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薛居州,是宋之贤臣。长幼卑尊,都是指在朝之臣说。孟子告戴不胜说道:“子知学语者在于精专,则知正君者成于多助,此非一人之力所能办也。今子谓薛居州宋之善士也,荐举于朝,使之居于王所,诚得以人事君之忠矣。然使在王所的群臣长幼卑尊,都似薛居州之贤,则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王虽欲为不善,其谁与之为不善乎?如使在王所的群臣长幼卑尊,都不似薛居州之贤,则善言不入于耳,善行不接于目,王里欲为善,其谁与之为善乎?今尔之所举惟一薛居州,而不如薛居州者甚众,这就是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也。吾恐群邪必至于害正,孤忠不能以独立,虽有维持匡救之功,终是一暴十寒而已。即欲引君子于善,其如宋王何哉?”故古之大臣欲正其君者,必集众思,广忠益,使君之左右前后无非正人端士,而后君德可成也。若夫用贤之道,则又在人君之信任勿疑,苟谏不行,言不听,虽善士盈朝,亦何益之有哉?
【心学讲评】邪正消长之机,君德善恶、国家兴丧之大系也。人君之害,莫甚于贤奸之并进,而贤不敌奸。人臣之敝,莫甚于为调停之说,忌朋党之名,而进贤不力,除奸不尽。宋王无道,戴不胜有匡正之思焉。以宋廷之小人充于在位,而不胜能知善恶之辨,是殆可与言者。孟子谓之曰:“今王之廷欲王之善者,盖几于绝也。而子能以为忧,欲纳王于善,已有见诸行事矣。乃欲之则必有善之之术。思王之竞于为不善者何也,则可以知使王之能善者何术也。孤致之忱,而不广为之术,非以成子之欲也。子诚欲之乎,我将取善之所由成、不善之所由远,察其情之所必动而度其势之所必成,以明告子。则试为子喻言之。
“今夫齐语之贤于楚语,明矣。有楚大夫于此,感其俗之习于不顺之言,而欲其子违俗以齐语,则在傅之者矣。使齐人傅之,而于齐求齐,冀其或可乎?抑使楚人傅之,而于楚求齐,曾不思其必不可乎?”此欲教其子者之所以致其教之术,将谓舍两端而无从也。而不胜曰:“使齐人傅之”,此事理之易知,谓可以毕教子之术,而不胜抑知之审矣。
孟子曰:“子谓使齐人傅,而遂可如其欲子齐语之心乎?夫傅者一人也,虽为齐人,纳齐人于楚,势且孤而或怪之矣。乃咻之者,则无非楚人也。于是彼齐人者,虽日挞而求其齐语,便而安、相聚而酬答者皆楚也,将谓傅之徒以劳我,而语本不当如是,欲其自变于众咻之下,不可得矣。于此有道焉:引其子置之于庄、岳之间,去楚日远而忘楚日深,渐而习之,利而安之,久而熟之,不期效于旦夕,且数年焉,乃知楚语之不正,而耻复为之。于斯时也,莫有揵之者也,即有齐人者曰挞而求其楚,且不可得矣。
“然则习因于众尚,而心在于渐移。善不善之成,非一人之力,亦明矣。子之进辞居州也何心?谓居州善士也,异于宋廷之噂沓讻呶,而能开陈善道者也。使之居于王所,子之欲王之善,其心自此白;而子谓可以善王之术于斯尽、求王迁善之志于此酬乎?而我明告子者,且为子昌言之:使子一旦旧有为之气而遂其匡君之情,则击去群奸而易之,多求贤士而进之,不善之气日沮,而善者亦得朋而共赞其令图,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虽欲为不善,所闻者无非善言,所见者无非善行,邪心一动,而环顾左右无一可与成其欲者,而不善之情且沮矣,谁更导之以使成乎慝乎?如仅若今之进一居州也,而王之廷老奸据位而童稚邀欢,文臣尸禄而嬖御逢君;则王虽一念之萌,悔其前之非而思迁于善,或为之文过,或为之导欲,而抑且漠然忘其悔悟之心矣,孰与迎其机而广导之以为善哉?夫不善之势已成,王之情已蔽,而一辞居州偶发一言,盈廷争笑,居州且危,而能如宋王何哉?夫欲进君子,必先远小人。引子于庄、岳,以远楚也。小人退则君子自进,楚人不咻而齐语自曰入其耳也。子不是之图,而曰吾之欲已切、道已尽,可无愧于匡君乐善之心,其何益于国乎?”
呜呼!进贤之道,先在除奸。共、驩不殛,则舜、禹不兴;管、蔡不诛,则周公且以疑忌而居东;况区区一薛居州之善乎?故匡君者,荐贤士不如击去小人;而教子者,择师傅不如使离恶俗。乃曰和光同尘,可以安身而利国,此臣之所以不臣,父之所以不父也。
【元典】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
【译文】公孙丑问道:“不去求见诸侯,有什么道理吗?”孟子说:“古时候,不是诸侯的臣下,不去谒见诸侯。段干木越墙躲避(魏文侯的来访),泄柳关门不接待(鲁穆公),这么做都太过分了。如果主动来见,这样也是可以见见的。
【诸儒注疏】“不为臣”,谓未仕于其国者也,此不见诸侯之义也。段干木,魏文侯时人。泄柳,鲁缪公时人。文侯、缪公欲见此二人,而二人不肯见之,盖未为臣也。“已甚”,过甚也。“迫”,谓求见之切也。
【理学讲评】不为臣,是未曾出仕。段干木,是魏人。泄柳,是鲁人。已甚,是太过。迫,是求见之切。孟子不肯往见诸侯,故公孙丑问说:“君子以济世安民为心,必得君而事,乃可以行其道。今之不见诸侯,不知果何义也?”孟子答说:“古之为士者必委质为臣,有官守之责,则当奔走其职,以官而见。若未为臣,则无官守可召,无职事可见,惟当高尚其志,不见诸侯,此古之道也。然所谓不见者,只是以道自重,不肯屈身以往见耳。若有尊贤下士之君,自来求见,则岂有终绝之理乎?昔魏文侯时,有个段干木,是未为臣的,文侯来求见他,乃逾墙而避去。鲁缪公时,有个泄柳,亦是未为臣的,缪公来求见他,乃闭门而不纳。二子之自处如此,是皆立己于太峻,拒人以太严,而为已甚之。”行者也,不知所贵于士者,岂必以隐为高,往而不返,然后为贤哉?惟君无下贤之诚,故士高不见之,节耳。今二君求见之意,既如此其迫切,则二子见之,不为枉道,何必逾垣而避,闭门而不纳哉?是二子者,执礼义而失之太过,君子所不由也。
【元典】
“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
【译文】阳货想要孔子来见他,又怕被说成不懂礼数。(按礼节规定,)大夫赠赐礼物给士,(士因故)不能在家接受礼物,(事后)就应该前往大夫家拜谢。阳货探听到孔子不在家时,给孔子送去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时,才上门拜谢。当时,阳货先(送了礼物来),孔子哪能不去见他呢?
【诸儒注疏】此又引孔子之事,以明可见之节也。“欲见孔子”,欲召孔子来见己也。“恶无礼”,畏人以己为无礼也。“受于其家”,对使人拜受于家也。“其门”,大夫之门也。“阚”,窥也。阳货于鲁为大夫,孔子为士,故以此物及其不在而馈之,欲其来拜而见之也。“先”,谓先来加礼也。
【理学讲评】阳货,是鲁季氏家臣,僭为大夫者。欲见,是欲召见。瞰,是窥。亡,是出在外。先,是先来加礼。孟子又引孔子之事,以晓公孙丑说道:“昔鲁国有阳货者,尝慕孔子之道德,而妄自尊大,意欲召之来见,又恐人说他见贤无礼,乃欲以术致之。他知道《礼经》上说:‘大夫有所赐于士,士在家拜受则已,如偶出在外,不曾得拜受于家,必亲往拜谢于大夫之门。“准时阳货正僭为大夫,孔子为士,因使人探看孔子出外之时,将蒸豚馈之,正要使孔子不得拜受于家,必然往拜其门,可乘此以相见也。孔子虽不逆诈,亦不堕其术中,也探看阳货外出之时,乃往拜之,既答其礼,又不使他得见,可谓曲而尽矣。夫阳货虽非可见之人,然亦有愿见之意,孔子如何终不见之?盖只为当时阳货欲用术以致孔子之见,而不肯先来加礼故耳。若当是时阳货真能下贤,先加就见之礼,如文侯之于段干木,缪公之于泄柳,则孔子非绝人于太甚者,岂得瞰亡以往,而终不见之哉?盖孔子不当见而不见,与段干木、泄柳之为已甚者不同,此所以为礼义之中正也。”
【元典】
“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也。’ 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译文】曾子说:‘耸起肩膀,装出笑脸,去巴结人,真比大热天在地里干活还难受。’子路说:‘明明合不来还要交谈,看他脸色羞惭得通红的样子,这不是我能理解的。’由此看来,君子所要培养的道德操守,就可以知道了。
【诸儒注疏】“胁肩”,竦体;“谄笑”,强笑;皆小人侧媚之态也。“夏畦”,夏月治畦之人也。言为此者,其劳过于夏畦之人也。“未同而言”,与人未合而强与之言也。“赧赧”,惭而面赤之貌。“由”,子路名。言非己所知,甚恶之之词也。孟子言由此二言观之,则二子之所养可知,必不肯不俟其礼之至而辄往见之也。
此章言圣人礼义之中正,过之者伤于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沦于污贱而可耻。
【理学讲评】胁肩,是耸起两肩。谄笑,是强为欢笑,都是勉强媚人的模样。病,是劳。夏畦,是夏月治畦的人。赧赧,是心惭面赤的模样。孟子说:“礼义者,立身之大闲;污贱者,士人之深耻。尝闻曾子说:‘今有一等人,见人不大礼貌,他乃胁肩谄笑,以求媚悦,这等作伪的情状,不胜劳苦,比那暑月治畦的人更甚。’这是极鄙之之辞。子路说:‘凡人彼此契合,方可与之谈论,若素日无交,未知他的意向,便要强与之言,却心惭面赤,赧赧然若无所容的模样,这等人品非由所知矣。’这是极恶之之辞。夫由此二子之言观之,他既痛恶这等的人,决不肯干这等的事,其胸中涵养必光明正大,直道不阿。设使诸侯未曾先来加礼,欲要二子去俯首求容,强颜求合,断然不为矣。此可见不为臣不见者,乃士人守身之常法。若世有下贤之君,固不当绝人于已甚,如段干木、泄柳之所为。世无下贤之君,亦必不肯屈己以求容,为曾子、子路之所讥也。”
【心学讲评】孟子不见诸侯之说,言之详矣。而公孙丑问曰“何义?”盖欲求之于道之所宐,而反诸心之所必安也。孟子乃参酌乎古今时势之当然,而推本于士君子羞恶之心以自养其必伸之气者,而告之曰:“斯义也,古之制也。古者卿大夫以礼宾兴其孝秀,宠之以饮射而升之,士君子乃委贽为臣而见焉。盖不容已于仕者士之道,而不苟于进者士之心。若是道在己而无求,则不轻以身许人,而何屈己以造谒于君之门乎?
“乃若不为臣而可以见者,则又有义存焉。段干木不欲臣魏也,而魏君造庐以求见,然而木且逾垣以避之,泄柳不欲臣鲁也,而鲁君命驾以求见,然而柳且闭门而不内,以君见己则己,必见君,而义固不可往也。夫君欲见我,其情迫矣。情既迫,则略上下而讲宾主之礼,亦可以往见矣。虽不为臣,仕隐之权在我,而往来之礼不可废,见亦何伤乎?
“微独君也,即士大夫之交际有然者,虽孔子亦有审乎义之所安而不嫌者。阳货欲使孔子之见己,孔子不欲因货而仕,而恶乎见之?而货虽小人,亦知惟礼之可以动孔子,恶乎礼无自见之道,而不能致孔子也,乃求之于礼,有‘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之文,谓以礼致孔子,而孔子何以自解乃?阚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其情虽奸,而以礼致君子,非以利动也。孔子遂其不欲见之心则违礼,往拜而见焉则失义,乃亦阚其亡也而往拜之。夫孔子不往则不往耳,乃当是时也,货先有欲见之心,而致其敬士之文,则终非辱身以遽往,而岂得不见?士大夫且然,而况于君,又可知矣。
“盖君先求士,士乃以道事君,而非以利动。然则诸侯之近而造庐,远而币聘,虽未为臣,君子亦何尝厚绝之乎?此义以礼伸,而有礼则无伤于义也。盖木之于魏、柳之于鲁,其君之欲见也迫;而货之傲幸孔子之一见,其情亦切。即使见之,而非无因至前,则言笑自相为款恰,而我不求彼,彼且求我,则彼不容骄,而我亦无所用其谄。
“若今之见诸侯者则异是。名未闻于王廷,意未达于君所,猝然踵门而请焉。士已屈,而君恶得不骄?乃以辩佞之口称引多端,自白其才术,而伺候人君之喜怒,唯恐失其欢心。无论理也,即此进前立谈之顷,有人之心者,夫岂乐为之乎?名利所迫,不得已而违心以为之耳。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心不能为之安,则身亦不能为之适,汗浃于躬而气郁于五内故曰病也。子路曰:‘未同而言,则恐其不听也,恐其不相人也。观其色,欲言且止,赧赧然若负重疚而惧讥非者,此际之心,非由所知也。’今试以二子之言,观求见者之情形,能不胁肩乎?能不谄笑乎?能不病乎?心不相知而言不知所从合,能不赧赧乎?而岂复知其何为而为此乎?君子之所不忍者此也,不能者此也。
“盖士有常伸之气,而人有不可昧其羞恶之心。他可言也,唯此相见之顷,自问而不知其何乐而为之,乃以于求利泽之故,为之销沮,为之挫折,则平生之志气,弃之于俄顷。故可忍者,未入君门以前之礼节;而不可忍者,登堂乍见之心情。思及于此,则唯有守古道以自全,而养其耻心,养其正气,使常存而不丧。诚一念,反而不可知其荣辱相关之故乎?故守古之道,酌礼之安,有不为臣不见、不先不见者,义在心而不在事,非泛泛然执古以御今也。”
嗟乎!出处取与,以至于生死所不可忍者,临事之一顷耳。再醮之妇初与夫相见,求馆之师初受贽拜于堂,是可忍也,则亦孰不可忍哉!
【元典】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译文】戴盈之说:“实行十分抽一的税率,免去关卡和市场上对商品的征税,今年不能实行了,就先减轻一些,等到明年再废止(现行的税制),怎么样?”孟子说:“假定有个人天天偷邻居的鸡,有人正告他说:‘这不是君子的行为。’那人却说:‘请允许少偷一些,每月偷一只鸡,等到明年再停止偷鸡。’如果知道那样事是不该做的,就该赶快停止,为什么要等到明年?”
【诸儒注疏】“盈之”,亦宋大夫也。“什一”,井田之法也。“关市之征”,商贾之税也。“已”,止也。“攘”,物自来而取之也。“损”,减也。知义理之不可,而不能速改,与月攘一鸡何以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