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吾之辩也,上溯唐虞,中考成周,下稽洙泅,而见夫天下之不平而平也,禹抑洪水以平之也,为功于天地而后物害自消也;百姓之不宁而宁也,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宁之也,致讨于罪人而兽患自远也,乱臣贼子之无惧而惧也,孔子之作《春秋》惧之也,正用其刑诛而兽行自改也。此三圣人之所以扶人道于微绝而拯禽兽之乱者也。夫人禽之大别,莫大于君父。乃在唐、虞三代之世,物为人害,而人心未琢,则君父之大伦不劳圣人之忧惧。至于周公,而知天下之风化且降矣,故猛兽驱矣,而必兼夷狄,所以防夫乳大伦者之渐染我三代之遗民也。故其《诗》曰:北而戎狄则膺之,南而荆舒则惩之使革,皆使之莫我敢当焉。同为人类,而何以待之严也如此哉?唯彼不知有父,不知有君,是以膺之也。然则三代以降,欲已天下之乱,莫严于君父之伦,明矣。则我今之与杨、墨辩者,亦欲正人心也,显示其天性之爱敬,条达直遂,察识而扩充,以不流于禽兽之妄。于是而为我、兼爱之邪说,不容不息之也;孤畸泛滥之设行,不容不距之也;称性称天之淫词,不容不放之也。用此以上承三圣,开不世之功,定非常之典,以救禽兽害人之大祸,庶几百世而下,无人将相食之害。则辩之不已,岂以吾才之有余、物之不相下而好之哉?乱日隐而日深,治愈纷而愈不得复,生其时,学其学,其责在我,虽欲已之,其得已乎?而外人之言胡为乎来哉!人知我为不得已,是所望也;人疑我为好辩,吾亦听之而已。然因是而吾之惧更切矣。德虽不孤,而道必有托。谓我好辩,则且谓杨、墨之可以不距而存于天地之间,则邪说终不息而道终不着。吾所望者,有能立言以辩杨、墨者乎?庶不负为圣人之徒乎?而柰之何以疑我之多言也?此不容不正告于天下之学者也。”
呜呼!斥人为禽兽,未有不拂然者。抑思人之生也,何以异于彼?恻隐羞恶之心误用于非所当爱,非所当耻,而上不知有君,内不知有父,则禽兽又何所让于我!孟子诛杨、墨之心而正其不赦之罪,故天下虽不治,而自孟子之后,二氏之传且绝。故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乃数百年而后释氏之说人中国,合杨、墨,而其辞尤淫,其行尤诐,遂行之二千年而祸不息。自古无人食人之事,亦无口口口口口口口。乃释氏既盛之后,遂有朱粲、麻秋之恶,遂有口口口口口口,则孟子之言如合符。而近世之名为儒者,且欲诬圣人之言与彼合而杂乱之,皆不百年而口口口口,则陆九渊、王守仁之罪通于天矣。圣人之徒,其膺惩之当何如邪!
【元典】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
【译文】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居住在於陵,三天没吃东西,(饿得)耳朵失去听觉,眼睛失去视觉。井台上有个李子,已被金龟子吃掉大半个了,他爬过去,拿起来吃,咽了三口,耳朵才听得见声音,眼睛才看得见东西。”孟子说:“在齐国的士人当中,我肯定认为陈仲子是首屈一指的。虽然这样,陈仲子哪能叫作廉洁?要想将他所持的廉洁扩展到(衣、食、住、行)一切方面,那只有变成蚯蚓才能做到。”
【诸儒注疏】“匡章”、“陈仲子”,皆齐人。“廉”,有分辨,不苟取也。“于陵”,地名。“螬”,蛴螬虫也。“匍匐”,言无力不能行也。“咽”,吞也。“巨擘”,大指也。言齐人中有仲子,如众小指中有大指也。“充”,推而满之也。“操”,所守也。“蚓”,丘蚓也。言仲子未得为廉也。必欲满其所守之志,则惟丘蚓之无求于世,然后可以为廉耳。
【理学讲评】匡章,陈仲子,都是齐人。於陵,是地名。螬,是蛴螬,食果的虫。匍匐,是无力难行的模样。将,是取。咽,是吞。巨擘,是手中大指。匡章问孟子说:“廉,乃士人之美节,然或有外面矫饰,不由中出者,有原因贫贱强自谨守者,这都不是真廉。若陈仲子之在齐,岂不真廉士哉!盖仲子生富贵之家,而甘处淡泊,避居於陵之地,一介不取,至于三日不食,耳无所闻,目无所见,这等样穷苦,未尝求食于人。适然井上有李,螬食其实者已过半矣,这是人之所弃的,乃匍匐往取而食之,三咽之间,然后耳复有闻,目复有见。仲子居食之清苦如此。夫欲洁其身,而至于不顾其生,岂不诚廉士哉?”孟子晓之说:“当今齐国之士,溺富贵而贪功利者甚多,仲子独以穷约自守,而不溺于流俗,譬如众小指中之大指,吾必以仲子为齐士之巨擘矣。然仲子虽贤,而所守之操未免有过中失正,不近人情者。仲子亦恶能自遂其廉哉?盖士君子之处世,当居而居,当食而食,惟义所在不肯苟取,这便是廉,非一无所取之谓也。仲子析义不精,而务为矫激,据他这等的操守,仲子亦必有窒碍而难充者。若要充之以至于尽,除非是似那蚯蚓一无所求于世而后可也。仲子亦人耳,必不能无居,不能无食,又恶能充其操哉?不能充其操,则亦不得为廉矣。”
【元典】
“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译文】蚯蚓,在地上吃干土,在地下喝泉水(一切都不求人)。而陈仲子住的房子,是伯夷造的呢,还是盗跖造的呢?他吃的粮食,是伯夷种的呢,还是盗跖种的呢?这些都还不知道呢。
【诸儒注疏】“槁壤”,干土也。“黄泉”,浊水也。“抑”,发语辞也。言蚓无求于人而自足,而仲子未免居室食粟;若所从来或有非义,则是未能如蚓之廉也。
【理学讲评】槁壤,是干土。黄泉,是浊水。树,是种。孟子说:“吾谓充仲子之操,必蚓而后可者,为何?盖蚯蚓之为物,上边只吃些干土,不待入而后食;下边只饮些浊水,不待人而后饮,这等才一无所求。若人生世间,岂能如此。仲子居必有室,室必待人而筑;食必以粟,粟必待人而种,这居食之所从来,岂能逆料其义与不义乎?且今天下之言义者必归之伯夷,言不义者必归之盗跖,今仲子所居之室,其果廉如伯夷者之所筑乎?抑亦贪如盗跖者之所筑乎?所食之粟,果廉如伯夷者之所种乎?抑亦贪如盗跖者之所种乎?如其义即为伯夷,如其不义即为盗跖,其所从来皆未可知也。是仲子既不能无居无食,而又能必其皆出于伯夷,然则仲子亦恶能成其为廉哉?故欲充仲子之操,必如蚓而后可也。”
【元典】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鲈,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曰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颇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
【译文】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编草鞋,妻子绩麻搓线,用它们换取所需要的东西。”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世家。他的哥哥陈戴,在盖邑享受禄米一万钟;仲子认为哥哥的禄米是不该得来的,因而不吃,认为哥哥的房屋也是不该得来的,因而不住,避开哥哥,离开母亲,住在於陵。有一天回家,见有人送给他哥哥一只活鹅,他紧皱着眉头说:‘哪用得着这呃呃叫的东西?’后来,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仲子吃。他哥哥从外面回来,告诉仲子:‘这就是那呃呃叫的东西的肉呀。’仲子便跑出去把吃的肉呕吐出来。
【诸儒注疏】“辟”,绩也;“垆”,练麻也。“世家”,世卿之家。兄名戴,食采于盖,其入万钟也。“归”,自于陵归也。“己”,仲子也。“鶂鶂”,鹅声也。颦顣而言,以其兄受馈为不义也。“哇”,吐之也。
【理学讲评】辟,是绩。鲈,是练麻。世家,是世卿之家。盖,是邑名。频颇,是皱眉不悦的模样。鲵鲵,是鹅声。哇,是吐。匡章对孟子说:“仲子之居食,虽所从来未必尽出于伯夷,是亦何伤其廉洁哉?盖人之处世,只要自己能安贫守约,不取诸人,这便是廉。今仲子之居食,乃是亲身织屦,妻子绩麻以易之,此皆自食其力,非不义而取诸人者,岂必出自伯夷然后为廉哉?”孟子晓之说:“尔谓仲子自食其力,遂以为廉乎?不知处仲子之地亦有不必然者。盖仲子素非贫贱之人,乃是齐之世家也,其兄名戴者,食邑于盖,见有万钟之禄,即使同居共食,谁曰不义。仲子顾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屑于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屑于居也,乃避其兄,离其母,挈妻子而处於陵之地,其于天性之亲,亦既薄矣。及他日归家,偶有馈其兄生鹅者,是亦交际的常礼,岂便是不义?乃频颇而言,指其生鹅说:‘这鲵鲵乃不义之物也,要他何用?’又他日归家,其母亲杀是鹅,与仲子食之。其兄适自外至,见而讥之说:‘尔所食的乃向日所馈鲵鲵之肉也。’仲子一闻兄言,竟出而吐之。”仲子所为,其不尽人情如此。夫圣贤所谓廉者,不违亲,不绝俗,未有离人类而自为一道者。仲子欲成一己之小节,而遂废母子兄弟之大伦,即使能充其操,犹不足道也,况有不能自充其操者乎?
【元典】
“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译文】因为是母亲的食物就不吃,因为是妻子的食物就吃;因为是哥哥的房屋就不住,因为是在於陵就住了,这还称能扩展他那种廉洁吗?像陈仲子那样的人,只有变成了蚯蚓才能扩展他所持的那种廉洁了。
【诸儒注疏】言仲子以母之食、兄之室为不义而不食不居,其操守如此。至于妻所易之粟,于陵所居之室,既未必伯夷之所为,则亦不义之类耳。今仲子于此则不食不居,于彼则食之居之,岂为能充满其操守之类者乎?必其无求自足如丘蚓然,乃为能满其志而得为廉耳,然岂人之所可为哉!
范氏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仲子避兄离母,无亲戚君臣上下,是无人伦也。岂有无人伦而可以为廉哉!”
【理学讲评】孟子既述陈仲子之事,遂总断之说:“人生世间,岂能无食无居,至于母之食,兄之居,则尤天性至亲,不待外求者,即食之居之,谁曰不义。今仲子则不然,以母之食,则以为不义而不食;以妻之辟鲈所易者,则又从而食之;以兄之居,则以为不义而不居;以於陵之居,则又从而居之,此何为者哉?夫以母之食为不义,则凡食之类皆无有义而可食者矣。以兄之居为不义,则凡居之类皆无有义而可居者矣。仲子舍此而取彼,是尚为能充其不食不居之类也乎?不能充其类,则必不能充其操矣。吾故谓仲子之操,必似那食槁壤饮黄泉的蚯蚓,然后可以无求自足,而能充满其不食不居之操也。仲子固禀天地之性而为人者,顾可同于蚯蚓乎?”大抵君子制行自有中道,如其非义,虽一介不可苟取;如共义,虽万钟有所不辞;况夫生人之伦莫大于母子兄弟,必辟兄离母而后可以为廉,则弃人伦灭天理,廉不可一日有矣。此学术邪正之辩,故孟子辟之不得不严也。
【心学讲评】君子之道,唯因其心之不容昧,而即以成事之必可行。其溺于邪说、创为诐行者,任其一念之发,遂据以终身,则虽蔑天理、废人伦而有所不恤。乃亡论其能充之,而适以成乎恶;即彼自信为善,而理也,情也,势也,皆必有所不可行,则又伸于彼而屈于此。君子之辟之也,直斥其非,则彼尤能立异说以相亢;惟穷之于所不能行,而其情无可遁矣。陈仲子者,大抵一傲很不思之小人,而特以能忍饥寒骄天下,乃当时称之曰廉。匡章者,亦隐忍矫志之士也,乐得而称之曰:“陈仲子,人皆称廉焉,以实求之,岂不诚廉哉!取与者,人生之大节;生死者,夫人之大变。至于生死之际而不乱,则廉之根心以出,而无往不充,可知已。其居于陵也,尝三日不食,至于耳无闻,目无见,死则死矣。夫岂无可以得生者?而必不为。唯偶忆井上有李,于时螬食其实者过半,幸存者无几也。匍匐往取而食之,凡三咽焉,然后耳有闻,目有见。以为如此而生,生不愧也。然而无李而仲子死矣。死而不易其守,尚何所屈于天下哉?”嗟呼!仲子匍匐而往,迫于三咽,斯时也,岂复有士君子之容哉!仲子之为小人,于此而不可掩,则他曰之出而哇者,其顽鄙亦犹是也。一吞一吐之际,丑态尽见,而何容问其他也?则灭天性之恩,与野人无异,尚何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