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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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7)

【诸儒注疏】“闲”,卫也。“放”,驱而远之也。“作”,起也。“事”,所行;“政”,大体也。孟子虽不得志于时,然杨、墨之害自是灭息,而君臣父子之道赖以不坠,是亦一治也。程子曰:“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氏之害甚于杨、墨”。盖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申、韩则浅陋易见。故孟子止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佛氏之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所以为害尤甚。

【理学讲评】闲,是卫。先圣,指孔子说。距,是绝。放,是驱而远之。淫辞、邪说,都指杨墨之言说。孟子既推异端之害,遂以卫道自任,说:“杨墨流祸之深如此,吾为天下忧之,思欲防卫先圣仁义之道,使之着明于世,不为异端所塞。故于杨墨之学则深距而痛绝之,以放斥其淫荡无归之辞,使天下之人晓然知其为非,而邪设之说不得复起以诬民,此所以卫道也。盖邪说之作虽发于言论,实本于心术,既作于其心,则见之一身,凡举止应接必不得其常,而害及于事矣。既害于其事,则措之天下,凡纪纲法度必不得其理,而害及于政矣。其端甚微,而其害甚大,此理之必然,虽圣人复起,亦必不能易吾之言矣。使不距而放之,则圣道何自而明,天下之乱又何时而已乎?此吾所以不能已于言也。”大抵异端之害,在于学术之偏,而其本始于心术,心术既坏,则发于言语,皆淫邪之辞,施为政事,皆偏私之举,而天下之乱实基于是矣。孟子之辟杨墨正为此也。挽回世道者,当以正人心为急。

【元典】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

【译文】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而使百姓安宁,孔子编写了《春秋》而使犯上作乱的人畏惧。《诗经》上说:‘打击戎狄,严惩荆舒,就没有谁敢抗拒我。’目无父母、君主的人,正是周公所要讨伐的。

【诸儒注疏】“抑”,止也。“兼”,并之也。总结上文也。说见上篇。“承”,当也。

【理学讲评】抑,是止。兼,是并。膺,是击。惩,是创。孟子既叙三代圣人维世之功,乃总结说道:“由往古之事观之,可见治乱相寻,固有定数。而维持救正则存乎其人。昔大禹排抑洪水,则能拯民之灾,而天下平治;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则能除民之害,而百姓安宁;孔子成《春秋》之书,则明大义于当时,垂法戒于来世,而乱臣贼子有所畏而不敢为恶,是自生民以来天下所以乱而复治者,皆三圣之功也。况今杨墨之害,不止如洪水猛兽之灾,盖有惨于夷狄乱贼之祸者。《诗经·鲁颂》有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是说周公于戎狄、荆舒之国,膺击惩创使之畏威从化,莫敢拒违,圣人所以正夷夏之防,其严如此。今杨墨之教,无父无君,坏乱纲常,与戎狄无异,正周公之所击而远之者也。有救世之责者,岂可坐视其害,而不求所以息之耶?”

【元典】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破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译文】我也想端正人心,扑灭邪说,批判放纵、偏激的行为,排斥荒诞的言论,以此来继承(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事业,这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能够用言论批驳杨朱、墨翟的,才是圣人的信徒啊。

【诸儒注疏】“诐、淫”,解见前篇。“辞”者,说之详也。“承”,继也。“三圣”,禹、周公,孔子也。盖邪说横流,坏人心术,甚于洪水猛兽之灾,惨于夷狄篡弑之祸,故孟子深惧而力救之,再言“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所以深致意焉。然非知道之君子,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言苟有能为此距杨、墨之说者,则其所趋正矣,虽未必知道,是亦圣人之徒也。孟子既答公都子之问,而意有未尽,故复言此。盖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圣贤,如《春秋》之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士师也。圣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则不能攻讨,而又倡为不必攻讨之说者,其为邪诐之徒、乱贼之党可知矣。

尹氏曰:“学者于是非之原,毫厘有差,则害流于生民,祸及于后世。故孟子辩邪说如是之严,而自以为承三圣之功也。当是时,方且以好辩目之,是以常人之心而度圣贤之心也。”

【理学讲评】邪说三句,都指杨墨说。设,是偏僻。淫,是浮荡。三圣,即大禹、周公、孔子。孟子承上文说:“大禹、周公、孔子拨乱之功如此,皆其责之所在,不得已而然也。今我于杨墨之害,乃不能排而正之,则有负于三圣矣。故当此之时,亦欲讲明仁义之道,以正陷溺之人心,息杨墨之邪说,拒绝其偏僻之行,摈斥其浮荡之辞。如此者,正以承三圣之功,拨乱世而反之正也。然则予之丁宁反覆,而不免于多言者,岂好辩哉?邪说之横流方炽,则斥之不容不严;人心之蔽锢已深,则启之不容不力,诚有所不得已而然耳。若使天下之人,有人立为言论,以距杨墨之说,而斥其‘为我’、‘兼爱’之非者,虽其学之所造,未必有得,然能辟邪崇正,以闲先圣之道,则亦禹、周、孔子之徒也。可见异端之教,人人得而辟之,况予有世道之责者,岂得以好辩自嫌而遂已于言耶?外人之论可谓不谅予心者矣。”夫当时纵横名法之学害圣人之道者,不知其几?而孟子独辟杨墨者,盖百家之言,害在政治,浅而易光,杨墨之说,害在心术,深而难知,使非孟子极力辟之,则世道之沦溺,亦不知其所止矣。后人以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正谓此也。

【心学讲评】孟子承孔子之学以继往圣,而其辟杨、墨也独严,为人心计也,实为人道计也。人与禽兽皆生于天地之间,而欲全乎人者,必远禽之害。禽害人则乱,人远禽则治。上世之乱在天灾,而物裂天之灾以逼人;中古之乱在人事,而君率兽以害人之;生后世之乱在人心,而行禽之行,言禽之言以乱性。行禽之行,则圣人可奉王法以正之,而乱熄。至于言禽之言,而窜人于心性,则弥近理而惑天下后世者不已。故孔子以前无可辨之异端,至于孟子之世而异端始盛,向非孟子推究其迷妄之本,而防其害之大,则后世且将以杨、墨承圣学,而大伦尽灭矣。故与之辩也不容不力。

乃当时不知圣贤之用心,以为道不同而不必与争,德在我而亦可以忘言,遂称孟子之好辩。公都子闻之而问其故,孟子曰:“争一己之是非,而以言说自表其才,斯乃辩者也,而予岂其然哉!使言而非大谬于生人之理,则可已;使言之而但成其人之失,则可已;使言之害止于言而不贼人之心与行,则可已;抑前之而其说未盛,不足以逞,则可已;后之而有圣人之徒已先我而辟之,则可已。予盖仰体上天生人之心,远溯古人立人之道,俯思百世人害之无穷,皆在予也,欲已之而不得也。此其故在天下矣,在天下之生矣,在天下治乱之大矣。而请言天下之生:人与物皆生于天下,其并生而不相杂久矣,乃其俱生而易以相杂亦久矣。天下之生莫贵于人,人全其人而物不干之则治,物杂于人而害于人则乱。乃治矣,而流风易息,故治未久而乱乘焉。其乱也,必有人焉,因时致功,而后复治,自唐、虞以来莫不然者,而今尤亟矣。

“当尧之时,天失其序,水逆行,泛滥于中国。五行之渗既不利于人,而物乘之。龙蛇得水以居,而民失其土。宫室毁矣,中国虚矣。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人且同于禽兽,而禽兽反处人之墟。《书》曰:‘洚水警余。’尧、舜以之为警,而生民可知矣。洚水者,洚洞无涯之谓,而实大川之洪水逆行而成也。此天下之一乱也。灾降白天,而物冯之以争人之处,则非物之能害人,水使之然也。则冶水而即以远物害矣。尧、舜以之命禹,而生民受逼于禽兽,禽兽之忧在禹,禹不得而辞也。乃掘其璧塞,分疏之而注于海。于是蛇龙无所依以肆其毒,水去而不得不逃于菹矣。其所治之水不溢出于地上,而行于地中,施及于今,为江,为淮,为河,为汉,涯岸分而各成其壑,皆禹之成劳也。水以溺人而险,以碍人之行而阻,行于地中,则既远矣。人忘险,阻而中国复为人之中国,则禽兽无所容焉,害人者乃消。然后人得就平土而居,奠为九州,分为五服,人气昌于中国,而物不得乘天以为虐,此禹以人道为己任而治之也。乃一治矣。

“地平天成,物不能乘天以为虐,而率兽以害人者在君。尧、舜既没,天下世及,夏、商之季,多暴君焉。贪污池之利,坏宫室以为之,而民有失其安息者矣;侈园囿之乐,弃田以为之,而民有不得衣食者矣。其倡之者,谗佞之邪说也;其因之而淫行者,害民之暴行也。夏之暴君作之于前,商之暴君作之于后,相沿成习,园囿污池半于平土,沛泽多而禽兽至矣。乃暴君因之为利,事之为乐,而人之受荼毒于暴君者,皆夺民以养兽者也。及纣之世,猛兽之养以穷民生,而猛兽之气且以移暴行者之情性而胥于恶,而天下之乱极矣。此又一乱也。祸始于君,而甚于逢君者以物贼人,而人无能如之何。治其为暴君者,而物可驱也。周公相武王,以成文王未竟之绪,则周公不得而辞也。于是有牧野之师以诛纣,有东征之役以伐奄,凡三年,而叛人乃得,商、奄乃平。以飞廉之狎兽以殃民也,驱而戮之于海隅,而与廉同恶而灭者五十国。其虎、豹、犀、象之纵横于园囿者,驱而远之,于是兽不为人害,而人之生乃遂,天下大说。故《书》曰:我周之治,能大显文王之谟者公也,能大承武王之烈者公也,乃以佑助开启我后人,咸以立人之道,一归于正,而无缺失。是唯周公以人道为己任,而除物害以安民生,又一治矣。

“禹欲消物之害,人与天争而不恤;周公欲远物之暴,以臣伐君而不惭;古人之任道于己有如是者。至于孔子,而又难矣。桀、纣自膺天诛,故周之子孙无敢贵物贱人而殃天下。乃君暴息而君势以弱,于是物不能害人,而人化于禽兽者且见之行其以禽行而乱人道者,不在君父而在臣子。周之衰也,王道微弱而权下移,于是而有以兵谏为忠、以清君侧之恶为正之邪说,则因而有不畏天讨、不恤公论之暴行,作于臣子,乃有臣弑其君者焉,子弑其父者焉。是禽兽不知有君、不知其父、以利相噬、以力相残之气且移于人,物害远而人害亟,此又一乱也。治之者其忧更切矣!孔子为人之胥为禽也而惧矣!物之害人也,人有能远之者矣。人行兽行,而臣子且食篡夺之利,相习以化于物,其能待圣王之兴乎?于是而作《春秋》焉,正其名,定其分。不没其实而必伸其法,以一人治天下而赏罚必严,盖天子之事也。夫匹夫而行天子之事,事出于孔子之创起,当世且以孔子之好行其好恶,而孔子念之矣,故曰:‘知我者其唯《春秩》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知大伦之不可毁,而以笔削继放龙蛇、驱虎豹之心,则知孔子者在此矣。谓褒贬之徒为劳,而以空言求异于邪说暴行之习,则罪孔子而孔子固不恤也。盖物害人,而人自为人,物则为物,则居位行志,事虽劳而天下咸说;人行兽行,而物不能害人,人且自害,则移俗绍古,事愈创而知罪难期。顾孔子生孔子之时,责不在君、不在相,而在无位之圣人,则灼见天心,而忘乎物议,乃使《春秋》,而后篡弑之祸息,以施于今,则亦一治也。

暴行不作,而禽兽之气隐中于人心者溢出而为言;君不得暴,臣不得逆,而禽兽之情变易夫人心者,害发于无位之处士。圣王之不作而教不行,诸侯放恣而养士以相倾,于是而处士之祸起矣。处士以其议动诸侯者,犹止于暴行。而其以傲诸侯而聚徒众者,则以其不经之学,集怪异之说;以不轨之思,为隐僻之语。性本直也,而横据其末流以谓之性;道本直也,而横生枝叶以谓之道;诡出万端,而大要不出于杨朱、墨翟二人之始倡,乃以招引无识之徒,而使之演其教于天下。天下之士有才智而可为言者,其好静而寡恩者则必归杨,其好动而慕名者则必归墨;不归此而归彼,乃至若二氏之外,别无道之可道而无言之可尚。而不知其为议之横,曾不异于乱臣贼子之心,而特避其迹耳。杨氏以为人各自为,相与于无相与而各得,天地万物举不足以扰其和。是谓天下可无君,而有君不如无之安也。墨氏以为人同生于天,本合而不可离,则必兼所爱,凡亲疏厚薄,皆自私其形之所自生。是谓人非父母之所生,天下本无父,必有之如无,而后知大本也。此其说,幽渺托于性天,迹象依于仁义,而于其无父无君思之,则禽兽而已矣。不见夫禽兽之不知所从出,而莫相君长也乎?举天下才智聪明而致之如禽兽之道,其害可胜言哉!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兽之生盛矣;民有饥色,野有饿殍,而人之气微矣。为此者,是兽不能食人,而人率之也!’此暴君之豢兽以夺民食者则然,而贵兽贱人之祸可知矣。杨墨之言盈天下,而天下归之矣;无与息之,终不息也,日新月异而未已也。则孔子之道、以率人心之爱敬而奉君父为道之大原者,不可得而着矣。孔子之道,因民性之本不容昧者而为之昭宣者也。彼之邪说,则以诬民之所自生为不生于父母,民之所受治为不治于君。其说充满于天下,而人心之仁义塞矣。即有不自安之情,必依君而致敬,而塞之以成乎简介;即有不忍忘之情,必于父而致爱,而塞之以成乎残忍。仁义之既充塞,而天下皆兽,于是以智役愚,以强吞弱。故清净之旨流于刑名,勤俭之教趋于功利。彼愚弱者犹人也,而为邪说以成其行者,则果兽也,挟徒坐食而食其利,愚弄颠倒而食其心。呜呼,后世必有人相食之事,而人无非兽,且兽之不若也!盖无君则无所食而不可,无父则葬可薄而肉亦可食,必然之势也。乱至此,愈隐而愈极矣,而吾安得不为此而惧哉!无先圣之权,而不能以明刑正其罪;非先圣之时,而不可以微言大义止其恶;而正直横议横行、禽心猖獗之日,幸为圣人之徒而所任者重,恶得而不惧乎!

“惧之甚,故先圣之道不得不闲也。言仁则推一本,言义则推其在内,使托于仁义者不得窃也,则杨、墨其祸之首而不得不距也,其泛滥以为性命物理之淫词不得不放也,而吾之辩不容不详矣。辩之详,闲之固,距之放之之严,庶几哉,有以诘其心之不可诬而理之不可横,邪说其不得作乎!其必使不作也,非但恶其说也。盖作者说也,而浸淫之词遂不觉自信为固然,则蔑君背父之心因以益生。心既生矣,而绝物孤立、殉物忘本之事成,而害于敦仁由义之事。事既害,则一人行之觉其有利,而遂欲推行之于天下,而成乎废纪纲、蔑等杀之政,天下无统,人心不亲,人之相食,皆必然矣。斯道也,圣人复起,必以为当吾之时不容不力为距放,而谓可与忘言也。庶几哉,邪说殄而天下之乱息,其尚可与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