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幽谷,是深涧。乔木,是高树。膺,是击搏的意思。荆,是楚国本号。舒,是楚旁小国。惩,是创。孟子责陈相,又说:“子倍陈良之道,而学于蛮夷之人,其于取舍之间,可谓不知所择矣。《诗经·伐木篇》中有云:‘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可见鸟虽微物,犹知出于幽暗之中,而迁于高明之处,吾之所闻如此。未闻有自乔木而下,反入于幽谷者也。今陈良诵法先王,如乔木之高明,许行溺于异端,如幽谷之卑暗,子乃倍陈良而学许行,是下乔木而入于幽谷矣,不亦异乎吾之所闻耶?又观《鲁颂》篇中说:‘周公辅佐王室,于戎狄则击而逐之,于荆、舒则伐而惩之,其正夷夏之防如此。’今许行蛮夷之人,畔于圣道,乃周公之所击也。子乃舍中国之教而从其学,真所谓变于夷者矣,何其变之不善如此耶?”即孟子之言观之,许行并耕之说必不可从,而陈相倍师之罪诚有不容逭者矣。盖战国之时,邪说横行,故孟子极力辟之,至斥为夷狄,其严如此。后世佛氏之学,自西域流入中国,世之愚民莫不惑于其教,乃至贤智之士亦阴入其说,而不可解。视陈相之变于夷,抑又甚矣,岂非周公之所膺耶?
【元典】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译文】陈相说:“(如果)依照许子的学说实行,那么市场上物价就不会有两样,国中就没有弄虚作假的;哪怕叫小孩上市场(买东西),也不会有人欺骗他。布和绸长短相同,价钱就一样;麻线丝绵轻重相同,价钱就一样;各种粮食多少相同,价钱就一样;鞋子大小相同,价钱就一样。”孟子说:“物品千差万别,这是客观情形。(它们的价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等同看待,这是扰乱天下罢了。做工粗糙的鞋与做工精细的鞋同一个价钱,人们难道还肯做(做工好的鞋)吗?依从了许子的主张,便会使大家一个跟着一个地干虚假欺骗的勾当,哪还能治理好国家?”
【诸儒注疏】“倍”,一倍也。“蓰”,五倍也。“什百、千万”,皆倍数也。“比”,次也。孟子言物之不齐乃其自然之理,其有精粗,犹其有大小也。若大屦小屦同贾,则人岂肯为其大者哉!今不论精粗,使之同贾,是使天下之人皆不肯为其精者,而竞为滥恶之物以相欺耳。
【理学讲评】孟子辟许行并耕之谬,陈相既无以为辞,乃又举其市不二价之术,称扬于孟子说道:“如夫子之言,则许子并耕之说固不可从矣。然其言亦有可取者,如市价一节,从许子之术,则市中货物皆有定价,而无贵贱之分,一国之人无所用其诈伪,虽五尺之童幼小无知,适市贸易,亦无有增减价值以欺之者矣。盖天下之物惟是分个等级,则其价相悬而争端易起,今皆一概定价,不论精粗,如布帛只论文尺长短同,则价相等;麻缕丝絮只论斤两轻重同,则价相等;五谷只论斗斛多寡同,则价相等;屦只取其适足大小同,则价亦相等,物价一定则人情相安,争端尽息,可以还淳返朴,而复上古之治矣。许子之道如此,何为而不可从耶?”陈相之称许行,徒欲以掩其倍师之失,而不知周公、仲尼之道,正不如此,盖亦惑之甚矣。倍,是加一倍。蓰,是五倍。比,是合。孟子辟陈相说:“许子欲市价不二,将谓世间的货物都是一般,更无差别,不知天之所生,地之所长,与人之所为,自是参差不齐;精粗美恶,判然各异,乃自然之情也。故其价之悬绝,或相去一倍,或相去五倍,甚至相去什百,相去千万,有多至十倍者,此乃万有不齐之理,岂可强同。今子乃为一切之法,合而同之,是徒为纷纷扰乱天下而已。何以言之?盖物之有精粗,犹其有大小,就将屦这一件来比方,使大者与小者其价相同,人岂肯为其大者?然则精者与粗者其价相同,人岂肯为其精者哉?若从许子之道,是使天下之人相率为滥恶之物以相欺,本欲除伪,适以长伪;本欲息争,适以启争,如之何可以治国家乎?许子之道固不特并耕为不可从也。”按许行之术,自附于神农,其说有二:因神农始教稼穑,并造为并耕之说;因神农始为市井,遂造为一价之说,总是假托上古以阴坏三代之法,乃邪说之尤者。使其得行于滕,不惟一国受敝,而其害将及于天下矣。故孟子极力排之如此。后世治天下者,只当以尧舜三代为法,其余百家众技,假托先圣之言,皆不足信也。
【心学讲评】圣道裂而异端兴,有农家者流出焉,其大旨有二,日勤日朴,以为勤则不厉人,而朴则人无欺。其为言也,至为卑陋,既不如杨、墨之诡异,而似乎切近人情,不同权谋之夸诈,似不足以为人心世道之大蠹;乃充其说,则上下之分可夷,君师之道可废、礼乐文章可以不兴,而一驱天下贤智之心思尽之于谋食之中,以皇皇于求利。此其为道去禽兽不远,而戎狄之所尚者也。后世之为士君子者,舍其远大,而以喻利之心忘乎义,者暗中其术而不知。故辨之不容不详,距之不容不严,不可以其鄙而置之也。
神农之世远矣,文字未兴,其详不可得而知也,故学圣人者勿称焉。盖其时,天下未平之时也。茹毛饮血,而始有粒食;饱则弃余,而始有市易;亦别人于禽兽,别中国于戎狄之始事,能开物而成务,则已成乎其为大人矣。而天下既平之后,欲废人道,违物情而反之于勤与朴,此其害不可胜言。乃为农家之言者则称之,楚本蛮夷之国,王化之所不及,人习于朴陋。许行欲以其俗而易天下,闻滕文公复井田之法,以为是可诱也,乃之滕而往造乎君门,无礼甚矣。其言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亦以为慕义之编氓而已矣;与之处焉,其说未能昌也,则见其所偕来之徒凡数十人,皆衣褐,或梱屦、或织席以为食,异矣。然非能异也,天下之衣褐而梱屦织席者,岂少若而人哉!野人之为此求食于天地之间者,皆可置之不论不议者也。而行若以之为异,其徒亦若自矜其异。南蛮之人,不知天壤之大,古今之遥,帝王圣贤之用心,而求异于衣裳治物之君子,曾足以为异乎?故滕之人亦无异之者,不谓有南方儒者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亦负耒耜,继行而至。诚为陈良之徒,则负耒耜何为者?诚为负耒耜之人,何地不可耕,而必之滕?良之教岂若是耶?斯足异也。其言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圣人之为圣人者,天经地义之所系,而井田以安野人,为王道之始基。但闻此一端,而即许为圣人,相之中无所见而为耳食之人,可以诱而之邪,其轻妄之性然也。且使圣人而诚作矣,为君子之徒者,有道则可仕,有志则可学。而但以避重敛而息心归之,此其为趋利之小人,又奚辞焉!见许行而大说,昧昧者之恒也;尽弃其学而学焉,其弃之也久矣。乃欲以其说而动孟子,道许行之言于君子之前而无惮忌,相之恶浮于行矣。其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以民事为心也。虽然,有所谓道者,而未之闻。从势而观之,有君有民;从道而观之,孰为君而孰为民?人之生也,同为天地之生,则皆有其力,而皆可自食,人亦期于一饱而止矣。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譬飧而治,以其勤率天下之勤,而人无不足;以其俭治天下之不俭,而道无不同。今也行井田而使民助,取民力所得之粟充之于仓廪,而且受赋币以藏于府库;民勤耕之,己逸享之,厉民而自养,民何利乎有君,而恶得贤?”此其说蔑尊卑而计利,以相为恩怨,既以灭天理,贼人伦,而桎梏大人君子天授之聪明于较晴量雨、粒米尺布之中,为口腹之琐图,不知勤劳于烈日疾雨之下,以养此血肉之躯,与鸟兽同群也,将欲何为。则天下后世身为君子而皇皇汲汲唯饕飧之为谋,且自诩其无损于物以傲天下,皆自此而起。而圣人以万物为一体之至仁,尊师重道以立人道之大防,皆弃之而不顾。此喻义喻利之大闲,而人禽夷夏之大辨,鸟容不诛其心而曲尽其折之之词哉!
孟子乃不惜委曲以求其情而谪之,则姑缓其词以问之曰:“且勿问滕君也,而先问许子。许子之所能为、所可为者,滕君且有不能为、不可为;若许子之不能为、不可为者,而不可以责滕君,必矣。许子以食为重,而不以食于人为道,则必己种之而后己食之乎?”夫行之必种而食也,其所挟之术在是,故勿妨姑纵之也。而陈相曰:“然,是可以己之所必必滕君矣。”孟子曰:“食犹衣也,衣犹食也。种则食,织则衣,一也。必织布而后衣之乎?”乃相欲掩其不能织,而以俭陋为遁词曰:“否,许子衣褐褐。”虽粗,又岂异于布乎?孟子欲尽其一身之必需,而问其冠,相不能言不冠也,而曰:“冠。”衣以御寒,而冠何为者?野人之不冠者多矣,而行犹然冠也。孟子以相之必以俭陋饰其非,则就而问之曰:“奚冠!”相曰:“冠素。”若以素为无待于人者。虽然,素又何能不待于人也!乃诘之曰:“勿问其布与褐,素与不素也,皆有织之者也。充自种之情,自织可矣。而许子自织之与?”相不能忍也,曰:‘否”,而曲为之词曰:“以其所种之粟易之”,则犹之乎自织也。诘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充其一往之心,必自织矣;而不织者必有为,亦可以知不自耕者之大有所为也。相于是不能逃其情而对曰:“害于耕。天下之见为利而害必存焉,岂但此哉!害者,力之不胜也,理之相妨也,是可以穷许子之妄矣。而孟子以其言厉民也,则更就耕与食之中不可废者而诘之曰:“衣与冠,犹与耕而食合一事也。若夫食必爨也,耕必以铁也,许子其能将粟而生吞之,手裂土而治之乎?亦必以釜甑爨,以铁耕乎?”相不能谓不然也,曰:“然。”孟子曰:“同此一事,则自为而可以无求。许子能埏埴而为釜甑,炼铸而为耜锄乎?”相曰:“否,亦以所种之粟易之也。”
孟子既就许行之一身辩其徒勤无益,而有待于物,乃先破其厉民自养之说,而后伸吾不能耕不可耕之义,故急从而折之曰:“如许子之言,则非己之所亲执其勤,而食人之食、用人之用者,皆厉也。然则陶冶竭力以为器,而许子无所事于机杼炉锤之间,安然而用之;许子竭力以种粟,而陶冶初未尝有事于祓风禳雨之下,端坐而食之,皆相厉也。乃许子有粟以易,则用之不疑,而不谓为厉陶冶,许子自不谓其不贤矣。如云粟者生民之本,许子所必不可与人,而必不可取于人,当自竭力于耕,以勿忝于神农之道,则陶冶之厉农夫久矣,而许子岂谓其然哉?与之者自有乐输之情,相忘于恩怨;受之者自反其有功之实,终不生其愧惭。而谓仓廪府库之厉民也,夫岂知君而无仓廪府库也,则亦陶人之无食而不能为釜甑,冶人之无食而不能为铁也。财之所聚,用之所给,还以养百官,行典礼,修守御,而使耕者安其耕也,何厉之有哉!甚矣,许子之愚也,戴天覆地而忘其安厚也,抑非但不厉而已也。为于此者废于彼,是害之因于不暇两全者也;有为之也小,而害之也大,是害之因于不可而成者也。而许子不计及此,而昧昧然欲君之并耕也,则唯以为君有征敛之令则上烦,民有助耕之役则下烦,与其烦于人也宁烦于己,与其烦于心也宁烦于事,颦蹙于经营措画之难而惮之耳。许子何不学陶冶,则有所需焉,止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无求于人,而不与争多寡于取与?乃纷纷然与百工交易,褐也,素也,釜甑也,铁也,思其不足而补之,于其未得而求之,何许子以烦为道,而此不恤乎?”
相曰:“许子非不欲去烦而就安也。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为则废耕、耕则废为,且耕且为,则两俱不成,故各司其事而不容惮也。”呜呼!相而亦知耕之足以废百为乎,而况于治天下!故孟子急诘之曰:“然则人君有天下而治之,曾不如百工之有其事,而可耕且为与?有如役其心于茀草刈梭之中,终岁皇皇计其多寡,则神气为之衰沮,梦寐为之怔营,智愈细而念愈私,情愈鄙而志愈困,虽有生民利害死生之大交迫于前,而雨旸之系其心,稂莠之不释于怀者,且置之矣。可为乎?不可为乎?夫许子勿谓人君之无事而待民之养也。均是人也,而天秩之矣。有大人焉,君师之命,宠自上帝、父母之戴,遍于四海,位之隆者任之重,其事大矣。有小人焉,仰事父母,俯育妻子,上以事公,下以恤私,分之卑者责之轻,其事小也。各有其事,则小人尽其事于畎亩,而终岁勤劳之恐后,大人受其事于天下,而日昃不遑之维艰。岂徒大人之异量乎,即农与陶冶均为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待用于百工者无一可缺。如必白为而后用之,则营此而又求效于彼,是率天下奔走于道路,一无所成,而徒疲其身。而况治天下者备万物于己而为之乎,此理势之不能必也。惟其不能也,是以不可。故曰‘或劳心’,有不可释之责,有不容已之情,竭智殚虑而犹恐其见之不远,行之不至;‘或劳力’,则力任为之,因而劳之,而力之外不知有所谓心也。‘劳心者治人’,有四海万民之情,为四海万民之主,治教政刑唯吾之所为,而不患用之也专,行之也决;‘劳力者治于人’,则以力效功,以功听命,而治之权不敢窃议其非矣。治于人者食人’,既奉之为君师,则必修其报称,纳秸献茧,而自守其分之所互,情之所称;‘治人者食于人’,则抚而有其土,安而享其禄,而谋食之计不足以系其心。此自有天下以来,上下交绥,理事各得之通义也。小人而与大人之谋,则犯大分;大人而尸小人之事,则废天职。劳力者以其私心而疑大人之厉己,则正大义者所必诛;劳心者以其褊心而求免厉于小人,尤喻于义者所不屑。孰有能逾此者乎?此分义之不可者,又必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