无人可以比得上的了!’
【诸儒注疏】“三年”,古者为师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也。“任”,担也。“场”,冢上之坛场也。“有若似圣人”,盖其言行气象有似之者,如《檀弓》所记,子游谓有若之言似夫子之类是也。“所事孔子”,所以事夫子之礼也。江、汉水多,言濯之洁也。秋日燥烈,言暴之乾也。“皓皓”,洁白貌。“尚”,加也。言夫子道德明着,光辉洁白,非有若所能髣髴也。或曰,此三语者,孟子赞美曾子之辞也。
【理学讲评】任,是担负的行李。场,是冢傍之地。秋阳,是秋日。暴,是晒。嘀墒,是洁白的意思。孟子责陈相说:“子之忍于倍师,亦未闯孔门弟子之尊师者乎?昔者,孔子既没,其门人在鲁,皆服心丧三年,三年之外,各治行装将欲散归乡里,入揖子贡为别,相向而哭,莫不极其哀痛,至于失声,然后归去。门人之追慕其师如此。子贡犹未忍遽去,又反归墓傍,筑室于坛场之上,独居三年,然后归去。子贡之追慕其师又如此。他曰子夏、子张、子游思慕孔子,想见其音容,以有若言行气象有似孔子,欲以所事孔子之礼事之,以慰其思慕之意,因曾子不往,勉强要他。曾子说:‘不可。我辈尊师,当论其道德,不当求其形似。吾夫子之道德极其纯粹,而无一尘之杂,就如江、汉之水洗濯出来的一般;又极其明莹而无一毫之累,就如秋天日色暴晒出来的一般,嘀晡乎举天之言洁白者,无以加于其上矣,岂有若所能仿佛哉?今乃欲以此尊之,则拟非其伦,而反以卑夫子矣,如之何其可乎?’夫曾子之尊信其师如此,而子之兄弟独忍倍其师,真圣门之罪人也。”
【元典】
“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
【译文】现在,那个话语难听得像伯劳鸟叫似的南方蛮子,攻击先王之道,你却背叛自己的老师去向他学习,这跟曾子相差太远了。
【诸儒注疏】“鴃”,博劳也,恶声之鸟。南蛮之声似之,指许行也。
【理学讲评】映,是鸟名,南蛮之声与之相似,所以说南蛮映舌。孟子责陈相,又说:“有若虽非圣人,犹与圣人相似,曾子尚不肯以事孔子者事之。今许行乃南蛮,铗舌之人,其所称述皆惑世诬民之术,本非中国圣人相传之道,与子之师陈良正大相反,子乃倍子之师而从其所学,亦异乎曾子之尊其师者也。”盖圣人之道本不以地而有间,顾人之所从何如。陈良用夏变夷则进而为中国,陈相去正从邪则沦而为夷狄,所谓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者也。司世教者不可不知。
【元典】“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译文】我听说‘(鸟雀)从幽暗的山谷飞出来迁到高树上’的,没听说从高树迁下来飞进幽暗山谷的。《诗经·鲁颂》上说:‘征讨戎狄,惩罚荆舒。’周公尚且要征讨楚国人,你却还向楚国人学习,也真是不善改变的了。
【诸儒注疏】《小雅》《伐木》之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鲁颂》,《闷宫》之篇也。“膺”,击也。“荆”,楚本号也。“舒”,国名,近楚者也。“惩”,艾也。按今此诗为僖公之颂,而孟子以周公言之,亦断章取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