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孟子曰:“人君养贤以致民,而养贤之道又在爱民。盖民以贤者之归,为归而贤者以民之心为心。君子不但在爱敬之文,而小民自有观感之志。古之圣人,其爱民也,行乎其心之所不容不爱,而非以苟说乎贤者;其养贤也,行乎其心之所不容已于敬,而非以号召乎小民。然而仁之所孚,为天下之所必顺,则有相因而致者焉。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已。伯夷以至清之德,怀黄农虞夏之志,因纣之无道也,避而不仕。北海之滨近孤竹之故国,往而居之,将终老焉,无意于南也。及闻文王诞受乎天命,乃兴起而言曰:‘盍归乎来,集于周乎!吾闻西伯行仁,既自尽悖宪之礼,而导其民以尽孝敬之实,是可慰吾待清之志也。’而遂归焉。太公以敬义之德,具耆定清明之猷,因纣之无道也,避而不仕。东海之滨近四岳之遗封,往而居之,将终老焉,无意于西也。及闻文王之道盛于岐阳,乃兴起而言曰:‘盍归乎来,赴于周乎!吾闻西伯行仁,既自修其乞言之节,而又使其民得尽帛肉之奉,是可行吾又安之教者也。’而遂归焉。于斯时也,天下皆奔赴文王,唯恐不及,而江汉之士女、六州之君长,无不归焉。
“所以然者何也?伯夷、太公,之二老者,或年高而洁清之志益坚,或齿长而天人之略益裕,天下之大老也。其不屑于非君之事,与待于名世之期,不轻有所归,久矣;而不待币聘之加、轻数千里而归之矣。天下所尊者年也,所贵者德也,合乎人心之彝好,即如至性之相亲,则二老盖天下之父矣。天下之父归之矣。夫父之所归,子必归焉,情不容已而志无不顺。天下之人皆如子之就父,而又焉往乎?故文王受天下之归,而王业定矣。
今天下亦患无西伯耳,岂患无二老哉!文王之政具在故府,亦易行也。若诸侯有能以文王之心为心,而法文王之政为政,制井田之产,导孝弟之教,修上庠下庠之典、敦师事友事之诚,行仁以致贤,尊贤以致民;则贤者之道行,庶民之隋得,七年之内,可统一天下而施其德政矣。
“文王承有商世德之余,而共主犹存,故王业之成须之再世。而今日当斯民憔悴之久,而列国无统,则大功之集期以七年。柰之何变法以徇功利,而徒招致游谈之士,为天下所深恶而切恨者,以解散民心?则东海、北海之滨亦远之唯恐不速矣。非贤者之恝弃之,彼有以致之也。”
【元典】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呜鼓而攻之,可也。’”
【译文】孟子说:“冉求当了季氏的家臣,不能改变季氏的德行,征收田赋反而比过去增加一倍。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弟子们,你们可以擂起鼓来声讨他!’”
【诸儒注疏】“求”,孔子弟子冉求。“季氏”,鲁卿。“宰”,家臣。“赋”,犹取也,取民之粟倍于他日也。“小子”,弟子也。“鸣鼓而攻之”,声其罪而责之也。
【理学讲评】求,是冉求,孔子弟子。赋,是征税。鸣鼓而攻,是声其罪而责之。孟子见当时列国之臣,皆以富国强兵为务,而不知其非,故引此以警之说:“昔孔门弟子冉求,仕于鲁大夫季氏为家臣之长。季氏专鲁国之政,私家之守过于公室,冉求不能匡救,以改正其恶德,反为之聚敛于民,征收赋税较之往时更多一倍,这是剥下以媚上,所谓聚敛之臣也。孔子闻之,对诸弟子说:‘求也,游于吾门,而不能以道事人如此,是有负于平曰之教,而非吾之徒矣,尔小子于彼有朋友之义,当声其罪以责之,使之省改可也。’”夫国家财用,诚不可阙,然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若言利之臣,股民膏血以充公家之赋,始则损下益上,害及于民,其终至财聚民散,而祸亦归于上矣,岂国家之所宜有哉?冉求以从政见称,以足民为志,而所为若此,宜夫子之痛绝之也。
【元典】
“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死。”
【译文】由此看来,君主不施行仁政,反而去帮他聚敛财富的人,都是孔子所鄙弃的,更何况为他卖命打仗的人呢?为争夺一块地方打仗而杀人遍野,为争夺一座城池打仗而杀人满城,这就叫作领着土地来吃人肉,罪恶之大,将他处死都嫌不够的。
【诸儒注疏】林氏曰:“富其君者,夺民之财耳,而夫子犹恶之。况为土地之故而杀人,使其肝脑涂地,则是率土地而食人之肉。其罪之大,虽至于死,犹不足以容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由孔子责冉求之言观之,可见人臣事君,但当引之以志仁,不宜导之以求利。若其君不行仁政,而为之臣者,又厚敛于民以封殖之,乃名教之罪人,孔子所弃绝者也。夫富国犹且不可,而况于为君强战者乎?盖聚敛之臣,夺人之财,犹未伤人之命也。若强战者,只要开疆辟土,战胜攻取,而不顾生民之命,故争地而战,则杀人之多,至于盈野;争城而战,则杀人之多,至于盈城,而不自知其惨也。夫为土地之故,使人肝脑涂地,则是率土地而食人肉矣,其罪之大,虽至于死犹不足以容之,岂特夺民之财者可比乎?”
【元典】
“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译文】所以善于打仗的人该受最重的刑罚,唆使诸侯拉帮结伙打仗的人,该受次一等的刑罚,强令百姓垦荒耕种的人该受再次一等的刑罚。
【诸儒注疏】“善战”,如孙膑、吴起之徒。“连结诸侯”,如苏秦、张仪之类。“辟”,开垦也。“任土地”,谓分土授民,使任耕稼之责,如李悝尽地利、商鞅开阡陌之类也。
【理学讲评】辟,是开垦。任土地,是竭尽地力的意思。古时井田之法,其余荒闲地土皆以予民,后世废坏井田,开垦荒芜,竭尽地力,而利于上,这是开草莱、任土地,富国之术也。孟子承上文说:“今列国之君所求于士,与士之效用于君者有三:一是善于用兵,战胜攻取;一是纵横游说,连结诸侯;一是垦田积谷,为国兴利。这三样人,如今都说他有功于国,然以王法论之,皆有必诛之罪。盖善战的人,虽应敌制胜,可以快人主之心,然伤残民命,荼毒生灵,即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者,有王者兴,必然加以诛戮,而服至重之刑,此罪当首论者也。纵横游说,连结诸侯的人,虽未身亲攻战之事,然挟智用术,把持世主,兴起争端,使天下兵连祸结,不得休息,其罪亦不可赦,比于善战之刑,即其次也。开辟草莱、竭尽地力的人,虽不过为生财富国之计,然掊克聚敛,兼并小民,不遗余利,使天下民穷财尽,不得生养,其罪亦不可逃,比于善战之刑,是又其次也。今之诸侯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亦何怪乎祸乱之相寻而不已耶?”然就三者论之,从横之徒固不必言矣,至于行师理财,虽三代亦不能废,而概以为罪何也?盖王者之用兵主于定乱,而善战者以多杀为功;王者之制赋,主于惠民,而言利者以多取为富,此义利之辨,而治乱之所由分也。用人者可不审哉。
【心学讲评】当战国时,列国以富强相尚,于是诈力之士各以其术干诸侯,如吴起、孙膑、暴鸢、甘茂之流,则以用兵显;苏秦、张仪、犀首、陈轸之类,则以合从连衡显;商鞅、李悝之徒,则以垦田加赋显。盖富强相资,耕战相仍,而天下之民不死于干戈则死于赋役。孟子曰:“若此者,不可以天理责,不可以人情感。使君子而得行其志,以佐兴王定天下,则唯有正王法以处之,以快民心之怨,以变倾危之习而已。夫君子而欲敕法明刑,杀一人以生天下之人,则裁刑赏之正于孔子而已矣。古者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君子因众之所必弃而弃之,故有所惩而民心说。昔者冉求为季氏宰,功罪所及者,季之采邑而已。‘无能改于其德’:季氏有凶德,但不能改之,未尝导之以恶也。‘而赋粟倍他日’,亦杜侵渔、善会计,未尝破成法以过取也。而孔子曰:‘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一若罪无可隐,而人人得诛焉者。
“由孔子所以正言求罪而观之,则君不行仁政,不能匡正以全匹夫匹妇之生命,而唯富是图,则君心益侈,民命益危,虽未尝有贼民之事,而皆见弃于孔子。夫于孔子而弃之,则在弟子而斥绝之者,在国法而必加之重罚矣。盖一人之功罪可宽,而百姓之生死至重也。未尝夺之于民而但积之于上,民非即死而但失其所以生,其罪且然,况于为之强力以战者乎! “其战也,为争地也,争地则得其赋;争城也,争城则得其地。乃争地而战,地得而兵溃,则杀人盈野矣;争城以战,城破而民屠,杀人盈城矣。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无情者可使之有杀机焉,则盈天下而无非杀人之具矣。人尚有存焉者乎?
“杀人者死,一与一相当之谓也。一人强战而城野皆虚,死其足以偿其责乎?乃罚极于死而止矣,亦可谓之上刑矣。善战者战愈善而杀愈多,服此刑也,尚未可末减乎!次此者则连诸侯者也。连其所与,则必攻其所不与,而杀亦自此兴矣,亦上刑之次也。次此者则辟草莱、任土地者矣。先王取民之制,田莱相半,所以息地力、宽科敛也;而辟之,使莱皆视田以起赋。先王一夫而定百亩之赋,视其人,不视其土,所以劝农务、节征徭也;而任之,使有田则有役,而不视其丁夫之额。此则搜括无余而民无所隐,一皆归之于上,民亦不能有生矣,亦上刑之次也。推圣人大公至正之心、行一王拨乱反治之法,恶容逭哉!”
舜之诛四凶,周公之戮飞廉,此殆尤其甚者也。有王者起,君子得奉圣人之天讨以治之,庶几乱可弭而民尚有生乎!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则亦严着其说,以庶几孔子《春秋》之志云。
【元典】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盹焉。”
【译文】孟子说:“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观察他的眼睛。眼睛掩藏不了他(内心)的邪恶。心胸正直,眼睛就明亮;心胸不正,眼睛就浊暗。”
【诸儒注疏】“良”,善也。“眸子”,目僮子。“了”,明也。“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盖人与物接之时,其神在目,故胸中正则神精而明,不正则神散而昏。
【理学讲评】良字,解作善字。眸子,是目中瞳子。了,是明。吒,是昏暗的意思。孟子说:“观人之法不必远求,即一身之中其最善而可观者,莫如眸子。盖人之善恶生于心,心之精神见于目,意念一起,即形于瞻视之间,故惟眸子之在人,不能掩其心之恶也。如其胸中所存光明正大,无所隐伏,则其神翕聚,而见之眸子者,必然清朗莹彻,嘹然而精明焉;若是胸中所存偏私邪曲,有所迷惑,则其神涣散,而见之眸子者,必然恍忽蒙昧,既然而昏暗焉。”心之邪正不同,而目之昏明即异,是眸子不能掩其善,亦不能掩其恶也。即此一端,岂不足以观人耶!
【元典】
“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译文】听他说话,同时观察他的眼睛,这个人的善恶还能隐藏到哪里去呢?
【诸儒注疏】“廋”,匿也。言亦心之所发,故并此以观,则人之邪正不可匿矣。然言犹可以伪为,眸子则有不容伪者。
【理学讲评】廋字,解做匿字。孟子承上文说:“世之观人,固有于言语之间,察人心术者,然言犹可以伪为,而惟眸子不能掩其恶,则观人者,岂可徒信其言而已乎?故必听其言语,以考其心之声;又观其眸子,以察其心之神。其言既善,而眸子又极其清明,则其为光明正大之人可知也。其言虽善,而眸子不免于昏吒,则其为回互隐伏之人,未可知也。合二者而观之,则不出乎容貌辞气之间,而君子小人之情状已可以得其概矣。人即欲掩匿真情,以逃吾之洞察,恐能掩于言,而不能掩于眸子,亦安得而终匿哉?”此一章当与《论语》“视其所以”一章参看。然孔子之观人,推及心曲之微,方定善恶;而孟子之观人,欲于辞色之间,即考其邪正,何详略之不同如此?盖入之制行,或能饰于一时,而不能掩于平日,故虚心而察品流乃定。人之存心,或能匿于所勉,而不能不露于所忽,故卒然而验,臧否自明。有观人之责者,兼而用之可也。
【心学讲评】孟子以当时游谈之士为无实之谈以欺君子,而震之以其所不及防,则庶乎其沮丧而言不得逞,乃为之论曰:“观人者莫从考其居心制行之实,而听言尚矣。言非不可以知人也,而自今观之,则言未尽足以知人也。而吾更有法焉。今夫是非之心不容自昧,此人之良也。故有是心则有是言,其良不可昧矣。而诈伪繁兴,则人心之良,其存焉者寡矣。其凋琢之余尚有存焉者,则唯眸子。夫人心丧而此不可欺,岂非其莫良者乎!吾尝见胸中正者矣,是非审而羞恶存,则相见之际,其眸子了焉,议论从心,而瞻视专精也。尝见胸中不正者矣,怀私于内而假托于外,则应对之时、眸子眊焉,心与口两相违,则目违心而四散也。故吾与人相接之时,听其言也,言之易见其邪者无难知矣,其言之疑于正者,于方言之时,观其眸子为了乎,为眊乎,彼不自知而我已早知之。其神明内守而清明也,吾知其正,其游目无主而昏瞀也,吾知其邪。则虽有藏奸而饰善者,其能隐乎?此君子遇邪世而审贞邪之一道也。”
呜呼!此孟子之大权也。使不肖者闻之,方假为仁义之言于君子之前,而又自顾其眸子,则张皇失措而言亦不能出诸矣。若其果为正人也,何疑何惧,而岂以眸子之明暗为嫌哉!
【元典】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译文】孟子说:“恭敬的人不欺侮别人,节俭的人不掠夺别人。欺侮人、掠夺人的君主,唯恐别人不顺从,怎么能做到恭敬和节俭?恭敬和节俭难道可以靠声音笑貌强装出来的吗?”
【诸儒注疏】“惟恐不顺”,言恐人之不顺己。“声音笑貌”,伪为于外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古今言人君之美德,莫如恭俭。然恭俭不可以伪为,盖谓之日恭,则心存敬谨,必能下贤礼士,不肯慢视臣下而有所玩侮;谓之曰俭,则志在简约,必能制节谨度,不肯轻用民财而有所侵夺。是不侮不夺者,乃恭俭之实也。今之人君皆知恭俭之为美,但其平日所行都是侮人夺人之事。那侮人之君,自恃尊贵,其心必骄,只要人非礼奉承,顺着他倨傲的意思;夺人之君,惟务贪得,其心必侈,只要人曲意逢迎,顺着他兼并的意思,惟恐人不顺己,不能快其侮夺之心也。恶有侮人夺人而可谓之恭俭者乎?是可见实心谦让,然后谓之恭;实心撙节,然后谓之俭。若只在声音笑貌之间做出恭俭的模样,而不本于中心,则不过粉饰伪为而已。恭俭美德,岂可以声音笑貌伪为者哉?”盖当时之君,惟务虚名而不修实德,故孟子警之如此。《书经》上说:“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恭俭惟德,无载尔伪。”正是此意。盖侮生于骄,必克其骄心,方能虚己下人,而无所侮;夺生于侈,必克其侈心,方能约己裕人,而无所夺,此恭俭之所由成也。为人君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