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学以身为要,以心为主,由一心以推及于天下,无二致也,盖甚约也;而名物不遗,事理必彻,无可遗也,则又博而且详也。乃见为约,则有孤守其心而托之于虚者;见为博且详,则有徒任其闻见而忘其本者;皆未知博约合一之理、相因之益也。夫子学也博而备之也周,说其学也详而析之也密,将以何为也哉?盖天下之理,一本而万殊,知万殊之皆原于一本者,非极尽万殊之情理,则无以会其通。故综究于天地万物之生成变化者,将以说吾心之仁有此全体也;广辨夫千圣百王之同异因革者,将以说吾心之义具此大用也;乃以反之身而身诚,反之心而心尽。不然,不知约而以博者,固徒为闻见之无实;知有约而不能博且详以说之者,抑失其固有之诚然,而终畔于道。于为己之学胥无当焉,久矣。”
【元典】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靠善来使人心服,没有能使人心服的;靠善来教育感化人,才能使天下的人心服。天下的人不心服却能统治好天下的,是从来不会有的。”
【诸儒注疏】服人者,欲以取胜于人;养人者,欲其同归于善。盖心之公私小异,而人之向背顿殊。学者于此不可以不审也。
【理学讲评】服,是取胜。养,是涵育熏陶的意思。孟子说:“人君孰不欲服天下,而所以服之者,有公私不同。或见力不足以服人,因欲以善去服人,不知善虽有服人之理,我不可有矜己之心,如己有一善乃即恃此以骄人,则是以善自私,谁肯倾心以服我?纵有服者,不过外貌之矫饰而已,非心服也。其必善不独善,而推以养入,涵育熏陶,务使同归于善而后已。此则以曲成万物为心,以兼善天下为度,若此者乃可以服天下,使之心悦诚服以归于我,而可为天下王矣。苟非以善养人之君,天下未必心服而能致王于天下,岂有是理哉?”夫善一也,以之服人,则人未必服;以之养人,则心服而王。心之公私少异,而人之向背顿殊,王霸之分,其端正在于此。君天下者,可不审其几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王者,天下之所服也。故虽莫大诸侯之疆,而奉冠带,祀春秋,帖然而臣之;四海万民之众,而安井疆、效职贡以奉之。虽然,图王者莫不有服天下之心,而能服不能服异焉,则亦视乎其能而已。夫以威力服人而人不服,勿论已。若人有罪,而己执词以讨之,人有过,而己奉义以责之,自省可以无尤,因以屈人而从己,庶几可以服人乎?而贤者之声色人所忌也,不肖之恶名人所不受也,则亢不相下,未有能服人者也。则唯以善养人乎!仁义在躬;而不矜德色,恩泽及民,而不恃多助;于人之有不善者,隐其恶,匡其不逮,诱掖之以使同归于善;其能改也,则嘉与而忘其前非;其终不悛也,犹薄罚而不正其大恶;则其君虽暴,不能不生愧悔之心,其俗虽顽,不能不起观感之志。夫然后能服天下矣。其服之也以心,而不以理之屈、势之伏也。天下心服,而王业成矣。藉其不然,以德始之,以威终之,虽乍伏从而心固不服,而求以王天下,未之有也。有苗格于两阶之干羽,而葛民归于毫众之饷耕,古今不易之理,人情逆顺之司,岂有爽哉!”
【元典】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译文】孟子说:“说话没有事实根据是不好的。不祥的后果由阻碍进用贤者的人承受。”
【诸儒注疏】或曰:“天下之言无有实不祥者,惟蔽贤为不祥之实。”或曰:“言而无实者不祥,故蔽贤为不祥之实。”二说不同,未知孰是,疑或有阙文焉。
【理学讲评】蔽,是蔽塞。孟子说道:“人之言语有足以召祸启衅者,谓之不祥之言。然止于一身之吉凶,无关于天下国家之利害,不可的的确确便谓之不祥也。求其的确为不祥之言,惟是那谗邪小人,见人之有善,辄娼嫉之,使不得见知于君;见人之有技,辄排挤之,使不得见用于世。此其言,下蔽士庶之公议,上蔽人主之聪明,真个是巧言足以乱德,利口足以覆邦,贻害深而流毒远,其为不祥孰大于是?”夫蔽贤之言,其害如此,听言者诚能明以察其奸,断以除其祸,则嘉言罔伏,众贤毕进,而可拨乱为治,转灾为祥,邦其永孚于休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言者,事之所由兴也;是非之所自出,即吉凶之所自生。一言不善而身受其咎,国受其灾,非细故也。发言者可不畏,而听言者可不慎哉!夫是有是之实,非有非之实,如其实而言之,虽见之偶偏,言之已甚,而犹非不祥也。唯无据而倡为可信之说,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一言而贻无穷之害者,必召不可解之灾,不祥矣。乃使在一事之失当,一物之失所,犹未足为不祥之实也。若夫天之所佑,而违天以诬之;人之所顺,而拂人以恶之,天鉴不可欺,民心不可矫,则天灾人害之必集,而为不祥之实,其唯蔽贤者当之乎!知其贤而蔽之,自欺即以欺天;蔽其贤而贤不得用,逆一人即以逆一国之人;其为不祥更何所辞乎?故不肖者勿日此怀禄固宠之常情,有利而无害;而为之君者亦勿曰此党邪丑正之不易辨,而姑两全以靖国也;则庶几可免于不祥哉!”
【元典】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
【译文】徐子说:“孔子多次称赞水,说道‘水啊,水啊!’对于水,孔子取它哪一点呢?”孟子说:“源头里的泉水滚滚涌出,日夜不停,注满洼坑后继续前进,最后流入大海。有本源的事物都是这样,孔子就取它这一点罢了。”
【诸儒注疏】“亟”,数也。“水哉!水哉!”叹美之辞。“原泉”,有原之水也。“混混”,涌出之容。“不舍昼夜”,言常出不竭也。“盈”,满也;“科”,坎也;言其进以渐也。“放”,至也。言水有原本,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极也。
【理学讲评】徐子名辟,是孟子的门人。亟,是数。原泉,是有原之水。混混,是涌出的模样。科字,解做坎字,是低洼蓄水之处。放,是至。徐子问于孟子说:“流水之为物,不过天地间之一物耳,乃仲尼每观于水而数数称之说:‘水哉!水哉!’若有深契于心,而不觉其屡形于赞叹者。不知仲尼何取于水而亟称之如此?”孟子答说:“欲知水之可取,当观水之源流,盖有原之泉,方其出于山下则混混然涌出,昼如是而夜亦如是,无止息也。及其过坎而止,则盈满于此,而后渐进于彼,无壅滞也;由是进而不已,则沛然莫御,必至于四海而后有所归宿焉。这等看来,可见有原之水,其蓄聚者深,故能常出而不竭,其发生者远,故能渐进而不穷,有本者固如是也。水惟有本则可以渐进而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可以渐进而至于极。其于圣人重本之心,若有相为契合者,其乐,取而亟称之,不以是乎!”知仲尼取水之意,则知君子务本之学矣。
【元典】
“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译文】如果没有本源,像七八月间的雨水那样,下得很集中,大小沟渠都积满了水,但它们的干涸却只要很短的时间。所以,声望超过了实际情况,君子认为是可耻的。
【诸儒注疏】‘集”,聚也。“浍”,田间水道也。“涸”,干也。如人无实行,而暴得虚誉,不能长久也。“声闻”,名誉也。“情”,实也。“耻”者,耻其无实而将不继也。林氏曰:“徐子之为人,必有躐等干誉之病,故孟子以是答之。”
邹氏曰:“孔子之称水、其旨微矣。孟子独取此者,自徐子之所急者言之也。孔子尝以闻达告子张矣。达者,有本之谓也;闻,则无本之谓也。然则学者其可以不务本乎?”
【理学讲评】浍,是田间水道。涸,是干。情字,解做实字。孟子告徐子说:“有本之水,能渐进不已而至于海者,以其源远而流长也。若水之无本者则不然,当七八月间乃大雨时行之候也,彼时雨水骤至,则沟浍之中莫不盈满,及雨止水退,则沟浍之干涸可立而待,是其来也既非混混而不舍,其流也又非盈科而渐进,忽然而盈,亦忽然而涸,水之无本者固如此,何足取哉?观于水,而君子之为学可以类推矣。故人能反身修德,使养深而蓄厚,然后实大声宏,而名誉随之,这便是有本之水,渐进而不已的意思。此君子之所贵也,如道德本无足称而声誉反过其实,则一时虽能掩饰,日久必然败露,就是沟浍之水易盈易涸的一般。岂非君子之所深耻而不居者乎?”然则仲尼之称水,盖取夫有本之学,而恶夫过情之誉也。彼躐等干誉者,可以惕然而深省矣。
【心学讲评】圣人之言,义味无穷,教者引伸之,可以随所施而养人之德性;学者切验之,可以反诸己而自警其修能;则孟子答徐子之说,其着明者也。
孔子尝称水矣,其取义无所不可通,而非定执其一象以明一理。徐子得之传闻,而以问于孟子曰:“天地之化,亦无穷矣;万有之列于两间,皆可有得矣。而仲尼独屡称夫水,一则曰“水哉!”再则曰“水哉!”若叹其盛美而不可忘者,是必有所取焉,而何取也?将尽生人之大用、学者之极功,而于水皆备焉,岂以其沛然盛大而不可御乎?抑以润被群生而皆见德乎?”
孟子曰:“夫仲尼所取于水者,原泉也。原泉者,涵之地中而出于地上,畜之也深,而乐见其有余,于是而混混然居盈积厚之势,地不足以困之矣。唯其有余,而夜以继昼,昼以继夜,无一时之或止也。至于所流之坎,高下殊形,而相依不迫,盈此科而后复进乎彼。乃不舍者终不舍矣,盈科而进者,无不盈、无不进矣,则自溪涧以达于江湖,而终放于四海焉,百曲不能为之阻,千里不能为之限也。夫仲尼于此则以感夫人之修业而进德者也。夫德有其本焉,业有其本焉。存之心而服之躬者,德之本也;习所知而敦所能者,业之本也。有本者,其静涵于深厚,如原泉之混混也;相续而不息,如昼夜之不舍也;循序而各足,如盈科之进也;夫乃出之身,加诸人,发乎迩,见乎远,御于邦家,行于天下,而德业乃着其光辉,如其放乎四海矣。以是因水而见君子言行之敷施,即以因是水而知君子退修之实学。仲尼之所取者,唯此焉耳。则于水而知所劝,抑将于水而知所戒矣。
“夫水则亦有无本者矣。苟其为无本之水乎,犹是水也,且其流之盛更有加焉者也,不见乎七八月之间乎?旱叹极而未尝有水也,于时而雨集焉,殆天幸之可侥者乎!俄顷之倾注,不须夫昼夜也;在沟而沟盈,在浍而浍盈,同时各溢,不待盈科之进也。然而其涸也,则可立而待也,勿论四海之远,即近焉而有所不能达矣。是水也,岂仲尼之所称哉!
“故君子之有声闻也,如水之流行也;其有可致声闻之情实,犹水之有原泉也。实则不逮,而名过之,行一善而自矜,人亦矜焉;得一长而自侈,人亦侈焉;德不足以相继,业不足以底成,而其声闻亦不永矣。君子早知其浮夸无据之丑,即盖誉言日进之时而已深耻之,不待其销沮之日也。有如此无本之水然者,而仲尼又何称焉!”
故学者于圣人之微言,知其所择,知其所尚,因其所奖,知其所抑,而以自警其不足,则知仲尼之称水,为原泉言可也;非但为原泉言,亦可也。徐子,其名有余而实不足、学无序而为难能者乎?则于此可以自反矣!
【元典】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译文】孟子说:“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一般的人丢弃了它,君子保存了他。”
【诸儒注疏】“几希”,少也。“庶”,众也。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日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以异于禽兽。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战兢惕厉,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正也。
【理学讲评】几希,是些少的意思。孟子说:“天地之间人为最贵,与禽兽迥然不同,人皆知之。然其所以异于禽兽者,则未之知也。盖人物之生,其初受形受性也是一般,但禽兽则有偏而不全,塞而不通的去处,惟人心这点虚灵,理会得来,充拓得去,可以尽性而践形,只这些子与禽兽分别,其相去能有几何?此所以谓之几希也。既曰几希则出乎此,入乎彼,其端甚微,而操则存,舍则亡,所关亦甚重矣。乃众人则拘于气禀,夺于物欲,把那几希之理去之而不能存,是以陷于禽兽而不自知耳。惟君子能反观内省,察识扩充其几希之理,真能存之又存,不敢失坠者,是岂庸人所能及哉?”按孟子所言“几希”,即《虞书》上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意思。盖“几希”不存,即入于禽兽,何危如之?“几希”之介,间不容发,何微如之?若择之惟精,守之惟一,则“几希”之理,自能常存矣。此圣学之渊源,而孟子独得其传者也。读者宜究心焉。
【元典】
“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译文】舜明白万事万物的道理,明察人伦关系,因此能遵照仁义行事,而不是勉强地施行仁义。
【诸儒注疏】“物”,事物也;“明”则有以识其理也。“人伦”,说见前篇;“察”则有以尽其理之详也。物理固非度外,而人伦尤切于身,故其知之有详略之异,在舜则皆生而知之也。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则仁义已根于心,而所行皆从此出,非以仁义为美,而后勉强行之,所谓安而行之也。此则圣人之事,不待存之,而无不存矣。
尹氏曰:“存之者君,子也;存者,圣人也。君子所存,存天理也。由仁义行,存者能之。”
【理学讲评】孟子说:“几希之理,君子固能存之矣。自君子而上,又有生知安行自无不存的圣人。盖物有物之理,人有人之伦,而贯彻于伦物之中者,则曰仁曰义,这就是几希的道理,未有不知之真而能行之至者也。惟舜则生而知之,见得世间万物,虽飞潜动植,形性各有不同;然成大成小,未有不待我以立命者,是物之所以异于人,其理既知之极其明矣。又见得人有五伦,虽亲,义、序、别、信施用亦各不同;然立爱立敬未有不如是而能成性者,是人之所以异于物,其理又察之极其详矣。至于吾性中之仁义,则能安而行之,其慈祥恻怛,从心上生发出来,自能无所不爱,是随其所行,无适而非仁,不是以仁为美,而有心以行仁也。其裁制区画,从心上运用出来,自能无所不宜,是随其所行,无适而非义,不是以义为美,而有心以行义也。”夫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已。舜惟由仁义行,故能尽物之性,立人之极,而于几希之理毫无亏欠,此所以绍帝尧精一之统,而开万世心学之传也。岂特如君子之能存而已哉?
【心学讲评】孟子将自言其绍述先圣之意,而列序古先圣人治教之统宗,原本于人道之必然者,以见其为君子所必尽而不容已,曰:“今予幸得与于君子之列,则君子之道安可不务白乎?君子在上则治定,君子在下则教行;其操持也极致其密,其建立也极规其大,虽然,岂有他哉?曰尽人之所以为人而已矣。